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钟荟慢慢走过前院,穿过过厅,跨入内院,时隔多年后终于再一次站在从小生长的地方。 院子仿佛还是她离开那日的模样,里头空无一人,寂静得宛若一段凝固的梦,只是庭中那株白梅比那时粗了些,是时光留下的唯一痕迹。 钟荟走到房门口,发现门口挂了厚厚的湘色夹丝绵小交龙锦帷幔,不是她熟悉的颜色和花色,大约是后来换上的,门帷容易脏污褪色,每一季都需换新,这没什么稀奇的。 她轻轻掀起织锦帷幔,胸中已经酝酿了一腔泪意,跨过屋槛一瞧,顿时傻了眼——她的琉璃屏、沉香木书案、案头的金狻猊香炉、玄鸟兽面青铜尊、雕郑交甫故事的妆镜、墙角的纯银七枝灯……还有床头她阿耶特地叫人订做的矮书架,方便她躺在床上随手取书的,如今也无影无踪……那些熟悉的器物摆设全不见了。 也是,她都死了那么多年了,这些什物想必早已经收到库房里去了,留在那里非但积灰还叫人触景伤情——道理虽明白,心头还是有点人走茶凉的凄凉之感,本来以为等待她的是物是人非,哪知道物也非了。 她无力地往床上一坐,紧接着发现,连床都不是她原先那张了,原本那张檀木床围着四时山居图床屏,床脚镂雕同心梅,如今这张却是蹙柏制成,通体没有纹饰,只在角上包了银片,床脚也是直的,胭脂色织锦床幔和茜纱也换成了石青和素白。床边没有围屏,只在床前置了一张六牒素纱屏,屏上画了寥寥几笔山水,没有着色,枯笔作骨,润以淡墨,倒是很别致,也不知是哪位的手笔。 钟荟方才忙着黯然神伤没注意,这会儿四下里一环顾,发现一应陈设器具都素净雅致,已经全没了小娘子闺房的模样,反而和钟蔚的屋子如出一辙,像是年轻男子的卧房。 她死后院子空出来挪作他用倒是想得通,可这院子紧挨着他耶娘的住处,住在这里的必是极亲近的人,她除了钟蔚又没有旁的兄弟。且分明是空置的屋子,缘何床上却铺着被褥?她将手探进被窝摸了摸,被子蓬松柔软,还有些许暖意,显是新晒过。 没人住的屋子晒什么被褥?难道是阿耶阿娘南下之后下人们实在闲得慌?钟荟百思不得其解,心里埋怨起钟蔚来,他这主人自然是知情的,却不把话说清楚,若不是见他病得气若游丝,真要以为是他促狭使坏呢。 钟荟不敢再耽搁,周遭全然陌生的环境让她感觉不安。她起身将带来的包裹打开,取出阿枣的衣裳摊在床上,用手捋了两下,不过聊胜于无罢了,姜家仆婢的衣裳都是丝绸的,一折一道褶子,不过比起身上不伦不类的装束,她倒宁愿穿这身皱巴巴短一截的旧衣裳。 钟荟背对着屏风开始解衣裳,孰料那绣带是织银丝的,不像寻常的丝缎那般滑,兼之早上在茅茨堂门口叫常山长公主用力拽了拽,将活结拽成了死结,这时候死活解不开了。钟荟左手又不灵便,只能吃力地用嘴叼着绣带一头,单靠一只右手与这劳什子绣带奋战。 足足耗了一炷香的时间,仍然是劳而无功,钟荟两世为人没短过银子,便想着直接拿剪子剪断了事。只是这屋子已不是她的屋子,翻箱倒柜地找终究不太得体,她叹了口气,心里道了声得罪,四下里找了一圈,最后在靠墙的小厨里找到了一把铜剪刀,总算将那绣带剪短,赶紧绕到屏风背后更衣去了。 *** 卫琇的午膳是钟蔚命下人单独为他准备的,设在毗邻茅茨堂的秋水阁。 卫琇昨夜照例睡不踏实,讲了两个时辰的课已经有些累了,还得费神去揣摩小娘子的心思,生怕一个不慎又被当成了轻狂之徒,可谓心力交瘁,着实没什么胃口,又不好辜负人家的盛情款待,便挑了几样清淡的菜菽用了些,又饮了一小碗娥蜃羹,然后搁下了牙箸。 侍馔的钟家僮仆连忙端来梅汤与他漱口,另一人又捧了兰汤和簇新的吴绵帕子来。 卫琇在兰汤里洗了洗手,接过帕子擦干,捏了捏眉心,管事仆人便殷勤道:“时候还早,下午的课还有一个时辰,卫公子要不要回房歇息会儿?我们家老太爷一早吩咐过,将您原先住的屋子收拾出来了。” “有劳费心,”卫琇身心俱疲,也不客套推辞了,“我的书僮回家取换洗衣裳去了,不知回来不曾?” “卫公子不必挂心,您且休息,等贵府的那位小兄弟回来,奴将他和箱笼一起送到您院中去,您看这样行么?” 钟家用的都是世仆,又是惯常伺候钟蔚的,自然样样安排得周到妥帖,卫琇点了点头道:“那就劳烦你了。” 下了阁便有肩舆等待,管事跟在舆后,将卫十一郎送到十亩之间门口,正要取下挂在腰间的钥匙开门,手轻轻一推门却开了。 “想是打扫的婢仆忘了锁门,真是……卫公子见笑了,”管事有些赧颜,恭谨地行了个礼道:“卫公子早些歇息,还是老规矩,院中没有旁的闲人扰您清静,若需要奴婢伺候便摇一摇廊庑下的金铃,下人房里自然听得见。” 卫琇向他道了谢,熟门熟路地走进院子里,他今天为着讲学需要久坐的缘故,着的是一双软底锦履,一路走过没什么声响。 卫琇上一回住在这里是夏日,房门口悬着竹帘,而今秋气渐重,帘子已换作锦幔,卫琇行止文雅,动作轻缓,掀开幔帐侧身而过,几乎没什么声响,只有绫罗下裾擦着织锦地衣发出若有似无的沙沙声。 钟荟此刻正背对着纱屏聚精会神地宽衣解带,衣物相互摩擦本就有窸窸窣窣的响动,便没有留意身后的动静。常山长公主家的衣裳极尽繁缛之能事,在各种意想不到的地方加了绊带,钟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把最后一条中衣带子解开,丝缎衣裳没了束缚,从肩头滑下,堆落在脚踝处。 卫琇正要穿过房梁上垂下的最后一重帷幔,恍惚间听到一声轻响,似花落又似花开,伴着这声音似乎还有一缕淡淡幽香,以为是疲惫到极点生出了错觉,一抬头,却见五步之外的纱屏有些异样。 这屏上的山水还是他画的,两三年前有一夜因逢大雨留宿钟府,他在雨声中难以入眠,便随手画来解闷,这是他当年和耶娘兄弟常去游玩的豫州山间景致,闭着眼睛都能将每一道山川的轮廓勾勒出来——那纱屏上分明多了几道难以言说的线条。 他的双目还未将那云山雾霭之间隐隐绰绰的起伏和缠绵描摹得分明,他的心已经明白了那是什么。 卫秀觉得自己仿佛裂成了两半,半个他仍旧克己而清明,羞惭得恨不得自戳双目,另外半个已经沉沦在了楚襄王一梦中。 卫秀不由自主往前走了一步,她离得那么近,只要他佯作不知走到那屏风里,她便只有嫁给他了,没有人会知道他曾有过的这些卑鄙龌龊和算计,连她也不会知道。 只是他不能,她在重山之外,云水之间,不属于他。 何况他也舍不得以形势相逼,令她做身不由己之事。 卫秀退后两步,望了望地上的半截绣带,耗尽了浑身的气力,方才忍住没将它捡起来收进怀中,然后转过身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 是夜,卫十一郎回到房中,那半截衣带果然已经不见了。 他躺在床上便后悔起来,当时就该偷偷捡走,至少还能留个念想,他这些年本来睡眠就浅,这么一懊悔更加难以入眠,突然兴起个念头,下床点了油灯,在房里四处转悠起来——她在此更衣,仓促之间说不定会遗落什么。 卫十一郎托着灯盏把榻上案下房间四个角落都找了一遍,却是半个花钿都没找着,最后忍不住探身去床底下也找了一遍,直起腰时自己也哑然失笑,他这是怎么了? 卫琇叹了口气,将灯放回案头,重新躺回床上,辗转反侧之间只觉鼻端一缕甜香若隐若现时有时无,与白日的暗香有些仿佛,却又不完全相同,怔怔地寻了一会儿,转念一想已经过去好几个时辰,怎么可能还留着她的香气? 一翻身后腰却被什么硬物硌了一下,卫琇探手一摸,此物和角黍差不多大小,对着油灯一看,却是个小小的三角蜡纸包。 卫琇坐起身打开一看,顿时哭笑不得,原来是一包梅条,闻了闻有股淡淡的白梅香,他已经用青盐刷过牙,可还是忍不住拈了一块放入嘴里,有股淡淡的白梅香,却没放紫苏,大约是换过方子。 他已经有多年没有吃过这些小食,他耶娘担心了许多年的嗜甜毛病突然就不见了,一切的欢愉于他而言都是不该的。 见她也是不该的,然而他终究还是一次次放任自己靠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