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十三
一百十三 长公主出了太后的佛院,登上步辇,一路行至蓬莱宫建福门,刚在宫门前降辇,便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迎上前来。 “你怎么来了?” 她看着崔驸马,鼻根一酸,几乎哭出来。 崔驸马扶住她,神色依旧淡淡的:“今日台中没什么事,听说你去东内,我便告了假来看看。” 长公主点点头,他们成婚多年,许多话不必说出口。 崔驸马扶她上了马车,放下车帷,这才道:“我先送你回家。” 长公主把脸埋在双手中,双肩轻轻颤抖,摇摇头瓮声瓮气道:“我先去太极宫。” 崔驸马道了声“好”,撩开车帘吩咐了随从一句,舆人便驱马向太极宫的方向驶去。 长公主慢慢镇定下来,抬起头,发现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素帕递到她眼前,执帕的手也白净修长,指甲修得很短,一看便是舞文弄墨的手。 长公主接过来拭了拭泪:“你不问我出了什么事?” 崔驸马道:“你想说时自然会说的,你不想说的我去问你,不是自讨没趣,我从不做自讨没趣的事。” 长公主心头仿佛压着座大山,仍旧叫他这一本正经的模样逗得微微一笑:“还以为驸马转了性。” 她凑近他佯装嗅了嗅:“嗯,还是这股酸溜溜的味道。” 崔驸马想说什么,目光落在她红肿的眼皮上,忍住了。 长公主往软垫上靠了靠,轻叹了一声:“驸马,我遇上了个难题,不知如何是好。” 崔驸马道:“以公主的聪明才智,一定能想出解决的办法。” 长公主垂下头,抿了抿唇道:“这件事任谁也没办法两全其美。” 崔驸马将手轻轻覆在她手背上。 长公主苦笑:“怎么选都是错……” 崔驸马沉吟片刻,深深望着她的眼睛:“公主一定会做正确的事。” 长公主道:“驸马为何这么相信我?” 崔驸马撇过脸;“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可是这次我恐怕要辜负驸马了。” 长公主轻声道。 “那公主一定有不得已的理由,”驸马握了握她的手,“无论如何,我都会陪着公主。” 崔驸马内敛又有些别扭,成婚多年连情话都不曾说过,这还是他第一次说出这样近乎山盟海誓的话,话音甫落,脸已经红到了脖子根。 长公主却难得没有取笑他,默默点了点头,轻轻靠在他肩头,两人都不再说话,外头“嘚嘚”的马蹄声和辘辘的车轮声变得遥远,狭小的车厢仿佛一隅宁谧的天地,时间似乎都静止了, 然而时间不会静止,仿佛还过得特别快。 似乎只有一眨眼的功夫,长公主府的马车便停在了太极宫前。 崔驸马看了妻子一眼,温声道:“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从始至终他也没问她究竟要去做什么。 长公主感激地看了驸马一眼,降车等辇,向着两仪殿行去。 一走进殿中,她便闻到一股浓重的檀香气味,佛铃和诵经声萦绕在耳畔,可非但不能让人平静,反而加重了心底的不安,长公主不由自主地将手放在小腹上。 高迈迎上前来行礼,长公主道:“陛下今日如何?” 高迈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 长公主默然片刻道:“陛下今日醒过吗?” 高迈道:“回禀贵主,陛下清晨醒过半个时辰,服了点清毒安神的汤药,又睡过去了。” 长公主道:“有医官在么?” 高迈道:“两位奉御轮流候在御床前,眼下是郑奉御守着。” 长公主点点头:“我去看看他。” 高迈行个礼道:“贵主请随老奴来。” 数道帷幔和屏风将内殿与外头隔绝开,诵经声渐渐微弱,檀香的气息也淡了不少,长公主的心却越揪越紧。 高迈道:“贵主刚从府上来? 可用过早膳了?” 长公主醒来便去蓬莱宫见太后,然后立即往太极宫赶,哪里顾得上用早膳。 不过她眼下也没什么胃口,点点头道:“我从蓬莱宫来。” 高迈眉头动了动。 长公主知道他是桓煊最信赖的中官,无意瞒他:“太后将解药给了我。” 高迈不由喜出望外,嘴唇哆嗦了两下,两行老泪便淌了下来,望天拜道:“苍天有眼,佛祖保佑……多亏贵主说服太后,这下子陛下和萧将军终于有救了……” 长公主一颗心越发沉重,勉强笑道:“还要请医官验过。” 高迈用袖子揩着眼泪:“是是……贵主想得周全……” 两人走到床边,长公主从袖中取出装着解药的瓷盒交给郑奉御:“有劳奉御看看这解药。” 郑奉御不敢有丝毫轻忽,郑重其事地将瓷盒置于小几上,打开盒盖,只见里面有一颗拇指指甲盖大小的檀色药丸。 他小心翼翼地嗅了嗅气味,叫内侍去池子里捞一条活鱼来。 药僮给鱼喂了些毒药,鱼服下毒药,游动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接着医官用薄如柳叶的小刀从药丸上刮取少许粉末,用鱼食包裹着投进水里。 鱼将解药吞下后,郑医官耐心等待了半个时辰,见鱼仍旧活着,方才点头:“可以给陛下服药了。” 不管这解药有多少效验,至少要确保无害,无论用什么药都须先用活物试过。 长公主道:“我来。” 她用香汤洗净手,拿起装着药丸的瓷盒走到床边。 内侍将床帷撩起来,她便看见了躺在床上的弟弟。 他自毒发后大部分时候都在昏睡,每日只靠一些稀粥汤羹来维持生机,瘦削的脸颊毫无血色,眼窝微微凹陷下去。 他显然很痛苦,睡梦中仍旧微微蹙着眉头,额发被冷汗濡湿。 长公主心中酸涩,他们姐弟四人,如今只剩下他们两人,父亲驾崩,母亲又变得面目全非,如今只有她和三弟了,若是不能保住他…… 她垂眸看着盒子里的药丸,人都有私心,她怎么能例外? 只有一颗药,自己的亲弟弟危在旦夕,她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 她咬了咬牙,从盒子里取出药丸。 她的手不住颤抖,几乎拿不稳药丸,但她还是拿住了。 内侍已经轻轻托起桓煊的头,准备用玉板撬开他齿关。 长公主感到冷汗沿着脊背往下淌。 她蓦地收回手,将药丸放回盒子里,迅速阖上盖子,仿佛生怕自己反悔。 “我不能……”她无力地垂下手。 她不能代替桓煊做决定,这是他的性命。 若是易地而出,她和驸马只有一个人能活,她也会将生机留给驸马,若是有人阻止她,只会让她痛苦万分。 就在这时,榻上之人缓缓睁开眼睛,他连眼神都虚弱无力,仿佛睁开双眼已经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下一刻就要一睡不醒。 长公主先是一怔,随即皱起眉:“你醒着? !” 桓煊眼中掠过一丝狡黠的笑意。 长公主恼道:“你还笑!你既然醒着为何装睡?” 桓煊道:“我替阿姊高兴。” 长公主脸色微变:“你……” 桓煊道:“太后是不是只给了你一个人的药?” 长公主诧异道:“你怎么知道? 难道她……可是她都用大郎起誓了……” 桓煊扯了扯嘴角:“你一个孕妇亲自跑来给我喂药,还有什么理由?” 长公主哑口无言。 桓煊道:“真假都一样,总之太后不可能拿出更多解药。” 长公主也明白,即便太后还有别的解药,宫中能藏东西的地方实在太多,他们根本没有时间掘地三尺去搜,何况她只要不想给,尽可以将剩下的解药烧了或倒了。 她从袖中拿出药方:“这是赵昆生前配出的解毒方子,萧泠并未直接服毒,也许中毒不深,可以用药压制毒性……她还是可以活下去。 可你中毒太深,只有解药能救。” 她说着将药方拿给内侍,让他去交给郑奉御:“去请医官看一看。” 内侍刚走,桓煊便轻轻摇摇头:“压制,意思就是解不了。” 长公主只能承认道:“也许身子会变得弱一些,可你定能好好照顾她,一辈子不负她……” 桓煊道:“我能。” 若是萧泠因中毒体弱,不适合再领兵,入宫为后也许是最安稳的退路。 他笑了笑:“可我不愿。 她就该策马疆场,纵情恣肆,不该困在深宫里。 何况她本就是受牵连,是我们家对不起她。” 长公主看他眼神便知他心意已决,眼眶发红:“要是我来时你刚好睡着,或许药就喂成了。” 桓煊眼中又露出方才那种狡黠的笑意:“若我睡着,阿姊更没机会给我喂药。” 高迈抹着眼泪道:“陛下一早便交代过,不管太后还是长公主送解药来,都要先把给他的那份拿去送给萧将军。” 桓煊道:“把药给宋九,叫他快马加鞭送去给萧将军。 叫他多带些人马。” 高迈小心翼翼地长公主手上接过药,赶紧退了出去。 长公主恼道:“那你何必佯装睡着戏弄、试探于我!” 桓煊道:“我不是试探阿姊,我知道你不会变成第二个太后。” 长公主闻言轻轻一颤,旋即埋怨道:“你倒好,将这么大个包袱甩给我。” 桓煊道:“我这皇帝做得不情不愿,命又短,至少要把社稷百姓交到可靠的人手里。” 长公主这才知道他明明一早就打算服毒,却还是顺水推舟地当了皇帝,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拟遗诏,决定把权柄交给谁,否则他一去,太后大可以扶立个年幼的庶子登基,自己垂帘听政,绝对轮不到她这个长公主来摄政。 她叹了口气道:“我为了你双眼都快哭瞎了,你倒把我算计得明明白白。 你怎么知道把江山交到我手里能放心? 我看你这么深的心机不当皇帝倒是可惜了。” 桓煊摇摇头:“你爱百姓,心中有大义,只这一条就胜我许多。 再说还有驸马这御史大夫盯着你,我有什么不放心?” 长公主一怔,驸马如今还是殿中侍御史。 桓煊道:“我已与张相商议好,擢崔驸马为御史大夫,敕诏不日就会拟好。” 长公主哭笑不得:“好你个桓子衡,你这是要我们夫妻反目!” 桓煊说了一会儿话,显然已有些吃力,眨动双眼越来越慢。 长公主道:“你别多说话,好好歇息,待医官验过方子没什么问题,你千万要好好服药。” 解药已经叫他送走,如今也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了。 桓煊道:“阿姊放心,能苟延残喘几日也好。” 最好能拖到萧泠将养好身子回河朔。 他看了看长姊,用一种梦呓般的声音道:“阿姊,我想回山池院。” 虽然身份是假的,情意或许也是假的,可回首此生,他最欢喜安宁的时光还是在那里度过的。 长公主微微一怔,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她避过脸去不让弟弟发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