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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 自打那日在偃月湖边说过话,小顶便时常遇见丁一,几乎每天上学放课途中都会“巧遇”。 每逢云中子给新弟子上课,他也会跟着师父一起来涵虚馆。 他生得俊秀,举止温文,年未弱冠已在十洲法会上崭露头角,更破格成为掌门入室弟子,贫寒出身非但无损于他,反倒增添了一股凌霜傲雪的清气,很快便赢得了许多弟子的芳心。 修仙界不像俗世那般诸多顾忌,喜欢便表明心迹,只要情投意合,结为道侣或者来一段露水姻缘都是常事,不出几日便有好几个人大胆向丁小道君示爱,一律折戟而归。 沈碧茶向来广撒网,秉着“试一试又不会多块肉”的原则,送了一条过期愿珠长命缕给丁一,当天就被原样退了回来。 西门馥好不容易逮到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自然要奚落她,用折扇挑起长命缕晃了晃:“啧,沈碧茶,你可真是抠门,追求人家都不舍得下本,端阳都过了,还拿这破玩意儿送人。” 沈碧茶恼羞成怒,一把抢过长命缕塞进百宝囊里:“滚,礼轻情意重你懂吗……这不是不知道人家会退吗,要是一早知道会退,我就送贵点的……” 西门馥笑得花枝乱颤:“沈碧茶你别做白日梦了,你就是把全副嫁妆抬去也没用。” 沈碧茶白了他一眼:“去去去,人家丁小道君是有心上人了。” 她惆怅地捧着脸:“唉,也不知道便宜了哪家的姑娘……” 看了一眼小顶:“哎,阿顶,他不是你小师弟吗,你知不知道他心上人是谁?” 小顶心虚地摇摇头:“我不知道啊……” “也对,都没见你和他说话,”沈碧茶悠悠叹了口气,“怎么美男子不是有主了就是高攀不上,剩下的都是些歪瓜裂枣……对,就是说你呢西门傻。” 西门馥“啪”地收起折扇,两个人又打起来。 小顶看着他们打闹,有些提不起精神。 自那天起丁一就没再提过以前的事,见了她只是规规矩矩地行礼,称她“小师姐”,举止神态都没有半点逾矩,但小顶有时候不经意地一抬头,一瞥眼,都会发现他望着她出神。 她只得尽量躲着他,因为这缘故,她赤望峰和大昭峰是彻底不敢去了。 不过有的时候还是避无可避,这一日,最后一堂是云中子的课。 放课后,师伯叫住她,笑着问她:“小顶,好几日没见你来大昭峰玩,在忙什么?” 小顶忙端出苏毓这个挡箭牌:“师父临行前留了一堆功课,放课后便要回去温书,师父夜里要考校,这几日没去给师伯请安,请师伯见谅。” 她还是有些心虚,功课虽多,但也不至于连请个安的时间都抽不出来,只是因为丁一常在大昭峰云中子的山房,她这才绕着走。 小顶不会骗人,说了一句谎话,脸颊便生出红晕。 云中子自不会戳穿她,只不知她为何要躲着师弟——他们两人定过亲的事,他已听叶离说了,但是那婚约已不作数,丁一也不曾纠缠不休,两人从小的交情,倒比旁人还生疏,却不知是为何。 他沉吟片刻道:“明日旬休,我在大昭峰备了些水酒瓜果,你们师姐弟师兄妹几个聚一聚。” 小顶正想推说要温书,云中子强者道:“你小师弟入门晚,错过了入门礼,明日小聚一下,权当作庆贺他入门了。” 顿了顿又道:“功课无需担心,你师父若是敢说你,师伯传音训他。” 他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小顶也没法推辞了,只得道好。 既是庆贺小师弟入门,自然是要随礼的,这倒不难,小顶比着自己当初入内门时师姐师兄们送的贺礼,从自己的宝库里找了支上品括苍山龙仙芝,找了个檀木匣子装起来。 想了想,又另外包了一枝南海紫珊瑚,把师父的那份也随了——师父不在乎失礼不失礼,少不得她这做徒弟的替他周全一下。 翌日,她带上贺礼去了大昭峰。 云中子虽然说的是“小聚”,筵席却置办得很丰盛,大昭峰的傀儡人全出动了不说,金竹、叶离等人也帮着忙里忙外。 云中子知道自己门派的厨子手艺靠不住,酒水菜肴点心都是让凤麟城最好的酒楼垂珠楼送上山的。 丁一随师父在门外迎客,他穿上了天青色的广袖道袍,越发丰姿秀拔。 小顶把贺礼奉上,丁一见有两个匣子,微微一怔。 小顶指着文柏匣子道:“这是我师父的。” 丁一目光动了动,接过来道了谢,又道:“有劳小师姐替我向师叔也道声谢。” 说着把她延入堂中。 她到得晚,内门诸人已差不多到齐了,除了师兄师姐们,一干师侄也在。 其中有大半人都是一起去十洲法会的,和小顶在七魔谷中共患难过,见了她便上来热情地打招呼。 李圆光端着酒杯迎上来:“小师叔,你老人家到得晚了,罚酒三杯。” 叶离端着酒壶从旁经过,在师侄后脑勺上拍了一下。 李圆光意识到自己叫错了,如今丁一才是小师叔,连忙改口:“七师叔,七师叔。” 抱歉地觑了丁一一眼:“小师叔,小侄驽钝,叫习惯了忘了改口,你老人家千万别见怪。” 丁一笑道:“不过一个称呼罢了,不必挂怀。” 便将此事揭过。 小顶被师侄们围在中间,同他们有说有笑。 丁一与他们不熟,插不上话,只是静静立在一旁,望着众星拱月、神采飞扬的姑娘,容色淡淡。 小顶好不容易摆脱了热情的师侄们,便听外头有傀儡人道蒋仙子到了。 劲装结束的蒋寒秋风风火火地走进堂中,先向丁一道贺,送上贺礼,然后招呼小顶与自己同榻而坐。 人都到齐了,云中子也回到堂中,下令张筵。 箜篌、琵琶、管弦自己奏起乐来,盛装打扮的傀儡人与纸鹤翩翩起舞——掩日峰玉树上的那只金凤也被云中子借了来,正倒挂在房梁上一展歌喉。 蒋寒秋给小顶和自己都斟了酒,嗔怪道:“难得你师父不在,成日窝在掩日峰做什么” 小顶把师父令人发指的行径控诉了一遍,蒋寒秋义愤填膺:“这厮怎么阴魂不散,你别理他。” 又压低了声音道:“你小师弟性子拘谨,入门多日仍旧有些生分,故此筵席多花了点心思,比你那时丰盛些,你可别介意。” 小顶忙道:“怎么会介意,我没往那处想……” “就知道我们小顶最大度,”蒋寒秋又给她满上酒,“明日放课后我带你去山下玩,凤麟城你还没玩过呢吧? 叫上你叶师兄,咱们一起逛花楼去,这些傀儡人跳得僵板板的,真没看头……” 叶离正在帮忙往各人的案上摆果碟,闻言呛咳起来:“小师妹,别听大师姐说醉话,你三师兄是正经人。” 四师兄“扑哧”笑出声来,五师兄和六师兄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一搭一唱。 “正经正经,别提有多正经。” “归藏第一正经人就是咱们三师兄,不信去问心谷问问。” 叶离从果盘里捞起三颗葡萄,一人一颗,弹在三人脑门上:“胆子肥了。” 丁一坐在云中子和金竹中间,见状道:“师姐师兄们感情真好。” 金竹笑眯眯道:“如今小师弟来了就更热闹了。” 叶离把一碟桂花糕放到丁一食案上:“小师弟别怕,我们都是正经人。” 蒋寒秋用筷子一点三四五六几个,笑道:“小师弟,这几个泼皮若是敢欺负你,你来告诉大师姐,我替你教训他们。” 众人说说笑笑,丁一的目光越过舞筵,在小顶身上逡巡了一会儿,落在她执箸的右手上,稍一停顿,便垂下眼帘。 云中子和金竹见他与周围的热闹有些格格不入,生怕他觉得闷,不停地找话同他说,师兄师姐们也不时与他攀谈,丁一有问必答,态度恭谨,但总是有些客套疏离。 云中子一个不善酬酢的老学究,不一会儿便开始没话找话:“学业上可有什么难处? 你师兄师姐各有擅场,平日可多与他们切磋。” 金竹无奈地揉了揉额角,丁一看了小顶一眼:“的确有一事要劳烦小师姐。” 小顶听见“小师姐”三个字便是一凛,忙放下啃了一半的林檎饼,拍拍指尖上的糖霜:“啊?” 丁一道:“听闻小师姐精研丹道,我最近找了些丹谱读,但炼制时总是出岔子,不知能否去向小师姐请教?” 小顶有些为难,她不想和丁一多相处,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拒绝这么个小小的要求,一定会让他下不来台。 叶离越过金竹,拍拍丁一的肩头:“小师弟,你有所不知,掩日峰的丹房是禁地,有一回我不小心误入,差点没被傀儡人削成棍子。” 他自然知道这少年醉翁之意不在酒,也就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敢趁着他师叔不在挖墙脚。 小顶忙点头:“没错,师父很宝贝那口炉子,不让旁人摸的,其实那炉子不怎么样。” 云中子见徒弟神色落寞,便道:“紫玉峰倒是也有丹房。” 叶离道:“对了师父,说起来,我们归藏也有许多年不曾开过丹道课了,不少弟子想学只能自己瞎捣鼓,不如趁此机会开门课,这样想学的弟子都可去学,也不耽误小师妹休息。” 众人都道好,李圆光尤其积极:“小……七师叔若是能开课就太好了,别的都可以不学,清心丹是非学不可!” 云中子一听开课,自然两眼放光,对小顶道:“师侄你意下如何?” 小顶一口应承下来,如此一来就不怕独处尴尬了。 她感激地看了叶师兄一眼,叶离冲她挤挤眼。 …… 总算撑到酒阑席散,小顶骑着大红鸡回到掩日峰,筋疲力尽地往地上一趴,只觉吃这顿酒席比练两个时辰剑还累。 躺了一小会儿,师父的传音咒来了,今日的声音特别急,叮叮当当催命似的。 小顶瞥了一眼更漏,这不是还有半个时辰才到戌时么? 她翻了个身,朝天躺平,摸着肚子懒懒道:“师尊。” 师父似乎有些不高兴,声音像凉水一样灌进她耳朵里:“今日去哪里玩了?” 小顶如实答道:“去大昭峰了,师伯摆酒庆贺小师弟入门。” 苏毓轻哼了一声。 小顶又道:“对了,我把你那份礼也随了。” 苏毓冷冷道:“这些小事你作主便是,不用告诉我。” 小顶心道还要和你算钱呢,怎么能不告诉你。 师父似乎与她心有灵犀:“用了多少钱你自去书房取。” 小顶“哦”了一声:“师尊,今日还上课么? 我饮了酒,头有些疼……” “谁让你喝酒的?” 苏毓冷声道,“先念三遍清净经醒醒酒,念完上今日的课。” 小顶:“……方才说颠倒了,头不疼,是脚疼。” 苏毓一哂,声音柔和了些许:“今日不上课了。” 小顶喜上眉梢:“真的?” “这会儿脚也不疼了?” 苏毓没好气道,“不求上进。” 顿了顿道:“放你七日假。” 小顶不敢相信有这么大的好事,狐疑道:“为什么呀?” “听到风声了么?” 小顶侧耳倾听,果然听见忽远忽近的“呼呼”声响:“听到了。” “我已到了十洲的西界,再往前就是沙碛,”苏毓道,“一出十洲界,传音咒便不能用了。” 小顶恍然大悟,心莫名往下一坠:“七日后才能再说上话么?” “若是顺利。” 小顶心头一突,便听师父接着道:“若是不顺利,或许会多耽搁几日。” 他虽这么说,小顶依然提着一颗心:“带去的丹药还在么? 别丢了。” “放心,”苏毓淡淡道,“你辛苦炼出的丹药,我怎么会丢。” 小顶莫名觉得今日的师父莫名有些不一样,以前他可从不会说这么顺耳的话。 可他越是这样,她心里就越是不安,宁愿他像平常那样冷言冷语的。 她抿了抿唇:“师尊,我能不能看看你?” 她学艺不精,离娄术管不到那么远。 那头一阵沉默,只有朔风在她耳畔呼啸盘旋。 “师尊?” 苏毓一哂:“有什么好看的。” 小顶想了想,师父这白皮瘦子的确没什么好看,便道:“也是,那就不看了吧。” 话音未落,她的眼前出现一面水镜,镜中是熟悉的身影。 苏毓背后是连绵起伏的沙丘,在银霜般的月光下犹如寂静的雪原,朔风拂起他的长发,将他的白衣吹得猎猎作响。 “看到了?” 镜中人懒洋洋道。 小顶呆呆地点点头,许是夜色的缘故,师父的眉眼似乎格外温柔。 水镜化作缕缕水汽。 “看完便去温书吧,”苏毓无情道,“这几日也不可贪玩,七日后考校你功课,答不出可要罚你。” 小顶眼眶莫名有些发酸,吸了吸鼻子:“说好了,你千万要回来罚我啊。” 苏毓:“……你就不能有点志气?” “我本来就没有……”小顶咕哝道。 两人一时无话,传音咒却迟迟不断开。 良久,苏毓道:“萧姑娘,给我唱首歌吧。” 小顶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你先吃点清心丹?” “……用不着。” 小顶张口唱道:“黄沙茫茫兮,师父在西极,听歌不吃药兮,毒发没人医,师父不懂事兮,徒弟心太息……” 苏毓忍无可忍地打断她:“不用唱词,哼个曲子就行了。” 一曲歌罢,苏毓断开传音咒,收起笑容,转身对躲得远远的螣蛇和傀儡人们一抬下颌:“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