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二十八 皇帝的家宴设在太液池畔的观风殿。 太液池中放了灯船,池中三岛的树木上张灯结彩,一派祥和的喜气。 因明日元正还有大宴,这场家宴未邀宗室,只有皇帝一家人,再加上豫章王和他的一双弟妹——天子念着兄长当年让位之情,一向将他几个子女视为己出。 因为人少,又是亲近之人,皇帝便发话,索性男女不分席。 太子夫妇到得早,桓煊一走进殿中便看见了太子妃阮月微。 因是入宫见长辈,又是年节,不能穿得太素静,她今日盛装华服,着妃色锦绣衣,披帛结绶,云髻高耸,簪了金钗,傅粉涂朱,额间贴了花钿,腮边饰以面靥。 她本是淡雅如菊的气韵,显得出尘绝俗,只宜淡妆不宜浓抹,这样打扮倒把原来的特点也掩盖住了。 桓煊的目光并未在她身上逗留,只一瞬便移了开去,向皇帝和太子行过礼,再向几个年幼的弟妹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便即入了座。 阮月微的目光却叫他牵住了。 桓煊十二岁离开后宫,自那时起两人见面的机会便少了,三年前他离京时看着也不过是个半大少年郎。 然而不知不觉中,他已脱去一身稚气,长成了气宇轩昂的男子。 他入座时脱下狐裘交给内侍,一身优昙花紫的蜀锦袍用玉带一束,尽显宽肩窄腰。 一段时日未见,他身上似乎少了些原先的沉郁阴冷,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犹如宝剑出匣,锋芒耀目,直叫人挪不开眼,又不敢逼视。 阮月微恍惚了一下,蓦地回过神来,连忙垂下眼帘目不斜视。 她低头时用眼角余光瞥了眼太子,只见他正转头和豫章王说笑,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只听太子对桓明珪道:“许久不见你来我宫中,在忙什么?” 桓明珪笑道:“太子殿下知道我的,无非就是风花雪月、吟诗作对。” 太子笑道:“你这日子过得倒是逍遥。” 说罢嘴角的笑容淡了些,因他忽然想起,自己如今被卸去了监国之任,也是个闲人了,可他却逍遥不起来。 桓明珪笑道:“殿下若是有兴致,下回小王府上设宴,叫人送帖子去东宫,请殿下务必赏光。” 太子道;“久闻你府上雅集群英荟萃,有机会我定要去看看,你可别说话不算话。” 陈王在一旁插口道:“六堂兄的筵席有没有英彦不知道,群美荟萃是一定的。” 他眯了眯眼,瞟向阮月微,勾唇一笑:“恐怕到时候二嫂拦着二哥不让去呢。” 他的声音像油里拌了醋,又酸又腻,阮月微只觉倒胃口,却不能形于色,耐着性子应付:“五弟说笑了。” 太子听着实在不像话,可大节下的与这种糊涂人计较,倒显得自己气量狭小,只得当作没听见,在案下安抚悄悄握了握妻子的手以示安抚。 就在这时,忽有一个内侍走来,朝皇帝小声耳语几句。 皇帝的脸色微微一变。 桓煊认出那内侍是皇后身边的大太监,电光石火间,便猜到了是什么事——母亲连这一年一度的家宴都不肯出席,只因筵席上有他。 他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滋味,大约是早有所料,说不上难受,只是心往下坠着,像是灌了铅水。 果然,皇帝脸上的愠色藏也藏不住,他对那内侍道:“难得一家人团聚,难道要朕亲自去请她?” 桓家的血脉里大约有什么缘故,男子个个宠爱妻子,即便皇帝不像兄长一样痴情,与皇后也是少年夫妻、鹣鲽情深,他贵为天子,后宫也简单,多是潜邸的旧人,即便皇后带发修行,后宫里也没进新人,他去温泉宫甚至连个伴驾的嫔妃都不带。 皇后性子孤高狷介,他一直很包容,她要带发修行,他二话不说便在后宫中修了尼寺,却仍将后位留给她。 可包容也有限度,皇帝这回是动了真怒,三子三年未在宫中过年,太子又娶了新妇,他以为即便看在夫妻情分上,她也会露个脸,没想到竟执拗至此。 皇帝的气性也上来了,站起身,一拂衣摆:“也罢,她要朕去请,朕便去请。” 那内侍脸色煞白,“扑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叩头谢罪:“陛下息怒,娘娘的确是染了风寒……” 皇帝冷笑了一声。 天子动怒,殿中众人都停了说笑,眼观鼻鼻观心。 优伶也不敢再奏乐歌唱,束手垂头而立,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大公主起身道:“阿耶,女儿去请母亲吧。” 太子也道:“阿姊宽坐,还是我去吧。” “不必,朕自己去。” 皇帝知道妻子的脾气,纵然是她疼爱的长女去请也无济于事,但他亲自去请,她到底不能拂了他的脸面。 就在这时,桓煊站起身,走到皇帝跟前行礼:“儿子前日心疾未愈,方才饮了冷酒又有些发作,便先行告退了,还请阿耶见谅。” 皇帝的怒气像是瞬间被人抽干,他看了一眼儿子,眼中只剩下深深的无力感,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佳节带来的一点喜气被沉沉的暮气冲散。 他疲惫地捏了捏眉心,缓缓点头:“那便早些回府歇息吧,若是痛得厉害,叫人去尚药局请个奉御看看。” 桓煊道是,又行一礼,向着兄弟姊妹们一揖,便即向外走去。 齐王走后,殿中的气氛不复方才融洽,皇帝向内侍挥了挥手,示意让乐舞继续。 笙箫声起,空落落的大殿总算显得热闹了些。 渐渐的,方才的事如一片阴云散去,众人又开始谈笑起来,其实在座诸人中,只有桓明珪和齐王来往多些,其余兄弟姊妹也就是见面点个头问候一声,与陌生人不差多少。 且他去西北三年,岁除宴缺了他也不觉得少了什么。 皇帝不知是被子女们的欢声笑语感染,还是不想在嘉节扫兴,不一会儿也拾起了笑容。 太子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问豫章王道:“对了子玉,上回奇遇的那位佳人,后来可有下落?” 桓明珪本不欲详谈,但架不住太子追问,只得含糊其辞道:“略有眉目。” 太子来了兴致:“哦? 怎么说?” 皇帝注意到他们这边动静,也笑着问道:“在聊什么? 这么热闹。” 太子趁机揭过方才的话题:“回阿耶的话,方才是在说,子玉前些日子两度邂逅同一位绝代佳人的事。” “哦?” 皇帝看向桓明珪,“愿闻其详。” 男人无论到了多少岁,说起佳人总是兴致勃勃。 皇帝问话不能不答,桓明珪只得便将两度邂逅言简意赅地讲了一遍。 皇帝捋着胡须笑道:“以你的性子,恐怕不惜掘地三尺将长安城挖一遍,也要将那女郎挖出来。” 桓明珪道:“知我者莫若陛下。” “可寻到芳踪了?” 皇帝道,“若是门当户对,朕给你赐婚。” 老豫章王去得早,王妃又是软性子不管事,皇帝便将这三个侄儿侄女的事也揽了去。 桓明珪谢了恩道:“有些眉目,不过下人不得力,跟到常安坊的一座山池院门前,将人跟丢了。” 常安坊的山池院只有一座,在座诸人,只有太子对此事一清二楚,不过他佯装想不起来:“那是什么地方?” 皇帝前些时日在骊山,只知道三子在城郊别院里养病,并不清楚是哪座园宅,半晌才记起来,常安坊那座寿安公主的废园,似乎是赐给了桓煊。 太子不言,皇帝却是皱了皱眉,问身边的中官:“孙福,若是朕没记错,常安坊的园子是赐给了三郎吧?” 孙太监道:“回禀陛下,若是老奴没记错,应当是赐给了齐王殿下。” 皇帝脸色微有不豫,养外宅不是什么大事,但到底不是好事,容易落人话柄,他微微颔首,对桓明珪笑道:“子衡许是遇仙了。” 一句玩笑话便将这事轻轻揭过。 众人闻弦歌而知雅意,都不再拿此事打趣,继续饮宴谈笑。 酒过三巡,照例要赋诗,桓家人多擅诗文,精通音律,皇子皇女们又自小习诗作赋,词采都不错。 便是齐王这样当了武将领兵出征,也有倚马万言的本事,只有陈王一个异类,每逢宴会上吟诗作对,总是抓耳挠腮憋不出两行字。 不一时,内侍捧了笔墨诗笺来,在各人面前置了小案。 阮月微是京中久负盛名的才女,自然也要一显身手。 她饱读诗书、才思敏捷,赋几首诗难不倒她,但她提起笔,心中却纷乱如麻,全都是方才豫章王说的那番话。 那女子究竟是什么人? 又和桓煊有什么关系? 是不是那个下人看错了? 抑或那女子只是个下人? 难道桓煊真的养了外宅? 她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失望和难过像潮水一样向她涌来。 她拈着笔管,脑海中却连一句诗都想不出来,其余人都已打好了腹稿开始写起来,耳边都是春蚕啮桑似的“刷刷”声。 太子碰了碰她的手,小声道:“怎么了? 得句了么?” 阮月微蓦地回过神来,见中间的莲花漏壶中的水已只剩下一小半,忙定了定神,小声道:“正在想。” 虽然时间已过去一大半,但写首中规中矩的应制诗还难不倒她。 皇帝笑着看向他们:“太子妃的诗朕读过,词采斐然,不愧有‘女翰林’之称,朕等着你大显身手。” 阮月微手心渗出冷汗,勉强笑道:“陛下谬赞。” 本来她可以用一首平庸的诗作应付,还能落个谦逊的美名,可皇帝这么一说,她便得使出浑身解数了。 可赋诗作文本就不是能急出来的,到最后漏壶中水已快见底,她还是没得出佳句,只能将平日熟记的诗句拼拼凑凑、改头换面写了上去。 内侍待墨迹稍干,将各人的诗笺送呈皇帝品题。 皇帝令内侍一首首念出来,到阮月微那首,众人都翘首以待,谁知念出来却都是陈词滥调,在这些诗中只能落个中下游,甚至不如年仅十二岁的七皇子作的诗有意趣。 皇帝也有些诧异,仍是夸了两句。 阮月微一张脸涨得通红,几乎抬不起头来,她知道这时候所有人眼中都写着“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待所有诗篇读完,皇帝给新媳妇留了体面,并未像往日那般分成三六九等行赏,给每个人都赐了些金玉玩器和锦缎。 直到丝竹重新奏起,阮月微才敢略微抬起头,用眼梢瞥一眼太子,见夫君神色如常,略微松了口气。 夜阑席散,两人同车回东宫,阮月微心中忐忑,良久才道:“方才的诗作得不好,妾太紧张……” 太子皱了皱眉,语气有些不耐烦:“只是小事罢了,都已经过去了,何必再提。” 阮月微的眼眶顿时红了:“妾给殿下丢脸了。” 往常她只要露出泫然欲泣之态,太子便会立即温言哄她,可他这回只是瞥了她一眼:“除夕佳节,别苦着脸了。” 阮月微越发委屈,可太子当真冷下脸来,她也不敢再使小性子,只能尽力把泪意憋回去,心中翻来覆去地想,若换了桓煊…… 桓煊,一想到这个名字,她的心口便一刺一刺地疼。 换了桓煊又如何呢? 她靠在车厢壁上,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当初信誓旦旦非卿不娶的人,如今可还记得当初说过的话? …… 桓煊从观风殿离开时,家宴方才开筵。 马车驶出蓬莱宫正南门,长街上没有半个人影。 所有欢声笑语和暖意都关在了坊墙内,宅门里。 但他知道,此刻所有人都在与亲人团聚,无论贫富贵贱。 他以为岁除夜会留宿宫中,便放了高迈一日假,让他回去与养子过个年。 甚至连替他驱车的下人,将他送回王府后也会回去与妻儿团聚。 只有他,在这偌大的长安城里,没有归处,宛如一个游魂。 齐王府只是座挂了他封号当匾额的空宅子,没有人在等他,也没人记得今日是他生辰。 或许有人记得,但长兄刚好生在元日,比他只晚一日,提起他的生辰,难免想起来伤怀。 于是他的生辰也成了难以启齿的事。 想起王府的孤枕寒衾,桓煊便有些不想回去,可又不能在这空寂的街道上游魂似地飘荡一夜。 他撩开车帷,对亲随道:“去常安坊。” 亲随吓了一跳,去别馆过年显然不合规矩,但他们家殿下岂是讲规矩的人,他不敢多言,便去传话。 到得山池院时已是中宵。 桓煊挑开车帷,远远望着那两扇老旧的乌头门,门前的雪已积得很厚了,风灯在风雪中摇曳,像是两点萤火。 这会儿她应当已经睡了吧,他想,这是岁除夜,他即便不在宫中,也会在王府,无论如何不该出现在别院。 马车驶入内院,桓煊下了车,径直穿过枫林小径,向着温暖的灯火走去。 院门“吱嘎”一声响,高嬷嬷从门里迎出来,一脸惊愕:“殿下怎么来了? 宫宴这么早结束了?” 桓煊淡淡地“嗯”了一声:“鹿氏睡了?” 高嬷嬷道:“鹿娘子在厨房。” 桓煊道:“这会儿怎么在厨房?” 他估计已经过子时了。 高嬷嬷道:“老奴前日同鹿娘子说起今日是殿下生辰,方才鹿娘子忽然说她想吃碗鸡汤面,庖人都回家了,她便自己……” 不等老嬷嬷把话说完,桓煊已经穿过院子向小厨房走去。 随随正将擀好的面片切成条,忽然听见橐橐的靴声,诧异地抬起头,便看见庭中站着个熟悉的身影。 她放下切面刀,抬手拨了拨额发,手上面粉沾在脸上,显得很滑稽,可她全然没有察觉。 她一看见他,又露出了那种有些恍惚,宛如身在梦中的眼神。 “殿下。” 她轻轻唤了一声,那一声也如同梦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