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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了半天,她还不知道究竟?魏尝怔在原地,只觉有盆冷水从头浇到脚,将他淋了个傻透。 他讷讷抚上自己的唇,道:“……咦,我在说什么?”说罢不敢对上她审视而锐利的目光,靴尖一转自顾自挠着头离开,边碎碎念道,“真是中了邪了……” 薛璎惊疑不定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将他的话来来回回反复咀嚼,见他似乎预备上马遁走,皱眉追上去,仰头道:“下来。” 魏尝硬着头皮不动。 她目光转冷,重复一遍:“下来。” 他只好翻身下来,见她大约不愿在傅府门前招人眼,径直往安车去,就步履迟缓地跟了上去。 薛璎走得很快,脑袋也转得飞快。 第三遍过滤魏尝方才那番话时,突然一个腿软踉跄。 魏尝下意识去扶,却因离得远没抓到她,眼看她狼狈扶住安车车壁,稳住了自己。她拧过头来,速度很慢很慢,目光隐隐闪烁地盯住了他。 一阵风吹过,吹散头顶云翳,太阳露出一角,金光洒在她满是不可思议的眼底。 她看着他,喃喃道:“魏尝……卫敞?” 魏尝叹口气,低下头去。 她扶着车壁的五指一点点收拢攥紧,忽然扭头一脚踏上安车。 魏尝赶紧跟了进去。 狭小-逼仄的空间里,彼此的情绪都无所遁形。一个紧张不安,一个失魂落魄。 薛璎没叫车走,入里坐下后就一动不动僵坐着,一瞬间,脑海中的思路变得异常清晰。 澄卢剑。简牍。魏迟。王锦。宗耀。左撇子。伤疤。 还有,此刻浪潮一般不断在她耳畔翻涌回响的声音。 ——“我不认得公子。公子倒像认得我?” ——“不认得。” ——“怎么胡乱叫我阿娘?” ——“我梦见个老伯伯,说我醒来就能见到阿娘,然后我就看到了姐姐你。” ——“你说你阿爹从不给你出宅门,这次又是怎么回事?” ——“我就在屋里,阿爹哄我睡觉,我一醒来,哗,好大的雪,阿爹也哗。” 她的眼前渐渐蒙上一层水雾。 不是她太好骗,而是这事着实太天马行空了。那么多明显的讯息,从遇见他的第一天起就纷至而来,但她从未联想过。 魏尝,卫敞。魏尝,卫敞。 她在心里一遍遍默念着这两个名字。 风声,浪声,雨声,鼓声,无数纷扰的声音混杂在这两个名字当中,激荡在她胸臆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她怎么就没想过呢。 她缓缓抬起眼来,看着魏尝一字一顿问:“从来就没有什么卫厉王的幼子,你就是卫厉王?” 魏尝艰涩地点了点头。 她继续道:“你从三十一年前来,那次在雪山,是你到这里的第一天?” 他再点头。 “阿郎就是当年被调包到卫王宫的那个孩子?” 他还是点头。 薛璎张张嘴又顿住,再出口时,声音微微颤抖:“你们来这里寻找薛嫚的转世……我就是她的转世,我跟她……长得一模一样?” 魏尝的头点不下去了。 但她也不需要他回答了,自顾自道:“所以,初遇那天你就拼死救我,后来又费尽心机接近我,一边撒谎骗我,一边又一次次帮我,什么都不要只要我。” 她说着说着居然笑起来,魏尝忍不住倾身上前一点,拿掌心覆住她冰凉的手,说:“薛璎。” 她不可思议地笑了一声,断续着又笑了一声,把手缓缓从他掌心抽出,身子一颓,靠在了车壁上,唇角笑意苦涩又惨烈:“对,你提醒我了。薛璎,薛璎……不止是你,早在你来之前,我就已经被视作薛嫚的转世。我得到的疼爱、偏宠,我手里的地位、权势,所有一切,不是因为我是我,而是因为在先帝眼里,我是薛国那位公主,是卫厉王的君夫人?” 魏尝不知所措:“你别这样。” 她点点头:“是不该这样,承蒙这张皮囊,让我得到了那么多……”默了默,再次自我肯定般点点头,“嗯,托她的福。” “薛璎。”魏尝再次上前去,叫完她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该解释的,他早就全都解释了。但他也清楚,那些解释管不了用。 任谁也不可能一时之间轻易接受,自己十六年的人生都是虚无的泡影,都是寄生于另一人而活。哪怕那个人也是她,可她没有那些记忆,注定无法感同身受。 她现在受到的冲击与伤害,不止是他带来的,还有陈高祖,甚至魏迟。 半晌后,他只能说出最没用的三个字:“对不起……” 薛璎将手扶上前额,垂下眼,默了默平静下来,说:“我想先回府了。” 这话摆明了要与魏尝划清界限,他却装听不懂,道:“我送你回去。” 她摇摇头:“让我一个人回去吧。” 见他不动,她露出恳求的神色,重复道:“让我一个人回去吧。” 魏尝“嗯”了声,转头下了安车。 * 薛璎回府后就进了卧房,一直到夜里也没见出。魏尝能入公主府,却见不着她面,没办法只好叫魏迟去请她出来用膳。 魏迟只道阿爹惹了阿娘不高兴,就在门外使了浑身解数哄她,装可爱也装了,装可怜也装了,愣是没成功。 父子俩只好端了晚膳到她卧房门前,坐在台阶上捧着饭碗吃,凄惨得公主府下人目不忍视。 薛璎知道他们在外面,却躲在床帐里一动不动。 魏尝有什么错呢?为了薛嫚抛家弃国,逆天改命的他没有错。他的谎言背后都是因爱而生的苦衷。他的一切隐瞒,她都能够理解。 可理解是一回事,接受却是另一回事。正因为他没有错,她才更难过。 哪怕她真是薛嫚的转世,也和她不一样。假使她不是生了这副皮囊,他还能喜欢上她吗?如果三十多年的那个薛嫚现在突然活过来了,他会选择留在她身边,还是义无反顾地回去? 她知道这样的问题没有任何意义,也知道就算问了也得不到答案。但她控制不了自己作假设,而后陷入无尽的自我怀疑。 魏尝一直在门口坐到该入睡的时辰,到底不忍叫魏迟陪他干熬,就把他抱了回去,不料扭头再来,却见薛璎卧房门开了,而里边空无一人。 再问仆役她去了哪里,一群下人个个缄默不言。 得,一朝回到一年前,他在这里又没地位了。 薛璎却正身在前往参星观的安车上。 她现在大概有点懂得世人为何对神明如此看重了。她一个本不信天也不信命的人,到了真正困惑不得解的时候,竟也无能为力,唯有仰赖神明的指点。 但她到参星观的时候,却得知观主昨夜就离开这里去云游了。 她记起魏尝提过一嘴昨夜与观主的交涉,大约想通了究竟,扭头便打算回府,临走却又像病急乱投医似的,停下转身,问:“小道长也有通天之能吗?” 这位告知她观主去向的小道士,就是当初佯装撞了她,将字条塞入她衣袖的人。 他似乎愣了愣,说道:“通天之能?观主尚且未得,遑论贫道。” 薛璎淡淡一笑:“若非通天之能,先前那张字条上的机密又从何得来?” 他解释道:“信士误会了,那是六年前,观主在山脚救过一名遭人追杀,奄奄一息的宦侍,从他口中推测得知的。这世上何来那么多天机能算呢?” 薛璎稍稍一愣。 她还当真以为,那神神秘秘的女观主是推演了天机才会知晓冯皓的身世。原来是她想当然了。 她的注意力被这事给转移,问道:“是刚被放出宫的一名老宦侍?” 小道士点点头。 “怎么这么巧……” 她话说一半停下来,似乎觉得哪里不对。 追杀宦侍的,肯定是秦淑珍当年派出来灭口的人。可她也不傻,这么要紧的事,怎会不做干净,还叫那老弱的宦侍留了口气,将消息透给别人? 一个宦侍而已,单凭他一人之力,根本不可能逃脱秦淑珍的杀手。 那么,难道是有人暗中帮他?有个人,刻意留了他一口气,叫他将线索吐出,从而为秦家与皇室的决裂埋下了祸根? 一个意图坐看鹬蚌相争,谋取渔翁之利的人? 什么薛嫚,什么转世,她突然没工夫理了。 她道一声“多谢”,上了安车匆匆回了公主府,一入里就问林有刀:“把最近半月的军报整理出来拿给我,快。” 魏尝就在府上等她,见状忙迎上前来,紧张道:“出什么事了?” 薛璎下意识想答,张嘴又记起眼下俩人的关系与情状,垂眼沉默下来。 他有点急:“咱们的事过后再说,军情为重,你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薛璎也知道这时候该顾全大局,深吸一口气,暂且清理干净脑子,说服自己他是魏尝而非卫敞,说道:“我怀疑楚王在密谋一个趁虚而入的计划。” 她把参星观内所闻讲给了他听,又说:“如果真有谁从六年前就开始谋划这件事,这心思就太深了。我们之前就怀疑楚王不简单,既不站在我这边,又不站在秦家那边,好像乐见我们斗似的。这个人会不会是他?朝廷刚刚内斗休战没几日,现在是趁虚而入的最佳时机。” 魏尝神情凝重起来,恰见林有刀捧着军报上前,便一把拿过,转身到了里屋烛下开始翻看。 薛璎快步跟上。 他一目十行浏览下来,目光微微一紧,指着其中一封说:“这里有问题。” 薛璎顺他所指看去,这封军报,讲的是南面一个诸侯国的军情。 早在前一阵秦家显出败象后,大陈上下各诸侯国就纷纷派兵赶往长安支援“做戏”,前几天战事结束后,这些做戏的士兵们也就陆续返回国都,眼下离得近的已经到了封地,还有一部分远的尚在半道。 而魏尝所指的这封军报显示,这个诸侯国的兵马,相较来时伤损了不少。 他说:“八百人。这支军队从未与叛军正面交锋,这个伤损数量不正常。”他说着继续翻看别的军报,“还有这个,六百,这个,七百,这个,一千一……” 薛璎看得触目惊心。 这些数目都不大,看起来并不能对谁造成威胁,但那么多支军队里都少了一小部分,说明什么?说明有人打通了这些诸侯国,集结了他们的力量。 如果这个人是楚王,那就真的太可怕了。 魏尝搁下军报,快速判断:“楚国与南边几个诸侯国的军队都还没回到封地,他们打算在一个合适的时机杀一个回马枪,朝长安来。” 薛璎竭力镇定下来,说:“如果你是楚王,对你来说,什么才是最合适的时机?” “楚国地处南面,由南至北攻向都城,最好的时机,就是长安北面被堵,腹背受敌。” “那些凭空消失的士兵……” “对,”魏尝肯定了她的猜测,“他们偷偷绕去了北边,去堵长安的后路。” 薛璎翻开案上一张羊皮地图,一眼盯住北边一点:“卫国?” “嗯,”魏尝目色渐深,“他们要占领卫国要塞。” 薛璎飞快下结论:“后路不能丢。” 之前跟秦家对抗的时候,卫国虽未像平阳侯国那样直接参与作战,却保持了中立,这无异于是给薛璎的重要助力。 如果与楚王注定要来上一战,那么现在,这条后路绝对不能丢。 “薛璎,”魏尝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我们又要准备打仗了。” 她沉默片刻,点点头,扭头吩咐林有刀:“把傅将军……” “不用。”魏尝打断她,“他爹不是刚咽气么?叫他安心守个灵吧,眼下当务之急是秘密拦截这支赴北的联军,我去就可以。” 薛璎目光微微一闪,盯住了他。 “反正你也不太想理我,我出去办趟差刚好……”他有点苦涩地笑了笑,“再说了,卫国……还有谁比我熟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