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
五十二 随随一行人扮作南边来的客商,十月抵达幽州城。 他们在肃慎坊西头赁了个三进的小宅院安顿下,又在市坊的新货行赁了爿上下两层,门脸适中的铺子,将从京城、江南和蜀中等各地运来的胭脂水粉归置好,挂起了“白氏胭脂水粉”的招牌,便开始开门做起买卖。 随随和她的亲卫田月容隐去了真名真姓扮作一对夫妻,田月容扮的妻子姓鹿,顶门立户,内外操持,是个能干的精明人,而随随扮演的夫郎姓白,是个病恹恹的小白脸,靠娘子开铺子趁钱供他读书,妄想有朝一日能高中进士。 其余侍卫们则扮作店伙或家丁。 春条不明白为何田月容的假名偏偏是鹿姓,照理说他们隐姓埋名,和鹿随随撇清干系才好,可她家娘子只是道:“是为了以防万一。” 春条如今对她家娘子佩服得五体投地,明白她行事总有自己的道理和用意,听她这么一说,便不再多问了。 她刚到陌生地界,拿不定主意该做什么,她自忖从军是不敢的,军中的文职又一窍不通,思来想去开铺子做买卖倒或许还能试试,便充了小姑子一角,照顾她的“病秧子兄长”,一边跟着小顺学些记账、理货的门道。 随随足不出户,却时不时有人上门来与她议事。 他们所住的肃慎坊是黑水靺鞨人的聚居处,幽州内迁的胡人众多,虽然胡汉杂处,终究有隔阂,坊内的胡人基本不同汉人打交道,便省却了应付邻里的麻烦。 因是商户人家,门前车马多些也没人怀疑。 刚安家落户杂事多,一忙起来光阴也过得快,转眼之间已到了岁除。 幽州城在北方,冬季比长安来得早,也更长,晴和了两日,到除夕傍晚又刮起风来,这里的风像刀子一样,卷着屋脊上的雪粒子往人脸上扑。 天寒地冻的时节,白家的小院子里却是张灯结彩、其乐融融。 十几个人聚在堂屋中,也不分什么尊卑高下和男女,中间摆了张宽阔的大案,菜肴堆了满案,盘子叠着盘子,众人围案盘腿而坐。 用罢五辛盘,从幼至长饮过椒柏酒,吃了胶牙饧,小顺便猴子似地窜起来,奔向厨房,片刻后,变戏法似地捧出一只热气腾腾地烤全羊,又有两个侍卫抱了两大坛酒来,拍去封泥,一股芳烈醉人的气息便弥漫在堂屋里。 随随站起身,亲自给众人片羊肉,春条看着她手中刀刃翻飞,寒光闪闪,不由感慨,那时候在山池院看她片肉片鱼脍,她还时常惊讶于她的刀工,如今才后知后觉,一个普普通通的猎户女哪里来这样的刀法。 随随分了羊肉,揩干净匕首,从田月容手里接过酒杯,向众人祝了酒,饮了一口笑道:“这乾和蒲萄甚好,比起齐王府中喝过的贡品也不差多少。” 众人都是一怔,堂中顿时鸦雀无声。 他们知道她和齐王的关系,这些时日在她面前总是对齐王绝口不提,哪怕偶尔议论起淮西战事,也都用一个“主将”模糊过去。 随随若无其事地招呼大家饮酒吃肉。 众人见她态度自然,似乎早已不将此事放在心上,也暗暗松了一口气,齐王是淮西主将,淮西这场战事与他们河朔的局势也息息相关,总是难免要谈论的。 随随在养伤那段时间习惯了清淡的饮食,用了两口炙羊肉便觉有些腻了,放下银箸和酒杯,舀了一碗甘露羹慢慢吃着。 酒过数巡,难免就说起淮西的战局来。 田月容感叹道:“本以为这场仗少说也要拖个一两年,没想到朝廷的军队势如破竹,不到半载,已将淮西军逼退至蔡州,这齐王真是年少有为,不容小觑啊。” 说着颇有深意地瞟了随随一眼。 随随面不改色,颔首道:“桓煊的确是个很好的将领,淮西一役后,定成一代名将。” 田月容饶有兴味道:“看他兵锋凌厉,与大将军倒是一个路数,只可惜你们俩没机会打一场。” 随随乜她一眼:“若是打起来你是不是还要开个盘口赌胜负?” 田月容立即表忠心:“那属下肯定把全部家财连带脂粉铺子一起押大将军赢。” 随随道:“那脂粉铺子本就姓白,是我白家的产业。” 田月容装模作样地福了一福:“妾知错了,求郎君念着妾一年到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别休弃妾才好。” 众人都笑起来,春条早知道萧将军没架子,也叫他们这没大没小的样子惊了,嘴里一个糯米丸子不小心囫囵吞进了嗓子眼里,噎得直打嗝。 田月容倒了杯温茶给她,弯着眉眼道:“春条姊姊别见怪,别看我们私下里玩玩闹闹,真上了战场,大将军就是母罗刹活阎王,咱们这些小鬼大气也不敢出一口的。” 随随笑道:“为夫的名声就是叫你这刁妇败坏的。” 转头对春条道:“过了这个新春,阿兄便给你物色个新嫂嫂。” 众人又笑了一回,田月容收了笑道:“齐王也是个人物,他才从军几年呐?” 另一个侍卫觑了眼随随,见她脸色如常,也忍不住道:“淮西那场仗不好打,十几万兵力中神翼军占不到一半,将领们又各怀心思,单是协调这些人就够难的了。” 随随点点头,这次朝廷征淮西,有一大半兵力是从各州县和藩镇抽调借用的,不比指挥自己的军队,桓煊能在短短半年内将叛军逼回淮西三州境内,连她都没料到。 田月容看向随随:“大将军,你估计齐王什么时候能把淮西拿下来?” 随随思忖片刻道:“三月前应当能攻下蔡州,淮西军也不是铁板一块,节节败退之下人心思变,六月前想必可以班师回朝了。” 田月容抬了抬眉毛:“这么快?” 随随抿了一口酒:“这是我保守估计,也许会更快。” 田月容道:“难怪薛郅那死老魅也快按捺不住了,可怜萧同安还躺在朝廷的敕封上做美梦,不知道刀已经抵到了脖颈上。” 随随道:“不出正月,他就该忍不住动手了。” 小顺向一头雾水的春条解释道:“河朔三镇中,幽州军统帅叶将军是萧大将军亲信,魏博军本是她的亲军,如今叫她叔父萧同安霸占着,而成德军统帅薛郅一直有异心,以前我们大将军在时他就想从河朔分出去自立门户,大将军一走,他野心更大了,想把三镇都吞下来,如今是想趁着朝廷征淮西顾不上他的时候作乱呢。” 春条的注意力却不在河朔三镇的大局上,皱了皱眉道:“娘子的叔父?” 小顺点点头道:“萧同安,娘子在战场上受伤便是他使了阴招,娘子受了伤便将计就计逃了出去,后来的事春条姊姊便清楚了。” 春条先前只知道随随受伤是被奸人所害,却没想到那人竟是她亲叔父,她不由有些心疼,萧泠虽贵为一方节度,论起亲缘,比孤女鹿随随只坏不好。 众人一边饮酒一边闲聊,不知不觉已过了亥时,屋外又开始飘起雪片。 随随站起身,向席间众人敬了一杯酒道:“我先失陪了,诸位务必尽兴。” 春条便要跟上去,田月容一把拽住她:“春条姊姊酒还没喝完,别想跑。” 春条知道这是找借口留下她,待随随走后,方才小声问田月容:“月容姊姊为什么拉着我,娘子是去哪里?” 田月容呷了一口酒,轻轻叹了口气:“你家娘子去厨下煮面。” 春条困惑道:“这么多菜肴和糕点,怎么还要煮面?” 田月容拍了拍她肩膀道:“你家娘子每逢元旦都要做这碗长寿面的,是她多年来的习惯了。” 春条这才想起去岁在山池院,她家娘子也是早早准备了鸡汤,半夜去厨下做面,高嬷嬷道她是为齐王殿下做的,眼下听来竟然不是? 田月容向厨房的方向张望了一眼,又叹了口气:“先太子是元日生的,你家娘子曾和先太子订过亲,你知道吧? 先太子当年去西北平叛,领兵的正是我们大将军,他们一起在西北呆了两年……” 萧将军和先太子订过亲的事她自然是听说过的,只不知还有这一段,她忽然想起听人说过,齐王殿下相貌肖似长兄…… 春条瞪大眼睛,“啊呀”一声轻呼,随即捂住嘴,她好像明白了点什么。 …… 西平城外神翼军兵营中,将士们生起了一堆堆篝火,围着火堆饮酒吃肉,载歌载舞。 虽然出征在外,离乡背井,但岁除佳节,总要热闹一番的,何况他们前不久才打了场打胜仗,接连打下叛军攻占的两座城池,将淮西军逼退至三州界内。 桓煊在大帐中宴请麾下将领和监军御史,陪着他们饮了几杯酒,便即称不胜酒力,回了自己的帅帐中。 今日有长安来的书信送到,他还没来得及看便被部下们拖到了宴席上,此时一回帐中,便迫不及待地取出信函放到案上。 他察觉到自己的急不可耐,虽然侍卫们都叫他遣了出去,帐中只他一个人,但他仍觉这般猴急有失风度,便将那木函在案头晾了片刻,这才用刀尖剔去封蜡,打开盒盖。 函中照例装着一叠信笺和一些鸡零狗碎的小物件。 他拿出来一瞧,是一块半旧的帕子和一条系玉佩用的五彩丝络子,那络子精工细作的,缀着金片碎玉,一看就是街市上买来的东西,他不由“啧”了一声,这村姑对他真是越来越敷衍了。 前半年还送些自己写的大字,缝的狐皮手筒、做的毛毡足衣,腌制的笋干、脯腊、蜜饯等物,最近尽拿一些旧东西和市坊里买来的玩意糊弄他。 虽是这么想,他还是拿起那方旧帕子放在枕下,将那条买来的络子收在枕边的檀木大匣子里——里面都是他这一年来收到的东西,除了吃食不能久存被他吃了,其余物件都一样不落地收在里面,连那对缝得歪歪斜斜的足衣都没舍得穿。 将东西收好,他方才展开信笺,一看信笺上全是高迈的字迹,忍不住又是一阵失望,他离开前那样旁敲侧击,这村姑愣是一个字也没给他写过,都过了一年了,都不够她学几个字的? 他扫了一眼高迈的书信,前面都是朝中、宫中、王府的近况,还有长安城里高门大族的婚丧嫁娶,他浏览了一下,见朝中没什么大事,便先跳到了最后——关于鹿随随的报告总是附在最后。 鹿随随敷衍,高迈也跟着敷衍起来,最近几个月的报告一次比一次简略,以前还说说鹿娘子这日研究了什么新菜式,那日在林中猎得一只山鸡,现在只剩下寥寥数行,不过转念一想,鹿随随除了每个月去郊外拜个佛,一直足不出户地呆在山池院中,也只有打打棋谱、写写大字消磨时间,近来没有研究出什么新菜式,大约也是因为想他想得没了兴致。 如此一想,他的气顺了些,不免又开始可怜起那村姑来,今日岁除,又是他生辰,她的思念想必比平日更甚,她独自守岁,不知会不会难过得落泪。 正想着,有内侍在门外道:“殿下,鸡汤面煮好了。” 桓煊道:“端进来吧。” 内侍撩开门帷,提了食盒到帐中,摆好食案和碗碟银箸,将热气腾腾的鸡汤面端出来。 桓煊拿起银箸尝了一口,又拿起汤匙舀了一口汤喝,便放下了食具。 内侍忐忑道:“可是面做得不好,不合殿下脾胃?” 桓煊摇了摇头道:“不是面不好。” 只是不是那个味道罢了。 他捏了捏眉心,让内侍将面撤下,赏了庖人一个十两的银锭子,便即盥洗更衣,上床就寝。 躺在床上,他却没有丝毫睡意,辗转反侧了一会儿,从枕下取出那方旧帕子,迟疑了一下,终是放到鼻端嗅了嗅。 半年前用过洗净的旧帕子,又一路从长安到淮西,自然没什么特别的味道。 可桓煊只要闭上眼睛,便能想起鹿随随身上那股暖香,这旧帕子上也似萦绕着那股若有似无的香气。 他们分别已有大半年,其实从去岁秋狝之后他们便是聚少离多,那几个月她在养伤,他朝堂兵营两头跑,几乎没什么时间陪她。 岁除之后便是上元节,桓煊想到他们俩第一次一起过上元节的情形,明明那么开心,最后却闹得不欢而散,去岁上元节她在养伤,今年的上元节眼看着又将错过。 不过幸好他们还有很多个岁除,很多个上元节,很多很多个春秋冬夏。 桓煊不知不觉攥紧手中的绢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