32 同食
第二天唐也来上课了,一大早就在和同桌的成斯文斗嘴,说:“不小心碰了下你的桌子而已,至于擦上三五十遍吗?” 在走廊外听到唐也中气十足的声音,童妍心下一喜,忙加快步伐小跑进了教室。 她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光是想起又可以和沈肆朝夕相处了,心情就跟插了翅膀飞起来似的轻快。 可走到教室后排一瞧,刚飞起来的小心脏扑棱了两下,又慢慢坠了下去。 八组最后一排的位置是空的,沈肆没有来上学。 不可能呀,他应该和唐也一块从省队回来了才对。 “无忌,这是给你的!”唐也扔过来一袋小零食过来。 童妍接住,笑着说了声“谢谢”。 唐也摆摆手,问道:“元旦节你怎么不说一声就走了?那天队里放假,我还想说带你和国际友人出去唱k呢,小柴惠一直想认识你来着……” 唐也后头说了什么,童妍根本没注意听。 她就听清了一句,元月1号那天省队放假,那为什么沈肆对她说“忙”,拒绝和她见面? “副组长,你元旦去省队玩了啊?都不叫我,太不够意思了吧!” 雷昊抓了一把妙脆角塞入嘴里,说话时喷出的碎屑落在成斯文的桌上,成斯文眉头拧成疙瘩,拿起纸巾疯狂擦拭起来。 “我是回那边的家过节,顺便去看一眼而已。” 童妍并没有失落太久,很快调整了心情,尽力用自然的语气过渡话题,“沈肆呢,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唐也靠着墙坐,回答说:“啊,他昨天给班主任打电话请假了。” “请假?”童妍有些担心,站在位置上连书包都往了放,连忙问,“他怎么了吗?” “有事吧,他每年这个时候都会请假。” 唐也耸耸肩,不在意地说,“不过你也别着急,明天不就期末考试了吗?全区统考,他肯定会来。” 听她这么说,童妍又燃起了些许期待。 虽然统考是打乱顺序了的,她和沈肆应该不在一个教室,不过能见他一面也是好事。 跨年夜那晚,他后来情绪突变,看上去太糟糕了,弄得童妍担心了很久,一颗心始终吊着没有着落。 大课间时,班长果然领来了考试分班表和科目时间,张贴在教室的前后门上。 童妍记下自己的考室和考号,又把两张表拍了张照,顺便发给沈肆。 她可不想明天沈肆找不到地方,耽误他考试。 一直到中午下课,沈肆也没回信息。 外头阴沉沉的,天气预报说这两天冷空气来袭,气温会降到零下。童妍吃过午饭回到教室休息,望着玻璃窗上凝结的冷雾想:不知道明天期末统考,会不会下雪。 想起了什么,童妍身子一僵。 “初二上期末考试前一天,下大雪,他送他妈去医院……” 脑海里突然想起了家长会那天在洗手间,王沛讥笑沈肆妈妈的那些话,再联想唐也早上说的“他每年这个时候都会请假”…… 童妍不笨,稍加推测就能明白了: 今天,应该是林阿姨的忌日吧? 沈肆是去祭拜他妈妈了吗?还是躲在哪个无人的角落独自舔舐伤口呢? 光想想都心疼的不行,胸口闷闷的。 …… 明天统考,下午要布置考场,不上晚自习。 下午五点,天色已经开始变暗了,童妍搬完位置回家,走到一半没忍住拐了个弯,凭着仅有一次的记忆朝沈肆家走去。 她想去看看他,就看一眼。 沈肆家比自己家远,走了有半个小时,才看见老旧的小区兀立眼前。 小区门口有大爷推着小车卖红豆饼,馨香扑鼻。童妍不由想起了沈肆骑车带她冲坡的那个夜晚,想起了路灯下并排分食的红豆饼,从胃里一路暖到心窝。 二楼的声控灯还没修好,黑乎乎一片,童妍抱着油纸袋里的红豆饼上了五楼,迟疑着站在502房前。 门锁换新的了,看起来厚重又陌生,充满了防备。 童妍在心里默默打好腹稿,定神按响了门铃。 按了好几遍,屋里一点动静也没有。 是还没回家吗?童妍踮脚从猫眼处往里看,里面一片漆黑。 身后传来嗒嗒的脚步声,童妍立刻转身,看到一个女人牵着小孩上来,用奇怪的眼神盯着她。 童妍尴尬地笑笑,往一旁站了站。 女人面色冷漠,抱着小孩儿进了隔壁家的门。 沈肆还没回来。童妍从书包里拿出一份旧卷子垫在楼梯台阶上,心想就坐在这儿等等吧。 这一等就是两个小时。 天完全黑了,外面飘着小雨,楼道里时不时有风从窗户灌进来,像是寒窖一样冷得人骨头疼。 手机也等没电了,连打个电话问一声都不成。童妍也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倔,将手揣在棉衣肚子里,心想再等一会儿,要是沈肆还没回来她就走了。 也不知道过了几分钟,楼下的灯一盏接着一盏亮了,有沉稳的脚步声沿着楼梯上来。 童妍僵硬地抬起头,和沈肆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沈肆穿着一身黑,连帽卫衣的帽兜拉得很低,几乎遮住了眼睛。他显然没打伞,提着一碗汤粉,外套肩膀上洇出一片潮湿的暗色,额发湿漉漉耷在眉上,整个人透着夜的凌寒冷峻。 他看到了蹲坐在台阶上的童妍,少女冻得鼻子红红,眨着眼愣愣地看着他。 楼道的灯亮了又灭,沈肆怔了两秒,第一反应是回头打量周围的环境。 确认没有人跟着,他这才三步并做两步跨上来,绷紧嗓子问:“你怎么来了?” 童妍没好意思说自己担心他,也没敢问他这一整天都去了哪儿,怕触碰到他的痛处。 “你今天没来上课……” 她顿了顿,拍拍衣服站起来,用带着明显鼻音的嗓音瓮瓮说,“我……我给你买了红豆饼。” 一见到沈肆那张清寒的脸,童妍满肚子草稿忘了一干二净,前言不搭后语,将手里凉透的红豆饼油纸袋递了过去。 沈肆的视线落在她通红的指尖上,眉间沟壑皱得很深,有点意外,也有点生气。 童妍心虚地低下了头,像是做错事的小孩。 她本来想看一眼沈肆就走,可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钥匙转动锁孔的声音响起。 继而她被沈肆拽进屋,关上了门。 啪啪两声按亮客厅的灯,暖黄的光线倾斜下来,童妍不适的眯了眯眼,再睁眼时就看到沈肆目光幽沉地盯着她。 在亮光下,她才发现沈肆的眼睛里泛着微红的血丝,有种令人心疼的孤寒脆弱。 几个月没来,这屋里的摆设又空荡了不少,原先的玻璃茶几不见了,换成了原木色的,所有门锁似乎也换了新的。 更显冷清。 沈肆很想质问她为什么不回家,为什么要来这种肮脏的、靠近地狱的地方,可一接触到她那双水润忐忑的杏眼,什么苛责违心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吃饭了吗?”他哑声问。 童妍坐在沙发上,诚实地摇了摇头。 沈肆眉头皱得更紧,转身进了厨房,打开空空如也的冰箱,找不到食材,复又重重关上。 他深吸一口气,将手里刚买的牛肉汤粉搁在了童妍面前的茶几上,俯身时满是浸透了冷雨的寒气。 “吃。”他说。 童妍摆手,“这是你的晚餐,我不能要!” 她想说她可以回去吃,但沈肆已经将一次性筷子塞到了她手里,不容拒绝的强势。 童妍用筷子搅了搅粉丝,隔着晕散的热气,对沈肆笑笑:“你快去冲个热水澡,把衣服换了吧!这么冷的天淋雨,千万别感冒了。” 沈肆静静地看着她,面色已经比刚才要回暖了许多。 他没说话,垂下眼,轻轻抓住了童妍的手。 童妍呼吸一窒,僵着一动不动了,任由少年带着薄茧的指腹将自己包裹。 一触即分,沈肆抿了抿唇线。 “手这么冷。”他说,不知道在生谁的气。 “不冷,喝口热汤就暖和了。”童妍心脏扑通扑通。 沈肆起身去了厨房,不一会儿,拿出一只灌满的暖水袋,轻轻塞到了童妍没有拿筷子的那只手中。 热度顺着手掌攀爬,童妍心里酸酸胀胀的,又暖又疼。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少年?明明今天,他才是最需要安慰的那一个啊! “谢谢。”童妍吸了吸鼻子,弯着的眸子里盛着通透的水光,“今天我本来有点担心,但一看到你,就安心多了。” 沈肆没说话,转身去了浴室。 童妍看得出他有心事,神态不如元旦前放松了,一切变故都是从跨年夜,她问出那个难堪的问题后开始的。 她刻意不去想那晚后为什么两人的关系反而淡了,怕自己琢磨出一个难以接受的答案来。 童妍拍了拍脸颊,将乱七八糟的念头从脑海中赶走,然后打起精神去厨房拿了套干净的碗筷。 回来时路过主卫,浴室的门虚掩着,透过一线敞开的门缝,沈肆赤着上身的身躯一闪而过。 就一眼,童妍不自觉停住脚步,钉在了原地。 劲瘦紧实的腰腹肌肉上,两道交错的旧伤盘踞在上,被热水一冲,微微发白,狰狞触目。 尽管当初做仰卧起坐时,童妍就匆匆瞥过一眼。那时候她还感到意外,心想沈家夫妻怎么一点也不疼爱儿子,让他受这么多伤…… 后来才知道,世上已经没有人疼爱沈肆了。 鼻根发酸,没留意沈肆套上衣服出来,拉开了浴室的门。 四目相对,沈肆率先挪开了目光,将衣服下摆扯了扯,遮得更严实了些。 童妍什么也没说,转身跑回客厅,将碗筷搁在茶几上,将碗里的粉分过去一半。 “我吃不了这么多,而且也不好意思吃独食。这样,我们一人一半,谁也别争,谁也别让。” 她笑着朝沈肆招手,“沈肆,过来一起吃吧。” 沈肆知道她看到了,试图从她眼中找出一丝厌弃和害怕,可她眼里干干净净的,一点阴霾都没有。 沈肆擦着头发走过去,童妍已经将碗筷推到了他面前。 将毛巾搭在脖子上,他拿起筷子将煎蛋和牛肉夹去童妍碗里,这才端起自己的那份吃了起来。 童妍没再推辞,小口小口咬着煎蛋。冬日雨夜,似乎也没那么寒冷了。 沈肆放下碗,拿起手机去阳台上打了个电话。 不一会儿回来,对童妍说:“吃完了就走。” 放下碗就赶人,忽冷忽热的。 童妍捧着碗喝汤,睫毛垂着,低低地“噢”了声。 沈肆坐在沙发上擦半干的头发,蹙着眉不知道在想什么,动作有些粗暴,擦得头发都刺棱起来了。 过了很久,他低沉的嗓音才再次响起,平静道:“以后,不要来这了。” “为什么?”童妍抬起脸来。 上次来他家,他也是这么说的。 就这么不欢迎自己么? 沈肆张了张嘴,还没说话,就听见“啪”地一声细响,眼前骤然全黑。 “停电了?” 伸手不见五指,童妍有些慌乱,下意识找寻沈肆的方向,“沈肆,你在哪儿?” “你身边。” 沈肆嗓音又重新绷紧,带着戒备,“你别动,我出去看看。” 一个女生留在黑不溜秋的屋子里,还是有点点怕的。 童妍忙说了声“别”,起身去拉沈肆的衣角,却不留神腿磕到茶几,整个人朝边上一跄,栽进了一旁的单人沙发里。 沈肆正准备起身,被少女扑了个满怀,双双跌回沙发里。 面对面的姿势,严丝合缝地贴着。 温软的身躯贴上来,和自己硬邦邦的身体形成极致的反差。沈肆愣了愣,颈窝里全是少女微颤的呼吸,羽毛般撩刮着。 他僵住不动了,压抑的情绪翻江倒海,该死的心跳几乎要撞破胸腔。 燥热到发狂。 隔壁一阵开门声,楼道里响起了女人尖利的谩骂,不一会儿,灯重新亮了。 只是普通的跳闸。 他吁出一口燥郁的气,抬手轻轻拍了拍童妍的背,许久,沙哑说:“起来。” 克制低哑的声音撩过耳畔,童妍半张脸都烧起来了,慢吞吞爬起来站稳。 刚开始那一跌是意外,后面拉着沈肆不动,却是她情难自已的私心。 她希望沈肆说点什么,但沈肆只是沉默着拿起她的书包,开门送她下楼。 童妍隐隐猜到了这样的沉默意味着什么。 她有点失落,抿了抿唇,低头跟在他身后下楼。 沈肆没有送到一楼,在二楼就停着没动了,将书包交到童妍手里,又将她的围巾拉高些遮住半张脸,只露出她一双漂亮的杏眼。 “别再来这。”他又重复了一遍,“别让人看见你。” 童妍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轻轻叹了声,“明天统考,我已经把考号和考室都发给你了。” 沈肆“嗯”了声。 “明天,我们还能一起上学吗?” 二楼没有灯,童妍看着黑暗中他的轮廓,“我在小区门口等你好不好?就上次的老地方。” 沈肆没回答,说:“走吧。” “明天见!”童妍笑笑,自己给他做了决定。 沈肆打开了手机电筒,照着光给她铺路。 童妍出了单元楼,发现一辆熟悉的小车停在楼下。 车窗摇下,许知书笑眯眯同她打招呼:“上车吧,我当一回护花使者。” 许知书出现得太巧了,就像是故意等在这似的。 童妍想起了沈肆躲去阳台上打的那个电话,回头看了眼,手电筒的光灭了,楼道口一片漆黑,看不见沈肆的身影。 但她知道,他一直在默默注视着她。 童妍抿着笑,安心上了车。 今天还是有收获的,她知足啦。 到家已经八点半了,童妍抿着笑开门,就听见一个严厉的声音传来:“怎么才回来?你老师在家长群说了,今天不上晚自习,去哪儿了?” 童妍脱鞋的动作一顿,望向客厅里整理行李箱的女人,唤了声:“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