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暖春
风停了,无数模糊的车灯自桥下呼啸而过。 月光静谧,沈肆垂首靠在天桥的护栏上,长长的影子像是一无形的枷锁,框住他沉重的过往。 这是童妍第一次听他提及自己的身世。 他用冷沉哑忍的语调讲述九年来遭受的命运愚弄,将心底鲜血淋漓的伤口亲手撕开,毫无保留地摊开在她面前。 他说他的妈妈林绮,曾经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大提琴手,有着天鹅般优雅漂亮的气质,暗恋她的人犹如过江之鲫。 体育学院的沈光宏风雨无阻追了整整四年,才将这位大美人追到手。 可惜好景不长,两人交往不到两个月,一场校外慈善演出,林绮遇上了霍钧。 衣冠楚楚的恶魔坐在台下,向美丽纯洁的天鹅布下了带毒的陷阱。霍钧那样地位的人,看上哪个女人甚至不用开口,自然有人会安排一切。 他们的力量太强大,强大到只需要一点点手段,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强占一个女孩的清白,毁掉一对情侣的幸福。 沈光宏想为女友讨回公道,却在去警察局的路上被打断了右腿,身为武术运动员的他还没来得及站上国家级领奖台,就被断送了全部前程。 林绮唯一相依为命的母亲也因为这件事气进了医院,每天需要高昂的费用维持生命。 为了不连累更多的人,林绮只能忍痛向沈光宏提出分手,答应与霍钧交往。 霍钧有四分之一的俄国血统,养尊处优,心狠手辣,单论相貌无可挑剔,真正放下身段哄人的时候是极具欺骗性的。他说他今生只爱林绮一个女人,自从慈善演出上惊鸿一瞥,他就不可抑制地沉沦在她美丽多情的眼眸中,所以即便不择手段也要将她绑在身边。 不择手段是真的,爱么?不过是个笑话。 没多久,林绮发现这个口口声声说爱她男人,其实早就和鼎鼎大名的商界千金订婚。 而她自己,连正牌女友都算不上,充其量不过是被霍钧包养欺骗的情-妇。 林绮的第一次反抗以失败告终,男人终于褪去伪装,露出了森森的獠牙。 “阿绮,对我们这样身份的人来说,爱和婚姻是不一样的。爱是纵容,婚姻是利益。” 他说,霍家子嗣那么多,他要想站稳脚跟,就必须娶一个背景足够强大的女人。 他还说,她再跑一次,他就毁掉她身边的一个人,直到她乖乖听话为止。 深情款款的脸配上阴森森的话语,没由来令人恶寒。 几个月后,病床上的林母自己拔了氧气管,在极度痛苦中离世。 更可怕的是,林绮发现自己怀孕了。 她怀了那个毁了她一切的男人的孩子,她的身体里孕育着恶魔的胚胎。 在霍钧的控制下,她连堕-胎都不能。 好在没过多久,霍钧联姻的事出了点状况,他自然无暇顾及这边。林绮借着母亲葬礼的机会,再一次跑了。 这回精心策划,有了沈光宏的接应,一切都很顺利。 “……她那时候精神和身体都很虚弱,已经没法打胎了,我爸就带她在远离京城的c市定居。他郑重地向我妈求婚,说肚子里的这个就是他沈光宏的孩子,只要好好教养,将来一定不会差。” 沈肆轻声说着,看向童妍,“在那里,我出生了,认识了你们。” 听起来很狗血的剧情,但现实远比小说残酷。 他们过了十一年平静的生活,夫妻俩渐渐忘记了过往的伤痛,努力将儿子教育成正直善良的人。 但沈光宏的死,再一次将他们推向了命运的深渊。 霍钧找到了他们,逼林绮回到他身边,逼沈肆改姓认父。 那时林绮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那是她和沈光宏爱的结晶,霍钧并不知道。如果他知道了,那个孩子根本保不住。 十一岁的沈肆成了这个破碎家庭中唯一的男子汉,为了保护母亲和那个未出生的小生命,他只能代替沈光宏,在惊惧中学会和恶魔抗争。 锦衣玉食的小王子,终于变成了凶狠暴戾的狼崽子。 沈肆伤得最严重的那次,林绮哭了一天一夜。 为母则刚,为了保护两个孩子,她选择假意妥协。然后趁着霍钧放松警惕之际,拿走了一份重要机密,得霍钧无暇分身顾及这边,换得了短暂的安宁。 沈肆带着林绮搬了家。 生下沈敛后,林绮的精神已经不太正常了。 她的情绪大起大落,时而拿着沈光宏的照片默默流泪,时而在屋子里来回走动,因为一点小事就崩溃失控。 每次发病时,她看着沈肆的眼神里都充满了憎恨和厌恶,仿佛透过他的脸看到了另一个男人。 “你身上流着肮脏的血,你们的眼睛那么像,我看见你这张脸就恶心!” 十三岁那年秋,玻璃杯狠狠砸到了少年的额角,鲜血淌下来。 发病的林绮浑身发抖,指着面色苍白的少年低吼,“你是魔鬼的孩子,我当初就不应该生下你!” 少年只是沉默着,努力睁着被血浸透的眼睛蹲身,将地上的玻璃渣碎片一点点清理干净,免得弟弟和母亲踩到受伤。 最疼的不是身上的伤口,而是面对母亲那冰冷厌恶的眼神时,从心底漫出的疲惫和苍凉。 “恨不恨妈妈?”清醒时,林绮眼睛湿红,捧着他的脸轻声问。 沈肆摇摇头,说:“不。” 他始终没办法责怪母亲。她只是运气不好,遇见了一个疯子,而那个疯子又逼疯了她。 “疼吗?”林绮微凉的手指碾过儿子的伤处,更咽着问。 沈肆还是摇头,温声说:“不疼。” 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怎么可能真的不疼? 每次清醒过来的时候,她看着儿子脸上、手上的伤口,心里的疼痛和悔恨就会千倍百倍地反噬回来。 “对不起,对不起……” 林绮流着泪说,“那些话不要放在心上,记住妈妈爱你,永远爱你。” 沈肆十四岁,被失控的母亲用小刀刺伤了手臂,林绮终于决定结束这一切。 这是最后一次伤害他,也是保护他。 那天下着小雪,沈肆训练完回到家,听见锁住的卧室里传来沈敛的哭声。 家里到处找不到林绮,直到他看见紧闭的浴室门上贴着一张天蓝色的便签。 送救护车的路上,鲜血浸透了他的校服。 那天过后,沈肆没有妈妈了。 霍钧生了一场大病,已经彻彻底底沦为了偏执的疯子。 林绮死了,这疯子就将所有的迁怒都发泄到了沈肆身上。他逃避林绮的死,急于抹杀掉和沈光宏有关的一切,也要利用沈肆霍家长孙的身份,去老爷子那儿谋取最后的利益。 可他没想到,沈肆的骨头比沈光宏还硬。他根本不愿承认霍家的血脉,只想继承沈光宏的武术之路。 霍钧想过很多办法,可哪怕挨着最狠的毒打,哪怕肋骨断了奄奄一息,这少年也依旧倔强地站着,将带血的拳头狠狠砸回霍钧脸上…… 童妍的出现是穿透黑暗炼狱的一颗小行星,是最温暖美丽的意外。 沈肆曾以为没有童妍自己也能过下去,就像以往九年一样。可是不行,没有她就是不行。 所以,他追了上来。 天桥上,沈肆平静地说着这些。 童妍听得眼眶湿红,像是溺水之人般难以呼吸。 记得小时候,周娴也曾提过那么一嘴,说沈家那孩子和他妈妈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漂亮,怎么就一点也不像沈光宏呢? 童妍也曾疑惑,沈肆长得那么好看,为什么偏偏有那样一双淡漠清冷、极具侵略性的眼睛? 直到那天在学校见到霍钧,她才模糊意识到沈肆的眉眼遗传自谁。 在五楼的洗手间,她听见霍钧对沈肆说的那些话,其实已经大概猜到沈肆的身世不简单。但她不确定,也不敢问,何况她在乎的是沈肆这个人,而不是他的家世…… 却没想到,真相比她猜测的更为残酷。 身为听众的自己尚且如此难受,那九年来经历着这一切的沈肆,该是多么辛苦绝望呢? 童妍不敢想象。 万家灯火成了虚幻的背景,沈肆动了动手指,想去摸兜里的烟,可看见童妍泛红的眼睛,又止住了动作。 “你就是因为这些,所以才不肯承认喜欢我?”童妍眼里泛着水光,更声问。 沈肆抿着唇线,抬手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湿痕。 半晌,他缓缓收回手,拉下外套的拉链。 深吸一口气,少年发白的指节一寸寸卷起t恤的下摆,将腰腹上的旧伤生生展露在童妍面前。 清冷的月光照着泛白交错的刀伤,烙在结实起伏的腰腹肌肉上,显得触目惊心。 “这是十二岁那年,我拿刀反抗霍钧时留下的。” 沈肆孤注一掷,盯着她的眼睛问,“害不害怕?” 十二岁……那变态怎么下得去手! “我不怕。”童妍摇了摇头,上前一步抱住了沈肆裸-露的腰肢。 她心疼还来不及,怎么会害怕? 沈肆低着头,僵着没动。 他像个亡命的赌徒,抛出自己的全部筹码。 “我最开始打架是为了反抗,但后来……后来渐渐的,我发现自己的性格不可控制地,越来越像那个人。” 他的嘴唇微微发白,嘶哑道,“我妈说得没错,我的身体里流着疯子的血。迟早有一天,我会变得和他一样肮脏……” 当骨子里偏执暴戾的血脉被唤醒,屠龙的勇士终将变成恶龙。 他几乎把心剖出来捧到她面前,就差指着累累的伤痕问她:这样肮脏的我,你还要吗? “不是的,沈肆。他是他,你是你。” 童妍抬头看着沈肆微红的眼睛,焦急而认真地说,“他的力量只会用来伤害人,而你的力量却是用来保护人,怎么会一样呢?” “可我没有保护好妈妈,也会将你拖入深渊。” “我不怕。有你在的地方,就不会是深渊。” 听到这句话,少年绷紧了身形,用压抑到极致的嗓音挣扎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童妍将他抱得更紧了些,说:“给多少次机会都一样,我不可能再放手。” 沈肆没辙了,良久轻叹一声。 他抬手,轻轻拿下她头发上沾染的花瓣,喑哑道:“我这样的人,你图什么呢?” “因为你是沈肆呀!地球上七十多亿人口,得是什么样的概率,才能让我喜欢的人也刚好喜欢我?” 童妍闷在他怀里,顶着他的下巴反问:“你说我能放手吗?” 少女的珍视,是这世上最甜蜜的水果糖。 “不生气了?”沈肆问。 “有一点点,所以,你以后不能再骗我了。” 童妍将沈肆掀起的衣摆捋下来,抚平。 然后她踮起脚尖亲了亲少年的嘴角,指着路边绽放的早樱说,“你看,去年冬天那么冷,春天照样来了。以后我的世界,光亮分你一半,好不好?” 是温柔的风融化皑皑的冰雪,满身的尖刺顷刻卸下,溃不成军。 樱花间或落下,沈肆的眼里也落满了光,是希冀,也是赎罪。 他回搂住少女纤细柔软的腰肢,像是拥住什么珍宝般紧紧搂住,在她耳尖落下炙热的一吻。 “好。”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