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加更)
三十五(加更) 陈王心如擂鼓,抑制不住颤抖,他用力咬破舌尖,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本王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尖声叫道,“你……你们一定是抓错人了……” 他颤抖着声音哀嚎:“放本王出去,快放本王出去,多少钱财都给你们,求求你们了……” 随随冷冷地打断他:“你到了这里便不可能活着出去。” 顿了顿道:“问什么答什么,可以死得痛快点。” 她既然冒险派人把亲王绑来,自然是有切实证据证明毒杀桓烨的的确是他,他有服食五石散的癖好,府中蓄了一群道士,成日炼丹合药,其实却是以此为幌子,炼制毒药。 早在五年前,他还不过是半大少年,便开始玩起了毒药,起初是用鸟雀猫狗试毒,接着便用王府的姬妾侍婢,只是他心思缜密,手段小心,偶尔有一两个下人暴毙,也没人怀疑他,只当是得了急病。 但是他什么时候开始起意谋害储君,却是不得而知。 随随仍旧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陈王听了她的话,仍旧装傻充愣,鬼哭狼嚎。 随随淡淡道:“这里是地下,四周方圆十里没有人烟,不会有人听见。” 陈王仍旧嚎叫不止,随随站起身走出屏风。 看到她的刹那,陈王的叫声戛然而止,他脸上的表情同时消失,仿佛揭下了一层面具。 脸还是那张痴肥的脸,肥肉把五官挤成局促的一团,眼睛像两条缝。 但只要看到他此时的眼神,任谁都不会以为他是个傻子。 他看到了随随的真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生理,不再挣扎,却用那双细小的眼睛静静地打量她,精明外露。 女子意外年轻,看着大约只有二十岁出头,容貌美得惊人。 陈王平生最爱美人,猎艳无数,但眼前的女子虽风华绝世,却让人生不出半点猎艳的心思。 她的眼睛色泽比一般人浅淡些,在灯下像是千万年前凝结而成的琥珀,里面封存着死亡和杀意。 她像个从地狱中走出来索命的恶鬼,叫人看一眼便不寒而栗。 “为什么要杀桓烨?” 随随又问了一遍。 陈王面无表情,眼神却变得阴鸷:“为什么? 我恨他,想要他死。” “他待你不薄。” 随随道。 陈王一哂:“是啊,他是个大圣人,见不得眼前有条丧家犬,要把它洗干净,教它上进,教它摇尾巴讨人欢心,否则心里就不舒坦。” 顿了顿道:“知道丧家犬需要的是什么? 要是真好心,扔块肉给它就足够了,甚至看它不顺眼,踹它一脚,打它一棍,都是它该受的。” “他待你好,所以你就恩将仇报。” 随随道。 陈王笑道:“你见过皇帝和淑妃么? 你可知我为什么会长成这副样子?” 随随沉默不语,这时候她什么也不用说,只要听他说就行。 “是皇后叫人把我养成这样的,”陈王接着道,“她让下人喂我猪油和蜂蜜拌的饭,给我喝大补的汤药,到了开蒙的时候,她的嫡子跟着先生读四书五经,却有太监带着我去园子里玩。 我初识人事时才十二岁,那宫人奉皇后的命来勾引我,事后却说是我小小年纪根子不正,天生荒.淫,奸.污宫女……” 随随知道皇后性子刚强,治理后宫颇有手腕,自己育有两个皇子,又怀上第四个孩子,这才准许妃嫔诞育庶子女。 可她想不到她会用这种手段对付一个孩童,皇帝不止陈王一个庶子,也不乏七皇子那样聪明伶俐的,也没见她用上这些手段。 陈王看出她脸上的困惑:“我知道你不信,起初我也不信。 你知道她为何如此忌惮我?” 他冷笑了两声,声音干涩:“就因为两岁的时候有个高僧应召入宫,皇帝叫了众皇子出来,那高僧摸了摸我的头顶,说了句‘此子有宿慧’。” 随随抿了抿唇:“这些事淑妃难道不知?” 陈王一哂:“她? 她未必不知道,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她只要当皇后的狗,也把我当猪狗般地养大。 她总说像贤妃那样心比天高,最后绝没有好下场,她要我夹着尾巴做人,凡事都让着嫡兄们,什么也别去跟他们争,将来出宫建府做个富贵闲人,将她接出去享福就行。” 随随默然片刻道:“这些事是皇后做的,桓烨并不知情,他有什么错?” 陈王道:“当只饱食终日的猪没什么不好,做他们母子的狗也没什么不好。 他错就错在不该来管我。” 他眼中流露出难以形容的刻毒:“他来考校我功课,在皇帝面前夸我聪明,宫宴上要我赋诗,自以为是在帮我……” 他冷笑了一声:“我不恨皇后,真的,我要是她说不定也会这么做,但我恨桓烨,恨他那副悲天悯人的蠢样,蠢人活该去死,他死得该!死得好!” 话音未落,他只觉眼前寒光一闪,紧接着肋下便是一痛,一把薄如蝉翼的小刀便插进了他身体里,那把刀只有不到两指长,刀身细窄,入刀的部位却讲究,桓炯痛得难以呼吸,整个人忍不住蜷缩成一团。 可他喘着粗气,却笑得越发疯狂,嘶声道:“你……你折磨我……我也要说……他该死……” 随随握着刀柄,细小锋利的刀身在他血肉中搅动。 她了解所有让人痛苦的手段,只是不常用得上,更罕有亲自动手的时候。 桓炯痛得直抽冷气。 “你是受了谁的指使?” 随随抽出刀,冷冷问道。 桓炯缓了缓,咬牙切齿道:“没人……指使……” “皇后做的那些事,你怎么知道的?” 随随问道。 桓炯脸色微微一变,然而仍是道:“没人指示,是我……我要他死,不用人指使……” “有人利用你,”随随淡淡道,“你当了别人的刀。” 桓炯忽然大笑:“我宁愿当刀,我有用,不是么?” 他顿了顿,恶毒道:“当然不止我一个恨他,想要他死,多的是人看不惯他那副嘴脸,他为什么不能放过我,为什么不能让我高高兴兴做一头猪……” 话未说完,他忽然哀嚎了一声,那片鬼影般的薄刃又没入了他的身体。 随随道:“你有没有想过,他帮你,只是因为看出你的不甘。” 桓炯微微一怔,随即缓缓勾起嘴角:“我知道你是谁,你是个……本该死了的人。” 随随不发一言,脸上依旧没有表情,不见惊异之色。 陈王能十年如一日地装成傻子骗过几乎所有人,当然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能猜出她的身份也不足为怪。 “你是萧泠,”桓炯接着道,“时隔三年还在追查这件事的也只有你了,可是……” 他觑了觑眼,那双细眼更是被挤得只剩下一条线:“他见过你这种样子么?” 随随平静的双眼到此时才有一丝波动,不等她回过神,左手中的刀已送了出去。 桓炯痛得龇牙咧嘴,血从牙缝中渗出来,却是自己将腮边的肉都咬破了。 可他还是忍着疼道:“我那长兄……光风霁月……他眼里的母亲端庄高贵,他眼里的父亲英明神武……他眼里的心上人,是个光明磊落的大将军,他可知道你精于算计、玩弄权术,把自己亲叔父的野心养大,然后推他出来送死……” 只听刀刃割开皮肉的声音不绝于耳,桓炯的眼神逐渐涣散,可他还是断断续续地说着:“我那仁爱孝悌……温柔纯善的长兄,他直到死前还念着你的名字……他在天有灵,知道你是这种人,会怎么说?” 他大笑不止,满身肥肉震颤不止:“你敢让他……让他……见到自己现在这副模样么? 你敢……让他看见……你的……” 最后半句话没说完,只听“嗤”的一声,喉管割裂,声如裂帛。 桓炯张了张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随随扔了刀,浑身上下的力气好像一瞬间被抽走。 她用衣袖揩了揩脸颊上的血,按动墙上一处机簧,只听石壁中铁链“喀拉拉”作响,片刻后,头顶上的暗门缓缓打开。 烛火的光从门里撒下来,方能看清这是个两丈见方的地室。 随随上到地面,眼前的莲花座上,是一尊前朝的石佛像,佛像秀骨清像,神色悲悯。 她看了佛像一眼,带着满身血迹走出浮屠塔。 守在门外的两人向她行礼:“大将军,禅房中已备好了水。” 随随点点头,看了一眼脚下:“下面有劳收拾一下。” 两人下到石室中,其中一人一看清里面的情形,忍不住吐了出来。 随随换下沾满鲜血的衣裳,冲去身上血迹,然后将整个人浸没在浴桶中。 她为桓烨报了仇,可心里一片寒冷苍茫,像是塞外的雪原。 你敢让他看见你的真面目么? 他本可以一辈子看不见的,她心想。 她怔怔地坐在浴桶中,连水已变得冰凉也没发觉,直到有人敲门,低声道:“檀越,另一位檀越已经醒了。” 随随这才猛地回过神来,起身擦干身体,换上早晨出门时穿的衣裳,走出禅房。 春条醒来便四处找她,见到她方才松了一口气:“娘子,天色不早了,咱们该回去了。” 她打了个呵欠,揉揉眼睛:“真奇怪,每次到这灵花寺来,奴婢总是会犯困。” 知客僧还是上回接待他们那个,笑着道:“不瞒檀越,敝寺的茶水中有些宁神的草药,檀越远道而来,车马劳顿,又饮了这茶,自然容易酣睡。” 春条恍然大悟,对随随道:“娘子拜过佛还过愿了?” 随随点点头:“已还愿了。” 春条道:“娘子可许了新的愿望?” 随随摇了摇头,笑道:“人不能太贪心,总是求佛祖,佛祖也会不耐烦的。” 两人说笑着出了灵化寺,坐上马车,向城中驶去。 不知是不是沐浴时着了凉,随随在回去的马车上便觉后背有些发寒,回去连晚膳都没吃,草草洗漱一番便躺到了床上。 睡到中夜,她醒转过来,只觉浑身冰冷,喉咙里却似有火烧,她起身想倒杯茶喝,下床时腿一软,一个踉跄,带倒了床边的衣桁。 春条听见响动,提着灯走进来,却发现她面色潮红:“娘子可有什么不舒服?” 随随道:“没什么事,只是下床的时候有点迷糊,带倒了东西。” 春条听她声音比平时更喑哑,抬手摸了摸她额头,吓得缩回手,那额头热得烫手,她忙扶随随上床:“娘子发热了,定是出门染了风寒,奴婢叫人去找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