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惜别
祭过蚕神,迎了紫姑,到正月望夜,这年就算过完了。 卫琇已定下二月初启程前往青州赴任,年前任状下来后便派了一批奴婢部曲去青州的治所临淄,将官邸整饬收拾一番,一些大件的家什也以舟船运了过去。 眼看着行期将近,钟荟每日忙着支使下人将四季衣裳、玩器私物、书卷文房等清点收拾好,一一装进箱笼里贴上封条堆在库中,预备着临出发时装车带走。 此去山迢水远,加之水灾后入青徐这段路不太平,卫琇和钟荟一早打定主意行装尽量俭省,不过到了收拾打点时却发现要带的东西着实不少,几番取舍之后仍旧有十来车。 卫琇每日从中书省回到家中,两人便凑着头商量。 “吃的多带些,这一路少说也得走一个多月,”卫琇捏捏钟荟的鼻尖,顿了顿揶揄道,“估摸着那车等不及到青州就空出来了。” “卫十一!”钟荟摇摇头把他的手晃掉,“你吃得也不比我少!” 这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卫琇这些年口腹之欲早淡了,不过他一贯秉持着夫人说什么都对的原则,一声不吭地咽了下去。 “财帛和器玩再减去些,还需加几辆车,”卫琇点着那清单用朱笔勾去几项,以食指抚着下颌思忖道,“五六辆差不多了。” “装什么?”钟荟纳闷道。” “空的,”卫琇神色古怪地道,“你到时候就知道了。” *** 卫琇除了领一州刺史之外,还加授镇东将军,使持节都督青徐二州军事,朝中不少人对他执掌州兵颇有微词,二朝老将龙骧将军洪定是个粗人,也不像御使谏官似的引经据典拽文,当庭作色,犯颜直谏,斥责天子胡闹,把重兵交予个乳臭未干从未带过兵的毛头小子。 卫琇面不改色,事不关己地作壁上观,自然有人替他骂回去。果不其然,张邵果不其然跳出来:洪将军您年届花甲,干饭都咽不下去,腰弓腿抖眼睛花,可也没见您打过几场胜仗,倒是会割关内胡民百姓的人头充数么,对了,我估摸着您年纪大记性不怎么样,我这都帮您记着呢,前年吃空饷的事儿,您屁股擦干净了么? 卫琇回家便一五一十地学给夫人听,钟荟笑得从榻上滚到铺地的火狐褥子上:“这张季彦真真是个妙人儿……” 卫琇本想伸手捞住她,一听这话不乐意了,半途中收回手,就势将她脸朝下摁进长长的狐毛里,背对着骑跨在她臀上,压得她不能动弹,接着掰起她一条腿,脱了她脚上的丝履和足衣,二话不说便挠她脚底心。 “卫阿晏你发什么疯!”钟荟两辈子都极怕痒,脚心更是她死穴,一边笑一边骂,到后来眼泪都快出来了,上气不接下气地告饶,“好阿……阿晏……好卿……卿卿卿……” 挠着挠着变了味儿,钟荟叫他翻了个身,赶紧捂住衣襟惊恐道:“莫扯莫扯,这衣裳含春罗的,又贵又不经扯……” “赔你十件。”卫琇说着便去封她嘴。 钟荟连连推他脸,兀自说个不停:“前日新裁的,才穿了两回……” 话音未落只听撕拉一声,钟荟拿这败家的郎君没法子,又不好真为这与他置气,只得软软地叹道:“这个月都第六件了……” 卫琇不由纳罕起来,虽说这些时日两人常拿家里穷来打趣,不过他都当是玩笑话,再怎么说卫氏连房广厦,良田万顷,即便这几年的大部分出息都要拿出来堵社稷的疮孔,可也不是真到了揭不开锅的田地,吃她嫁妆更是无稽之谈,何至于连一件衣裳也舍不得。 他心下困惑,手中的动作不由停了下来,平复了下呼吸,在她身边躺下,将她扒拉到怀里圈住:“几件衣裳罢了,你在担心什么?” 钟荟隔着中衣用手指在他胸膛上划了划:“上回听我阿耶说,青州的事儿有些棘手,流民叛乱说是暂且压下了,究竟怎么个情形还是两说,而且还有个不省心的齐王……若是要趁乱图谋些什么,你这刺史第一个遭殃。州郡那点子兵马顶什么事儿,能不能顺顺当当收到手里还是两说呢!且府库空虚,军饷发不出来又怎么办?少不得还是得自己掏腰包养部曲,再招募些武勇,我的嫁资说起来丰厚,不过养起兵来也烧不了多少时日……” 卫琇听不下去了,将她搂在怀里轻轻抚着她的背,当初他不敢表明心迹,怕的就是有这么一天,无论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哪回见她不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这么无忧无虑的小娘子,只因为嫁了他,便要操心忧虑起来了。再苦的时候他也没为自己心酸过,如今却觉眼眶发胀。 “哎,”钟荟从他怀里探出头来,仰头望着他道,“听说张季彦这人精敏辩给,很有真才实学,更难得不是个只知死读书的迂儒,你同他不是很有几分交情么,辟为别驾倒是不错,天子将你架在火上烤,跟他要个人不难吧……啊——” “张季彦这样的大才当我别驾太委屈了,还是留在朝中好,且别驾人选我已有了。”卫十一郎酸酸地道,不过张邵确实还是留在京城为好,虽说有旁的谏官可用,像他这么以一当十的还真不好找。 卫十一郎让夫人深深体会了一把何谓真材实学的妙人儿。出了卧房,叫来阿慵,冷着脸吩咐道:“给张大夫府上的谢礼送出去了么?若是没走远叫人快马去追回来。” 钟荟事后揉着酸胀的腿根和腰肢,总算回过味儿来,阿晏大约是醋了。 *** 到了临出发前几日,卫琇的应酬多起来,几乎每日都有人设宴替他饯行,卫琇将能推的都推了,不过总有一些推不掉或是不能推的,每每深更半夜回家,总是能见到卧房里亮着灯。 钟荟常常和衣靠在床头睡了过去,手里还握着书卷,卫琇走上前去,抽出她手中的书放在榻上,再轻手轻脚地替她宽衣解带,塞进被窝里盖好,吻一吻她额头,坐在床边端详她一会儿,然后才去沐浴更衣。 钟家的饯行宴两人是一同去的。 卫琇和钟荟一大早便过了钟府,先去拜见祖父。孙女失而复得,认回后也是聚少离多,钟熹自然是万分不舍,且卫琇此行艰险,又多了一重担忧,对着两人反复叮咛,又不厌其烦地将朝中和青州的局势掰开揉碎讲了一遍,末了对卫琇自嘲道:“你们莫嫌阿翁烦人,年纪大了嘴也碎……切记万事小心,莫行险招,朝中有你阿舅照应着,也不用担心家里,早些回来……” 钟荟潸然泪下,与卫琇一起跪下向祖父磕头,擦擦眼泪安慰他道:“方志上说青州的桃子肉厚汁甜,孙女去了给您做桃脯。” 钟夫人当着钟家诸人的面不好多言,宴罢让夫君陪着女婿说话,自己则拉着女儿回院子里,絮絮叨叨地叮咛嘱咐一番,紧紧搂着女儿落了一回泪:“好容易一家团聚,你们又要走……真是别易会难……” 钟荟将眼泪都蹭在母亲衣襟上:“阿娘我不去了……” “说的什么傻话!”钟夫人重重拍了下她头顶,“给我带个外孙回来!” 钟禅尽管舍不得女儿,却也知道卫琇此行身不由己,多说无益,亲手替他斟了杯酒祝道:“愿子厉风规,归来振羽仪。” 到底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我把阿毛托付给你了。” “阿舅放心,稚舒一定护她周全。”卫琇将酒一饮而尽,深深稽首。 钟蔚初听说他们要去青州时便是心惊肉跳,他从自己的院子走到茅茨堂都嫌远,去城郊蹓跶一圈得鼓足三个月的气,跋山涉水光是想一想都头皮发麻,难得对卫十一郎和妹妹既钦佩又同情,倒是没落井下石,反而千年难遇地发了善心道:“回头把我那车带回去,轮子包了犀牛皮,车厢也改过,出远门舒服些。” 他那没良心的妹妹顺口接道:“说得好像你出过远门似的。” 常山长公主依依不舍地拉着她的手:“莫忘了我,时常写信……本来你在洛京还能时常见到……” 偷偷瞥了眼驸马,见他正和卫十一郎交谈,赶紧小声道:“青齐男子多俊伟英朗,看到好的画个像随信寄来啊!”说着说着难以抑制对齐地美男子的向往之情,忍不住叹道,“啊呀你把我也带上算了!” *** 隔日夫妇俩又去姜家辞行。 姜景仁坐在上首,看着已为人妇的女儿,既欣慰又不舍,虽说一年到头也不见他惦记过二娘子几回,可在这洛京城里和远赴他乡终究是不一样的,羞惭地嘱咐了几句,有些发怯地对女婿道:“二娘……还请贤婿多担待些。” 曾氏说了几句场面话,目光却时不时往卫十一郎身上飘,心里一哂,情浓时再怎么着紧又如何,门不当户不对,以后有她熬日子的时候,她与姜景仁不也有过一段缱绻的时光?再看向继女,她正好在望自家郎君,眼中的柔情蜜意浓得化不开,不由越发的鄙夷,鄙夷之外又有一分连她自己也察觉不到的同情。 姜老太太面酸,一向都是钟荟主动腻上去,如今分别在即却是顾不得了,一见她便扔了拐杖一把搂进怀里,恨不能将她搓下一层皮来:“白眼狼!扔下阿婆走那么远!” 老太太的手已经有些哆嗦了,脸上的沟沟壑壑更深,前些年还亮得慑人的眼珠子也浑浊了,里头好像总有些擦不干净的眼泪。 钟荟听她声音带了哭腔,自己也忍不住伏在她肩上落泪,怕勾得她更伤怀,一个劲用袖子揩脸上的泪水,像哄孩童似地轻轻拍她后背:“阿婆,我去去就回。” “说得好听!”老太太嘟囔着推了她一把,旋即用苍老粗糙布满寿斑的手紧紧抓着她,哆哆嗦嗦,可就是不愿放开,嗫嚅半晌说不出话,不管年轻时多么彪悍,年纪大了也畏死,她担心自己不能活着等到孙女回来。 曾氏撇撇嘴,随口劝道:“您外孙女婿有大前程,二娘也是个有福的,三娘,还不快去劝劝阿婆!” 三娘子也觉得母亲这话冷情,她大了,不再妄图弥合曾氏与二姊之间的裂痕,可心底深处总还希望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听到这些话,心里一阵难受,倔强地抿抿嘴把头扭向一边。 钟荟上前拢住妹妹的肩头,像小时候那样捏捏她的腮帮子:“三娘也是大姑娘了,好好陪着阿婆和耶娘,也别老拘着自己在屋里看书,小娘子就该有小娘子的样子,多出去松散松散,阿姊到了青州给你们寻摸好吃的好玩的......”话音未落,啪嗒一声,姜明淅一滴豆大的眼泪打在她手上。 四岁的十六郎一听有吃有玩,生怕二姊把自己漏了,结结巴巴道:“我……我也要!”其他年幼的庶弟庶妹们也嚷嚷起来,钟荟笑着一一答应了。 姜昙生这大舅子理当训示一番,不过有了萧九郎那一段故事,他在卫十一郎面前摆不起谱来,只得干巴巴地叮嘱几句寒温,倒是二娘子这做妹妹的反倒放心不下他:“阿兄,你可要照顾好阿婆啊,平年考绩可要拿甲等啊,还有你都老大不小啦,赶紧给我娶个阿嫂吧!” 姜昙生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门,嗫嚅道:“晓得了……”一家人见他这扭捏的模样都忍不住笑起来。 黯然**者,惟别而已矣,再怎么不舍也终须一别。 二月初二是个吉日,卫琇和钟荟祭了路神,领着奴仆和部曲启程了。 作者有话要说:第三卷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