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97章 冰火碳敬
相交于往年,今年长安城的冬天,似乎是更冷了些。 随着冬至到来,长安城可谓呵气成冰;就连冬季盘踞于天空的寒鸦,都是不见踪影。 在如此冰冷的天气之下,长安城内,却呈现出了截然相反的两种画面。 ——作为寻常百姓聚居的城北,因为天寒地冻而尽显萧瑟,街上根本看不见行人的踪迹。 就连秋末冬初,方被种在田亩之上的宿麦,寻常百姓都已经顾不上出门照看了。 反观城南的戚里、尚冠里等贵族聚集区,反倒是丝毫没有受到严寒天气的影响,依旧是一副热闹繁杂的景象。 甚至比起温暖的秋、夏,尚冠里的繁华更甚! 究其原因,倒也不是说有钱人就冻不着,而是冬季的到来,让一些‘聪明人’,闻到了一丝捷径的气味。 不用说别的,光看那一个个雍容华贵,手持拜帖屹立重臣府外的身影,其背后跟着的数十辆满载不明货物的马车,就足以解释尚冠里这一反常态的繁华了。 ——冰火碳敬。 封建时代所独有的、无法制止,且又无从制止的官僚行贿手段。 自官僚这个群体诞生的那一刻开始,‘以公谋私’的本能,就已经刻入了其骨髓——就像农民耕作,商人逐利一样。 经过上千年演变之后,到了后世那个辉煌灿烂的新时代,也依旧有类似的官场小贴士:档案袋装烟,信封里装钱,茶叶盒装卡;吃饭上厕所,上门落东西··· 具体到如今的汉室,虽然没有后世这般隐秘的骚操作,也没有夏季的‘冰敬’,但冬日取暖之费——碳敬,也已经成为了官僚们聊络感情的不二良方。 除此之外,汉室的碳敬与后世的档案袋、信封等先进手段,还有一个本质上的区别。 ——在后世违反法律的行贿行为,在汉室合法! 在后世,受贿,往往同贪污联系在一起;而在汉室,这两者却是分得很清楚。 受贿,是官员接受他人给予钱财、资产等利益,而贪污,是官员挖国家墙角。 针对后者,汉室所持的态度与后世一样——罪无可恕! 但对前者,封建时代的大多数政权,则都比较宽容。 在原本的历史上,汉室有文帝刘恒听闻将军张武受贿,非但不惩罚,竟还反赐五百金,扬言‘以愧其心’‘以养其廉’。 到景帝一朝,也同样有无法无天的馆陶主,凭借自己‘帝姊’的身份,大摇大摆挖少府墙角,却不受惩罚。 汉初的开国功臣中,有萧何自污,既得了好处,又得了美名的事件;也有陈平背负着‘背信忘义’‘盗嫂受金’的污名,受封食邑五千石、官职相宰的先例。 之后的时代中,也屡屡发生官员贪污,皇帝却百般回护,为其开脱罪名的事发生。 说白了:在后世可能导致严重后果,影响国家稳定的‘受贿’,在封建时代根本不会又多大的负面影响。 ——百姓给官员行贿,能图什么? 在后世,也不过是工程资格、官职调动、罪名免除等寥寥数类。 可在封建时代,这些事都不足以成为百姓贿赂官员的动机——起码在汉室,百姓不会为了这些事花钱行贿。 工程? 秦倾举国之力所开凿的郑国渠,全长也就三百公里,就已经支撑秦国统一天下了! 即便有什么大工程,汉室也不可能发生‘工程外包‘的事发生——任务指派给官府,然后发劳役征召百姓,进行免费劳动就可以了。 官职调动? 在汉室就更不可能了——汉室的官员,无一不需坚实的武勋为基础,以基本的行政能力为保障。 有这种能力的人,别说行贿了,哪怕是伸手要钱,都有的是地方官员抢着要——汉室重武轻文,尤其是汉初,更是苦于官僚欠缺的问题多时。 但凡是个能勉强应付差事的,汉庭都能闭着眼睛纳入体制之内。 至于通过行贿执法人员,以改变犯罪惩罚,或许在其他时代可行,但在汉室,这绝对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汉室的罪责,是可以光明正大花钱赎罪的! 只要不是谋逆这样十恶不赦的罪名,犯人就完全没必要行贿执法官员,而是可以在自己被判‘死刑’之后,大摇大摆的交一笔钱到官府,免除惩罚。 至于那些真的犯了弥天大罪的,那别说执法人员,就算是塞钱塞到丞相手里,都难逃一死。 无法得到利益,百姓为何还要行贿官员? 为了免除税赋? 且先不提这种‘为了少给钱而多给钱’的事蠢不蠢,就算可行,税赋也不是地方官员能说了算的。 税十五取一,赋百二十钱——在汉室,这属于‘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级别的常识。 要想免除一户人家的税、赋,那唯一的办法,就是让这家人消失在户籍之上。 既然户籍消失,那就意味着田亩也不再属于这户人。 户籍中查无此人,那就意味着官员非但可以侵吞这家人的田地,还可以将这家人逼为自己的奴隶! 这么简单的道理,百姓不会想不到,也不会有人真的蠢到为了躲十几石粟米的农税,就冒险失去所有土地,甚至失去‘民’的身份。 百姓行贿官员的动机,可谓几近于无;非说有,那也只剩下商人为了摆脱商籍,从而试图以金钱行贿官僚。 但户籍的改变,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能做到——就连食禄二千石,贵为九卿的内史本人,都没有权利将一个人的户籍,从商籍挪到农籍。 要想达成目的,这个商人起码要将拜帖送到当朝丞相面前。 而现实中,这样的事根本不可能发生。 ——别说丞相了,就连一郡之守,乃至于一县之令,都不可能撇下名声不要,去见一个‘浑身铜臭’‘低贱粗鄙’的商贾! 也就是说在汉室,百姓行贿官员完全没有必要,也必然不可能发生。 百姓行贿官员的动机都不成立,就意味着汉室的‘行贿’,只可能发生在官员和官员之间。 比如下属为了讨好上司,地方官为了讨好京官,乃至于行政官员讨好监督官员而行贿,就是后世‘行贿’一词经常出没的地方。 这些情况中,也同样有‘汉室不会出现’的范畴之内。 ——官员行贿监管部门,在汉室绝无可能发生! 不是因为汉官人均清正廉洁,也不是因为这种手段没被官僚发现,而是汉室,本身就没有官僚监管部门! 名义上监督百官私德的御史大夫,实际上却是‘亚相’的职能,属于帮助皇帝抗衡丞相的‘副丞相’;而御史大夫属衙本身,也并不具备审核、任免官员的权力。 充其量,也就是在官员升迁的时候,御史大夫能拿出候选人的大致状况,核查其政治成分可不可靠,往上数三代有没有出过不法分子。 仅此而已。 汉官私德、品性如何,全靠其自觉,以及‘人民群众的眼睛’。 连监管部门都没有,行贿监管人员就无从说起了。 再加上汉官普遍刚烈,对个人要求相对更高,也很少发生官员借助公权牟取私利的事。 其中的特例,如宁成这样的大贪官,则是被太史公写进了《酷吏列传》,为后世唾骂,遗臭万年。 而剩下的两种状况,就已经见‘行贿’的负面影响降的很低了。 下属孝敬上司,虽然严格意义上依旧属于错误,但从实际状况来考虑,却也不是什么大事。 或者说,换个角度分析,甚至换个词形容这个行为,就很容易让人接受了——下属为了能在工作中,与上司配合的更默契,而建立了一定程度的私人关系。 既然是‘私交甚笃’,那贿赂行为,也就可以解释为‘君子有通财之义’了。 至于地方官员行贿长安官员,也可以理解为‘仰慕京官威严,故略输钱财,聊表敬意’。 当然,这些用来忽悠无知百姓的说辞,自是逃不过皇帝的慧眼如炬。 而汉天子也同样默许这种状况的存在,究其根源,主要是两点。 其一,是官员之间的贿赂行为,没有对国家造成损害。 ——贿赂用的钱,不是通过挖国家墙角得来,国家并没有因此遭受损失! 至于行贿导致的钱权交易,也同样不会对国家造成什么影响。 其二,便是官员之间的行贿行为,非但不会让国家遭受损失,反倒有可能让国家得到利益! 或许听上去让人匪夷所思,但实际状况,却恰恰如此。 ——官员之间行贿,能有什么图谋? 左右不过是谋求升官罢了。 在后世,这属于‘破坏公平竞争’,但在汉室,这个问题同样不存在——汉室的官场,根本没有竞争可言! 后世考公,那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国家任命官员,那是在很多候选人当中择优选取。 但在汉室,别说择优录取了,能有人来占坑当官,就很不错了! 做成什么大事不说,只要不出大的纰漏,就已经足以在汉室,被称为‘合格的官员’了。 这种情况下,某位高官收受贿赂,把一个一百石的官员,私自提到四百石的位置? ——只要那个行贿者能胜任四百石的工作,甚至只是不出什么岔子,那受贿者非但没有以权谋私,反而还要记一个‘为国选材’的功劳! 汉室基层官员的欠缺,究竟到了什么地步? ——与百姓能用钱赎罪一样,有钱人也同样可以花费钱财,合法的、正大光明的从官府领走一个官职:赀官。 在历史上,通过这个渠道进入朝堂,从而青史留名的官员也是不少——文帝廷尉张释之、武帝大农桑弘羊等,都是通过赀官为郎步入仕途,最终登上人生巅峰的典范。 既然国家都属于‘钱权交易’的参与者,允许百姓用钱买官,那官僚之间以钱谋权,也就算不上什么大事了。 而‘碳敬’这种行贿方式,更是与‘私德有缺’沾不上边。 什么样的情况下,官员会以‘碳敬’的名义,往另一个官员家按车送钱? 要么,是对方位居高位,位列庙堂;要么,就是双方有一定的私人关系,如师徒、老同事之类的关系。 如果是前者,那就是‘下属体贴上司’,根本算不上什么问题;后者,那更是涉及到了汉室,几个比法律还重要的道德观念。 门徒给师傅送钱,那是尽孝——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旧识给高官送钱,那也是情深义重,不忘夕日情谊的象征。 所以,汉室才会出现这种在后世人看来,与‘民风尚武’‘举国刚烈’严重不符的显现:一到冬天,尚冠里的几位权贵的府邸,门槛都快被前来拜访送礼的官员踏平··· 便是在这样繁杂、热闹,乍一看有些诡异,在汉室却又无比寻常的热乎气儿中,年仅二十二十二岁的贾谊,空手出现在了尚冠里外。 看着眼前朝臣百官争相拥挤,意图将手中礼单送上高阶的景象,贾谊尴尬之余,不由自负的摇了摇头。 “此,皆蝇营狗苟之小人也!” 虽然做着这样的自我安慰,但贾谊走入尚冠里的脚步,却也明显透露着心虚。 后世有这样一句俗语:当混浊成了常态,那清白便是罪过。 具体到贾谊此时的状况就是——人言可畏··· 今日,贾谊终于忍不住心中疑惑,打算登上恩师张苍的门前,一问究竟。 而贾谊和张苍之间,非但有‘师徒’这样涉及孝道的关系,还有一层‘知遇之恩’——贾谊的推举者,正式张苍! 为徒不敬师长,是为不孝;为恩主所举而不恭,是为无义! 虽然对这样的舆论背景嗤之以鼻,但贾谊略有些忧虑的面色足以证明:在汉室空手登上恩师家门,会引来怎样的严重后果。 就见贾谊在北平侯府外停下脚步,稍一思虑,便费力的挤过人群,来到高阶之上。 对迎宾的侯府家仆耳语一番,贾谊便趁着没被认出,快步踏入高槛。 “恩师为人正直,当不会因吾空手登门之故,而怪罪于吾···” 怀揣着疑虑,贾谊终于在下人的引领下来到院内,敲响了书房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