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官子
门帷掀开时室内乍然一亮,司徒远忍不住觑了觑眼。 “世子。”王妃不轻不重地唤了一声,就如平日唤他一样。 自他长大成人后她就唤过他的乳名,他没忍心杀她,不知先前在配殿中那声“阿麟”有多大的功劳。 卫滢的裙裾在金石地上逶迤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春蚕啃啮桑叶。司徒远抬起头,只见她背光站着,有昏暗的面容和光明的轮廓。 司徒远的目光在卫滢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看不清她的神情,便轻轻掠到一边,看了看站在她侧后方的内侍,金盘,执壶,玉觞。 到了这时候他反而不怕了,只有尘埃落定的安心,他半生汲汲营营,先是谋算亲父,再是与嫡母相争,以为自己争赢的时候他不觉欣慰,只感到惶恐,如今输了,才是各得其所。 “母亲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司徒远还是问道,仿佛例行公事。 王妃嘴唇动了动,声音有点涩:“很早,五年前。” 五年前,司徒远略一回想便想起来了,有个侧室 “若是我狠狠心杀了你呢?”司徒远笑着望她,眼里有戏谑的光。 卫滢摇摇头,也笑了:“你毕竟流着你阿耶的血。” 司徒远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用手指摁了摁太阳穴,仿佛这句话很难懂,良久之后他低声道:“谢谢。” 她没有提到他从生母那里得到的一半卑贱血脉,他真的对她心怀感激。 “你阿耶的几个儿子里,就数你最像他。”卫滢接着道。 司徒远抬起头,笑得很轻佻:“是么?一会儿在泉下见了阿耶,儿子把母亲这话转告与他,不知他会恼成什么样。” “你阿耶当初没杀我,你也不会杀我,只需把我关起来便是了,如此便不必杀妻也不必弑母,很容易是不是?你和你阿耶,都是志大才疏之人,故而你们会选容易的路。”卫滢说完顿了顿,仿佛发觉自己说得太多了,抿了抿嘴沉默下来。 “能得你这席话,我也算死得明白了。”司徒远挺了挺背,他的脊背总是不知不觉地垮塌下来,当初王妃为了纠正他的坐姿花了不少力气,到了临走的时候,他不想叫她对自己彻底失望。 卫滢面对他坐下,中间隔着半局残棋。 良久,司徒远轻声道:“阿娘,我该上路了。” 卫滢向身后的内侍挥挥手。 内侍跪下来膝行上前,卫滢伸手去拿执壶,一只枯瘦的手拦住了她。 “怎么好劳动阿娘。”司徒远说着自己端起酒壶,给自己斟了满杯,手稳稳当当,一滴也没洒出去——她说得没错,确实是这条路容易些。 他细细端详那只白玉觞,与他方才打翻的是一对么?方才那只雕的是缠枝莲纹还是卷草纹?他使劲回想,仿佛这是他死到临头最紧要的困惑。 毒酒入喉,竟是甜的。 司徒远等了一会儿,腹中开始绞痛起来。 他努力想坐直,可还是不由自主佝偻起来,张了张嘴,呕出一口血,将半边白子染成了猩红。 “阿娘,好疼啊……”他在心里轻轻道。 嗵得一声,司徒远仆倒在棋枰上,几颗棋子落到地上。 卫滢正往外走,像是突然被什么绊了一下,脚下一个踉跄,她扶住门框,抬手抿了抿鬓发,重新挺直脊背,头也不回地往太阳底下走去。 齐国世子司徒远勾结奸相蔡宾谋害主君,诬陷王妃,嫁祸高氏,计败身死,侧妃刘氏之子司徒迈在动乱中为奸相所害,齐王四子,年仅九岁的司徒迅即位,一国政事归于王妃。 *** 钟荟执意要连夜去讨债,阿枣和阿杏两个婢子只得老老实实跟着,至于郎君交代的事办不妥——横竖他们是娘子从姜家带来的人,有娘子护着,郎君无论如何不能越俎代庖罚他们的。 卫琇留下的侍卫就不一样了,他们是卫琇一手带出来的人,唯郎君马首是瞻,她这个卫夫人平时差遣他们办点差事还成,到了关键的时候,她说出的话就不怎么好使了。 得从长计议。 钟荟眼珠子一转,不急着走了,叫阿枣帮她换好衣裳,然后往妆镜前一坐,叫阿枣替她梳头,一边拨弄着奁匣里的珠翠,一边状似不经意地问她:“郎君走的时候留了多少部曲?” 阿枣想了想道:“总有五十来人吧。” “哦,”钟荟随手挑出个梅花形的金钿递给她,“领头的是谁啊?” 阿枣不由低下头,咳嗽两声掩饰自己的心虚,装作若无其事地答道:“这些事儿奴婢哪里知道……” 钟荟见她这模样心里便有数了,嗯了一声,催促道:“你梳快些,别整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梳个男子髻便是了。” 阿枣只得把她鬓边的金钿摘下来,嘟囔道:“是娘子自己给我的呀……” 说完趁着娘子不注意偷偷用手背贴了贴发烫的脸颊。 多亏卫琇未雨绸缪,行囊和箱笼是早已经收拾好装车了,钟荟问了问,没有什么旁的东西要带,便披上披风,吩咐阿枣和阿杏一前一后提着琉璃灯,往前院走去。 “阿枣姊姊,你可来了!”卫琇的亲卫阿寺匆匆忙忙跑过来,刀鞘磕在腿上扑扑作响。 这小侍卫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穿着身裲裆铠,没戴头盔,头发梳成个干干静静地发髻,还很讲究地簪了根玉簪,灯光里看不清肤色,不过五官周正,整个人看着很清爽。 “谁是你姊姊!”阿枣白了他一眼。 侍卫得了白眼也不懊恼,笑着摸了摸后脑勺:“阿枣姊姊……” “别姊姊妹妹的了。”钟荟冷不丁从阿枣身后走了出来。 侍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握住刀柄。 “还不见过夫人!”阿枣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 “夫人?夫人不是……”小侍卫大惊失色,他守在此处就是等着两个婢子把夫人药倒了来通风报信的,不成想这夫人自个儿竖着出来了。 钟荟将他打量了两眼,和颜悦色地道:“你是阿寺吧?” 侍卫这才回过神来,忐忑不安地朝她行礼:“仆见过夫人。” 夜风有点冷,钟荟紧了紧披风道:“郎君叫你们送我回京是不是?这是什么缘故呀?” 阿寺为难地看向阿枣,阿枣沉痛地朝他点点头,比了个口型。 阿寺心里凉了半截,只得硬着头皮道:“娘子,郎君就这么吩咐,小的只管听令,哪里知道什么缘故……” “既然你不知道,那我还是自个儿去问你家郎君吧。”钟荟勾了勾嘴角道。 阿寺像是吞了黄莲,脸皱成了一团:“启禀夫人……郎君只命小的护送您回京,旁的事儿小的实在做不了主,要不您先启程回京,到了驿站写封信给郎君问问?” 钟荟差点气笑了:“就要开战了,书信哪里还送得进城?” “这您无需担心,不是有斥候……哎呀!”阿寺猛然发觉自己说漏嘴,恨不能把这张大嘴缝上。 钟荟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我也不想为难你,你把我送到郎君那儿,余下的事我同他说,保证不叫他寻你晦气,如何?” “夫人,郎君临走前再三吩咐小的一定要把您安全护送回京,小的就是死也得办到……”阿寺仍是不肯就范。 “阿寺,我问你,你对郎君是真忠心还是假忠心?”钟荟转了转眼珠子,突然换了推心置腹的口吻。 后面的阿杏和阿枣对视一眼,同情地看向阿寺。 “小的对郎君要是有半点贰心,就让天雷劈……”阿寺跟随卫琇左右多年,还从未叫人怀疑过,顿时觉得十分委屈。 “好了好了,不必赌神发咒,我知道你忠心耿耿,”钟荟挥挥手打断他,“只是你不晓得,这忠心也分聪明的和愚笨的,郎君吩咐什么你照做,这是愚忠,真的忠心是要用你的心,用你的脑袋,仔细想一想,到底怎么才是为郎君好。” 夫人说得浅显,阿寺想了想觉得挺有道理。 钟荟见他犹疑起来,赶紧趁热打铁:“你想想,郎君身边就属你武艺最高强,郎君平日里时常夸你百步穿杨,刀法臻于化境,难得还擅调兵遣将……” 她天花乱坠一顿夸,阿寺不由羞惭地低下头来:“郎君说得过了,没那么……” “剩下那几十个侍卫虽然不如你,可也是郎君身边最拔尖的亲卫,你想没想过,郎君身边没了你们,他身陷险境怎么办?” 阿寺心里不由咯噔一下:“可是……” “别可是了!”钟荟的耐心快耗尽了,伸手拉过阿枣,“你若是不听我的,我便棒打鸳鸯,把你阿枣姊姊嫁给又老又丑的陈太守做小妾。你若是乖乖听我的,待把敌军打退了,我就做主让你们俩成婚。” “娘子!”阿枣知道她随口胡诌吓唬人,只是她和阿寺的事突然被戳破,羞得无地自容。 阿寺却是吓懵了:“郎君说了……” “阿枣是我的人,郎君说什么不顶事。”钟荟得意道。 阿寺看了看娇俏可人的阿枣,没有挣扎多久,咬着牙点头道:“好!” 走出两步又回头:“夫人说话可要算数啊!” “我说过的一定会做到。”钟荟笑道。 阿寺带着他们往备好的车驾处走,走了一小段又回过头来。 钟荟又好气又好笑:“还不放心呐?” “不是……”阿寺害羞地摸摸后脑勺,“小的本来是要护送夫人回京的,眼下郎君在哪里小的也不知道。” 钟荟看了看头顶的天空,时候还早,便道:“去军营。” 既已知道汝南王要趁齐国之乱攻打青州,若她是卫琇,必定会把大部分兵力留下守城,派僚属带一部分兵马前往齐国援助王妃。 卫琇自己是一定会驻守临淄的。 一行人走到门口,车架和其余侍卫已经正装待发。因为本打算一路回洛京,箱笼装了几车,光是吃食零嘴就装了一整车,钟荟对着这堪称隆重的逃难排场哭笑不得,此时再整理反而耗时耗力,她索性一闭眼把这些累赘全都带上路了。 钟荟一坐上马车她就知道卫阿晏已经蓄谋已久,这辆车是特制的,比钟蔚那辆有过之而无不及,车厢四壁包上了松软的白狐皮,人往里一坐能陷进去一半,车轮裹了犀牛皮,贯轴大约也改良过,在崎岖道路上也不觉如何颠簸。 钟荟先前饮了几口加了催眠药物的茶汤,陷在狐皮中又如此舒坦,不由靠在隐囊上打起了盹。 再睁开眼时,马车已经到了兵营壁门外。 守门的军士迎上前来,一见骑马走在最前头的阿寺,赶紧行礼。阿寺是卫琇的贴身侍卫,营中没有几个人不认识他这张脸,不过他还是从腰间扯下令牌给守卫过目。 阿杏趴在车窗上看着外头的情形,放下窗帷转头对同车的阿枣道:“阿枣姊,你夫君很有路道哎!” 阿枣捏拳捶她:“胡吣什么呐!谁的夫君!”脸却是烫得快熟了。 一行人长驱直入,一直到了卫琇的帅帐附近。阿寺下了马,把辎重车安排妥当,然后下马走到钟荟的车前,隔着车帷道:“夫人请在此稍等片刻,小的去向郎君通禀一声。” 钟荟撩开车帷自己跳下马,伸手把幂篱拨正,笑着道:“我随你一块儿去,省得你来回跑。” 笑话,她此番前来是找卫阿晏寻仇的,当然要逮他个措手不及。 这不合规矩,阿寺面露难色,不过旋即就释然了,虱多不怕痒,最重的已经犯了,这些细枝末节还讲究什么!殷勤地请夫人先行,提醒她小心脚下,又大着胆子问了些阿枣的事,走到卫琇的帅帐前已经俨然是夫人的狗腿。 守在帐外的两名侍卫是阿寺亲自训出来的,见了他又惊又喜,赶紧迎上前来。 阿寺在两人肩头各拍了几下,问道:“郎君在里面吗?” 鼻梁上长麻子的瘦高个道:“忙活到现在,刚进去歇息呢。” 钟荟本来一腔怒火,听了这句话心像泡在酸水里,呲啦一声,什么火都灭了。 瘦高个这时才注意到阿寺身后有人,诧异地打量钟荟:“这位小娘子是......” 话没说完后脑勺上便重重挨了一掌。 “什么小娘子!这是夫人!还看!仔细我挖了你的狗眼!还不快行礼!”阿寺在钟荟面前大气不敢出一个,骂起下属来倒是一点也不含糊。 钟荟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对那两名诚惶诚恐的侍卫道:“免礼。” 又转头对阿寺道:“我进去看看郎君。” 阿寺连忙帮她掀开帐门。 钟荟一走进帐中便看见卫琇合衣趴在案上,解下的铠甲和佩剑搁在一旁的席簟上。 她鼻子一酸,眼泪止不住掉了下来,解下身上的披风轻轻走过去盖在卫琇身上,然后轻轻从抱住他,把脸贴在他背上,感觉他的体温。 他还全须全尾的就好,她什么气都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