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东都岁时记在线阅读 - 第112章

第112章

    “再去取,取个十件来!”钟荟气鼓鼓地道,真是不信这个邪了,那胖子不长眼,人手一件阿晏总轮得上了吧?

    帐中几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二娘子这无名火是如何点起来的,不是让给兄长送件衣裳么?大郎已经穿上了啊。唯有阿杏咬着指甲遥遥望着对岸琳琅满目的小郎君们若有所思。

    白环饼资历不如阿枣和阿杏那样老,不敢在小娘子跟前多嘴,只是为难地道:“小娘子,奴婢怕大郎那儿没那么多氅衣……”

    “那就开箱子把裘衣拿出来,或者去针房取这季新做的。”钟荟对自己院中的下人一向和颜悦色的,眼下脸上却没了笑影,卫琇离得远,她从高处望去,便觉得那瑟瑟秋风中茕茕孑立的身影越发单薄了。

    阿杏见主人神色不对,忙轻轻推了白环饼一把:“自个儿想办法呗,这点子小事还要主人手把手地教你么?快去吧!”

    白环饼低头赔了罪,慌忙依言去办了。

    卫琇本来没觉着冷,他这些年无论寒暑,每日清晨穿一身单衣去苑中射箭,风雪不避,雷打不动,与钟蔚那副弱不经风的小身板不可同日而语,等闲一点秋寒不能奈他何。

    且他不惯饮烈酒,午宴上那两杯颐白又喝得急,胸口如有一小团火在烧,可看到萧九郎一脸得色地披上那件氅衣,含情脉脉地朝对岸山坡上的白纱帐望去,仿佛有一场冷雨将他心中的火浇熄了,他突然觉得寒气侵人。

    他不傻,他们在这湖边不过站了片刻,有婢子从那帐中走出,随后便有人来送衣裳,出自谁的授意不言自明——姜大娘要入宫,想必不会做这无谓事。

    他能想得到的事,旁人自然也想得到,在场的不乏轻薄少年,只因见萧熠的袍子比旁人薄一些,便宁愿冒着闺誉受损的风险给他送衣裳——卫琇只觉心口仿佛被人用针扎了一下,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有些酸涩,又有些痛惜,似乎还有些怨望——可只那么一刹那便舍不得怨了。心之所系,本就没什么道理。何况萧九郎饶是他对萧九郎光采晔晔,饶是他可劲吹毛求疵,也不得不承认他的才貌在这些少年郎中算出类拔萃了。

    他旋即想到,萧熠和她兄长多年同窗,相交莫逆,想必是时常出入姜府的,他们想必早已相识了。观萧熠今日的态度,大约也有此意吧。而他一个外人,又有什么资格担心她心意错付呢?

    卫琇怔怔地望着池畔的一棵桃树,深秋时节草木零落,自然是没有桃花的,姜家人便用深浅不一的薄红淡粉的罗绢、轻纱剪成花朵,再以银丝缚在枝头,远看也是灼灼爚爚,可毕竟是非时之物,走近了端详,便唯余尴尬了,就如他出现在此处,只是不合时宜。

    他向纱帐望了望,觉得她那朦朦胧胧的茜色身影宛若开在云端的花——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可他仿佛总是能在人群中一眼看到她——前年的浴佛节,去年的元宵,今年的上巳……

    卫琇向姜昙生施了个礼道:“在下寒舍还有些杂务,先行告辞了。”又向众人作揖道别,便转身离开了。

    钟荟在帐中不错眼地望着他,见他转身离去,大约是终于冷得受不住了,略微放下心来,吩咐阿杏去将白环饼叫回来。

    姜昙生相送到门口,跟个小娘子防闲似地离他八丈远,一个眼神都不敢往他脸上瞟。

    即便心上人心悦的是别人,卫琇也不敢慢待姜昙生,惟恐礼数不够周全,见他落在后面,几次停下来等他,一边搜肠刮肚地找话与他攀谈。

    到达姜府门口,两人都暗暗松了一口气。卫家的舆人牵了马车来,那青布马车只容一人,一望即知是下人车,卫琇有些赧然,对姜昙生解释道:“今日出门太急……”

    姜昙生本来是粗枝大叶凡事不深思的性子,今日叫这卫十一郎一刺激,勉为其难多长了个心眼子——这横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自然要避人耳目了。

    卫琇见姜昙生不情不愿敷衍了事的态度,显是不想同他多言,也不自讨无趣了,行了个礼转身上了马车。

    姜昙生这时候一颗吊在嗓子眼的心才落回腔子里,心道这卫十一郎毕竟还是个顾及颜面的人,自己凛然不可侵,他大约也不好意思以权势相逼。姜昙生不由摸了摸自己光致致的面皮,叹了口气,虽说顶着这副相貌有不少便利——小娘子们向他丢香囊抛媚眼就不提了,卖胡饼的阿婆大娘也要多给他加一勺肉膏的,然而招惹的是非也不少,可见世间事都是福祸相依的。

    姜昙生擦擦额角的汗回到园子里,便见自家的下人已经将小郎君们雅集的酒茶果食、琴棋书案以至于游戏之具都备好了,曲池边铺了绿锦,其上席簟、坐蓐靡所不具。

    送走了卫家这尊大佛,姜昙生立时又活泛起来,上蹿下跳呼朋引类,命婢子取来羽觞,斟了酒放入池中,捋起袖子,拉着萧九郎和胡毋奎等人要与他们猜拳。

    胡毋奎没有见过姜二娘,且家里年前已给他定好了亲事,今天纯是个陪客,专来衬托萧九郎玉树临风的。这小公子比他兄长胡毋基生得还有别出心裁,出门在外凡是有小娘子在场,大家都爱与他站在一处。

    萧九郎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一心要在佳人面前好好表现,义正严辞地与他们划清界限:“呼呼喝喝的多不雅相,要玩你们玩罢。”说着过去取了琴,在湖边找了块平整的白石当作桌案,也不管地上没铺席垫,名士一般放诞不羁地席地而坐。

    他不是姜昙生那糊涂蛋,因生在大家族,又自小在继母手底下讨生活,三四岁上已学会了察言观色,卫秀方才凝望纱帐的神情根本逃不过他的眼睛——远来这卫家小子看上了姜二娘,如此一来许多困惑便迎刃而解了。

    不过卫十一郎是不可能娶姜家娘子的,而姜家的势焰虽不如先帝在世时,却也不会让嫡出的女儿当妾室。

    自己认定的媳妇叫人瞧上,大抵不是什么好事,但那人是卫十一郎,就另当别论了,萧熠觉得血热起来——虽然他常腹诽卫秀装模作样欺世盗名,可他的觊觎像是给姜二娘盖了金印,将七分的可爱变作了十分,对世人蜚短流长的顾虑也消减了几分,他只觉得方才喝下的酒在四肢百骸中涌动,叫他浑身的血都热了起来。

    萧熠举目望了望姜二娘所在的纱帐,嘴角一挑,桃花眼微弯,志在必得地挥起弦来。

    钟荟实在提不起什么兴致去看那些男子,不过姜老太太费了好大劲将他们弄到她眼前,她也不好不领情,便趴在案上支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看那些满身绫罗绸缎的小郎君们四处晃悠。

    大娘子却在身前的小几上铺开卷绢纸,叫白环饼研磨,将那些小郎君的服饰、衣裳颜色、身高、体貌、风姿一丝不苟地记录下来,姜昙生那里也有一笔账,事后一对就知道谁是谁——身为大姊,关系到两个妹妹的终身大事,她绝不能掉以轻心。

    姜明霜不是个天资聪慧过人的小娘子,但是做事一板一眼有条不紊,钟荟探身去看,只见那绢纸上已经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簪花小楷,除了萧九郎之外,每个小郎君都取了一目了然的代号,比如“朱衣大脑袋”、“绿衣细长条”、“黄衣黑皮”......下接一大串批语,彼此之间用笔直的朱线隔开。每个名字旁还画了朵桃花,有的三瓣,有的两瓣,只有萧九郎那朵桃花是齐全的,钟荟找了两圈,没看到卫琇的名字——当初卫琇第二次上门求娶,姜老太太若是点头了,也就没有今天这摊子事了。

    远处响起琴声,姜明霜一个“丑”字写到一半,顿住了笔,出神地听了一会儿,待那行云流水的一曲终了,赞叹道:“没想到萧公子的琴艺也这么高超!”说完提起笔在萧九郎那一栏又添了几句,又在那朵桃花上加了片花瓣。

    “小娘子,这桃花哪有六瓣的啊!”阿杏也在一旁看着,乐不可支地笑起来。

    “有些人桃花特别旺一些,五瓣开不下。”钟荟揶揄道,这个萧九郎生得好相貌,不过眼角眉梢风流过了头,便成了轻佻,看人一眼,眼波要荡上三荡,也不知怎么会和姜昙生这样的呆子搅合在一处。

    白环饼好奇地插嘴道:“小娘子,方才这是什么曲子呀?恁好听?”

    钟荟觉得难以启齿:“不晓得。”

    姜明霜却以袖掩口,笑着道:“傻丫头,这都听不出来,是《凤求凰》。”

    两个婢子也红着脸笑起来。

    萧九郎奏完一曲似乎还不过瘾,紧接着又开始弹奏起《硕人》来。

    姜明霜这回不用婢子们发问,自觉解释道:“这是东汉氾英氾大家合着诗经卫风中的《硕人》谱的曲,这诗唱的是齐侯之女,卫侯之妻庄姜,其中有几句专说庄姜的美貌——‘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哦——”阿杏摇头晃脑地道,“奴婢知道了,萧家公子这是在拐着弯儿夸咱们小娘子美呢!”话音未落脑袋上便叫钟荟的扇子削了一下。

    萧九郎奏完两曲,便点到即止,大方地将琴让给了司隶校尉范纯的庶三侄范俨。

    难得来一回姜府,他有心与姜二娘来一番“巧遇”,不过众目睽睽之下,又有姜昙生那厮始终放了一只眼睛在自己身上,直到夜阑宾散,也没找到机会,只得打道回府了,不过来日方长,他已经与姜昙生透露了求娶之意,他自然会告知姜家长辈,他愿意俯就,不怕姜家人不动心。

    姜昙生不辱使命,当日夜里送完课,便把萧九郎属意二妹的事同他阿耶说了,又不偏不倚一五一十地将萧家三房的情况交代了一遍,末了道:“萧九这人同儿子相交多年,人没什么大毛病,也不在外头胡来,只是他那后娘为人那啥了一些,到时候妹妹嫁进门去,说起来又是高攀,婆母跟前恐怕没个人替她撑腰。”

    姜景仁却是喜出望外,萧九郎是萧家嫡子,有个嫡亲妹妹要入宫为妃,至于婆母凶悍么,自家女儿虽也心疼,可新媳妇总是要立立规矩吃些苦头的,可比起好处来,那点微末的缺憾就不值一提了——若没那么个后娘,这桩亲事也轮不到他们家二娘啊,当下脚步就轻飘飘起来。

    “阿耶,这事儿只是萧九私下同我提了一嘴,毕竟还得他家中大人作主,阿娘跟前......您暂且莫提起啊。”姜昙生见父亲满面喜色,忍不住提醒他,对曾氏这个继母,他心里始终是疙疙瘩瘩的,后来回过味儿来,他当然知道那些年曾氏的纵容和宠爱根本是捧杀,可他年幼时对母亲的向往却是实实在在寄托在了那个温柔慈蔼的继母身上了,他只能不去多想,尽量远着些如意院。

    姜景仁满口答应,走到正院附近,同儿子分道扬镳——曾氏为了姜昙生的宴会辛苦操持,甭管是安了什么心吧,他这做夫君的也要露个面,说她几句好话。

    姜大郎得了喜讯,虽八字还没一撇,在心里已经作了十分准了,哼着小曲一脚跨进如意院。

    曾氏正寻思着什么时候找个机会将她阿姊托付的事与姜景仁提一提,不意那屠夫自己就来了,便三言两语地将那范家公子的情况说了说,最后道:“二娘的亲事本不该我这继母置喙,不过阿姊热心要保这个媒,毕竟是一番好意,我也不好寒了人家的心,郎君和老太太自己看着拿主意吧。”曾氏本来也是无可无不可,那范公子八成有什么隐情,能促成这桩婚事让姜明月不顺心,她便顺心一些,可这么一来就顺了她阿姊的心——又别有一种不顺心。

    姜景仁听了不置可否,不怎么热心地点点头。

    曾氏见他这模样便知八成有更好的人选,问他道:“郎君莫不是相中了别家的公子?”

    姜景仁正要点头,猛然想起儿子的嘱咐,连忙收住脑袋,囫囵道:“这事儿我知晓了,待我明日回了阿娘再说。”

    曾氏情知问不出什么来,也懒得搭理他,往榻上一歪,吩咐婢子将煎好的安神汤和符水端来饮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