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钟荟同姜老太太和盘托出,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离开时她担心祖母年纪大了容易忘事,又反复叮咛了几遍:“阿婆莫忘了同阿耶说啊!”叫姜老太太结结实实拧了几下。 钟荟喜滋滋地回了自己的院子,大娘子自己的终身大事解决了,便镇日操心妹妹的婚事,今日范家公子来相看的事自然早已知晓了,一听到门扇的动静便提着裙子冒冒失失奔了出来:“看得怎么样?” 冷不防看见她红肿的额头,“哎呀”一声道:“怎么弄的?” “没什么,走路没看清楚前面,撞柱子上了。”钟荟信口胡诌道,她心里高兴,深觉额头上那点疼不算什么,她倒不是成心要用苦肉计来逼迫姜老太太就范,只是情急之下慌不择路罢了。 “哎,那范家公子到底如何啦?”姜明霜拿手肘捅捅她,又问了一遍。 “不成。”钟荟摇摇头道。 “啊?”姜明霜有些失望,“我听婢子们说那公子生得很是俊朗,不要再想想么?” “嗯,不用想了。”钟荟说着便飞红了脸,抿着嘴开始傻笑。 姜明霜是过来人,一见她这模样还有什么不清楚的,眼珠子一转,突然伸手挠她胳肢窝,逮了她个措手不及:“快说快说!那人是谁?” 钟荟特别怕痒,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都憋出来了,一边躲一边告饶,大娘子却很有韧劲,紧紧拽住她的胳膊不放:“不说看我怎么治你!是萧九郎?” 怎么一个两个都觉得她看上了萧九郎,钟荟一边想一边摇头,姜明霜狐疑地盯着她看了会儿,见她神色不似作伪,倒纳闷起来,手上也不停,往妹妹腰间摸去:“究竟是谁嘛!” 廊檐下突然传来一个闷闷声音:“卫十一郎!卫十一郎!”入了冬之后,阿枣怕那鹩哥儿冻着,专门替它缝了个夹丝绵的罩子,将整个鸟笼罩得严严实实,那声音隔着罩子传出来便瓮声瓮气的,像人得了风寒似的。 钟荟一下子涨红了脸,杏眸里水光潋滟。 “卫家公子?真的是他呀?”大娘子一愣,手一松,便叫她趁机逃开了,她回过神来拔腿便往二娘子屋里追去,“啥时候的事呀,快点同我说说!” 钟荟被身手矫健的大姊摁倒在眠床上动弹不得,只得交代道:“就这阵子。” 姜明霜对妹妹的含糊其辞很不满意,待要严刑逼供,却见阿枣掀开门帷走进来笑道:“大娘子,二娘子,大郎君来了。” 大娘子只得悻悻地罢手,咬牙切齿地道:“暂且放过你!”姊妹两人嘻嘻哈哈一边笑闹着一边往听事里走。 姜昙生正站在听事门外的廊庑下逗那只鹩哥儿,他个子生得高,脚下垫了张胡床便轻而易举地将鸟笼罩子掀开了一个角,对着那鹩哥儿打呼哨,引它学那哨声。 那冥顽不灵的扁毛畜生这很不受教,仍旧孜孜不倦地喊“卫十一郎!卫十一郎!” 姜昙生发愁地挠挠脸颊,他这妹妹也真是的,院子里养这么只鸟,若是传出去,人家还道她对卫十一郎有什么想头喱! “阿兄,你做什么折腾我的鸟儿!”钟荟气急败坏地道,“快把罩子放下来,把它冻病了怎么办?” “哎?”姜昙生纳罕,日常折腾它的不就是你么?怎么还倒打一耙了!今日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突然着紧起这鸟儿来了!不过这些话他是不敢说的,他一朝被蛇咬,到现在还有些怵这二妹。 姜明霜看着不明就里的阿兄,不无得意,捂着嘴哧哧笑了一阵,方才问道:“阿兄找我们俩有事么?” “哦对!”姜昙生这才记起自己是来当氤氲使者的,笨手笨脚地从胡床上爬下来,转身回到听事里,把方才放在案上的一只两尺来长一尺来宽的桐木匣子打开:“前日去逛市集,给你们姊妹几个淘了些小玩意儿。” 姊妹俩凑上去一看,里头是些香粉、丝帕、玉带钩、翠钿等小娘子喜欢的物件。 姜明霜拿起一个小巧的青瓷盒,先翻过来看了看盒底,却没有找到底宽,打开盖子一瞧,里头是凝脂一样的香膏,她将之凑近鼻端闻了闻,奇道:“咦?这茉莉花香膏不是贡品么?” 钟荟揶揄地瞥了大姊一眼,怪腔怪调地拖长了声音道:“哦——是贡品啊——” 姜明霜这才发现自己说漏了嘴,红着脸要去撕妹妹的嘴。 “阿姊说是贡品那一定错不了的了,阿兄上哪儿淘来的?皇宫么?”钟荟带着笑望向姜昙生,她才不信这阿兄没事会给他们淘这些东西——倒不是说姜胖子不疼妹妹,实在是天生少根筋,根本想不到这么细致的事情上头去。 “唔……唔……”姜昙生急得抓耳挠腮,在心里把萧九郎骂了十七八遍,送什么不好,弄个贡品来,这不是存心坑他么! 他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得含糊道:“管恁多做什么,你们拿去用就是了,贡品不是更好了么!没准儿是哪个内侍宫女偷出来卖的呢?对!必定是这么回事了!” “好了,阿兄回去了,”姜昙生急急忙忙地把盒子撂下便要走人,走出两步突然想到什么,对着二娘子招招手道,“阿婴啊,你过来一下,阿兄有个事儿同你说。” “我听不得呀?”姜明霜佯装不悦地抗议,姜昙生又是一阵面红耳赤手足无措。 “阿姊你别逗他啦!”钟荟一边嗔怪一边跟着姜昙生走出屋子,穿过庭院,出了院门。 姜昙生左右张望了一番,确认无人经过,才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装着的物件,递给二妹,心虚地道,“这是单给你的。” “都是一样的姊妹,阿兄如何还厚此薄彼?”钟荟撇撇嘴道。 姜昙生将把袋口的抽绳解开,从里头取出一块小巧的白玉双鱼佩摊在手心里。 双鱼佩本没什么稀罕,不过这一枚胜在雕工生动细腻,两条鱼姿态各不相同,栩栩如生,粟米大小的鳞片清晰可见,绝不是一般珠玉工匠的手笔。 钟荟袖着手不去接:“这难不成也是宫人偷出来卖的?” 姜昙生讪笑着道:“想必是吧……”便要往她手里塞。 钟荟决然地将东西推回去,斜了他一眼道:“阿兄,你莫同我打马虎眼,不管这是哪位托你送来的,怎么来的你还怎么还回去,我不会拿的,方才那些东西我也不要,旁的姊妹愿意收就让他们收着吧,只当是你送的了。” 姜昙生见她已经猜到了,索性道:“阿兄也不是有意瞒你……这玉佩是萧九郎亲手雕的。” “我不管什么萧九郎萧八郎的,总之你把它还回去,”钟荟想了想,为免节外生枝,还是一次将话说开了的好,便道,“阿兄,我已经同阿婆说好了,什么范四郎、萧九郎都不嫁。” 姜昙生握着玉璧思忖了半晌,只得原样收回去:“行吧,我去回了他。” 钟荟打发了姜胖子,心满意足地回到院子里,突然想起了什么,将细环饼叫过来:“那罐‘相煎何太急’还剩多少?你替我都取出来包好,明日我要带到公主府去。” 细环饼领了命去了,不一会儿回来禀道:“小娘子,奴婢同您说件事儿,您莫要急躁……那梅条……长了毛……” “啊?”钟荟没明白过来长毛是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发霉了……”细环饼几乎是更咽着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死了人呢。 钟荟这才明白过来,再一想,家里这些收在地窖里的尚且发了霉,给阿晏那包在她袖子里不离身地捂了一个多月,岂不是霉上加霉? 阿晏他全吃了……钟荟如遭雷劈,脑子里嗡嗡直响。 *** 第二日,钟荟起了个大早,让婢子将昨天去梅四娘的铺子买来的一罐玫瑰蜜枣装上车,迫不及待地往长公主府去了——她得先到那里换衣裳,然后坐长公主府的车马去钟家。 折腾了一番终于到了钟府,一打听,卫十一郎却已经回家了,而下次的课在六日后。 有了上回的前车之鉴,钟荟对那蜜饯再不敢掉以轻心,简直到了杯弓蛇影的地步,矫枉过正地把罐子搁在回廊角落里,仍然不放心,每日都得打开确认几次才放心。 如此忐忑地捱了六日,终于又到了休沐日。 卫琇天未亮便起来了,盥洗更衣完毕,在窗前盯着那天空一点点亮起来——仿佛有他盯着,天空就能早些破晓似的。 不过他到了钟府却没有立即去找姜二娘,而是先去了钟熹的院子。 钟老太爷前日起夜着了凉,有些咳嗽。 卫琇将去凉州的事告知,末了郑重其事地跪下来行了个大礼道:“阿晏有个不情之请。” *** 钟荟卯时未到就醒了,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不容易捱到天色微亮,叫了阿杏来替她盥栉梳妆,在房中坐立不安地走了几个来回,还是忍不住掀开门帷走到院子里。 昨日下了半夜的雪,庭中的草木银装素裹。此时离上课时间还有近一个时辰,常山长公主屋子里没有丁点动静,想是还没醒。 钟荟自己也不知道大清早的站在寒风里做什么,只是一颗心太雀跃,若是待在一处不动,好像随时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似的。 她绕着院子踱了一圈,鬼使神差地将院门一推,整个人都僵住了。 卫琇就站在门口,披着狐裘,怀里抱着个衣箱大小的藤箱,一脸茫然。 “卫公子什么时候来的?在这里等很久了么?”钟荟红着脸道。 “不久,刚刚才到的,你起得真早。”卫十一郎这才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用下颌点点怀里的箱子解释道,“给你带了一点吃的。” 钟荟看了看那硕大的藤箱,觉得他们两人对“一点”的理解有些分歧。她上回只不过送了他一包梅条,还是长了毛的,他就回报了一大箱吃食,真可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可是这么多......他这是喂猪么? 钟荟红着脸赧然道:“多谢卫公子。”说着便要去接。 卫琇轻轻一让:“太重了,若是方便的话我放进屋里去吧。”三十来斤的东西捧了半天也是挺累的。 钟荟便默默地把门口让了出来。 卫琇按着她的指示把箱子搁在堂屋里,然后立即退了出去,两人隔着两丈的距离站在围墙外,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要离开京城一段时日,去凉州,”良久卫琇终于打破沉默,“大约两三个月才能回来,最近都不能来授课了。” 钟荟吃惊地抬起眼,旋即脸上现出不加掩饰的失落来,半晌才道:“卫公子一路上多加小心,西北苦寒,风雪又大,多带些厚衣裳。” 卫琇觉得有她这句话,就是掉进冰窟窿里也不会冷的,嘴角的笑意慢慢荡漾开:“嗯,你也保重,我很快就能回来的。” 钟荟突然想起廊庑上那罐玫瑰蜜枣来,匆匆说了句“你等等”,便转身跑进院子里将罐子抱了出来,递给他道:“带在路上解闷吧。”私相授受这种事情,她一回生二回熟,颇有些心得了。 “是铺子里买的,”钟荟又补充道,“我查验过,是新鲜的。” 卫琇忍不住促狭地笑起来,神情终于有些像他这个年纪的小郎君了。 钟荟心里酸涩难言,没头没脑地道:“你怎么那么傻呀!” “嗯,是傻,”卫琇珍重地抱着罐子,眉眼弯弯地道,“往后有劳你多担待了。” 钟荟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心顿时狂跳起来。 “我方才去见了钟公,他近来身体有些不适,走之前怕是来不及了,”卫琇顿了顿道,“等我从西北回来......” 接下去的话钟荟已经听不清了,她觉得自己仿佛飘到了云上,周遭的天地仍旧是那个天地,可云、风、大地、草木、屋瓦上的积雪、雀鸟的啁啾......一切都像是全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