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年
寒假回到家,温黛黛只在家待了两天，又马不停蹄去了南市。 从大一开始，温黛黛每个学期都参加了中国高校联盟组织的大学生志愿支教活动,除了大二下学期她去了美国交流没参加上,这次志愿活动的地点是南市偏远地区的小学。 林市火车站,舒建蕙把行李箱递给她。 “防感冒防过敏的药都带了没？” 温黛黛拍了拍行李箱的外层，“还有防蚊虫的。” 舒建蕙一口气才吐出一半，又接着问,“厚衣服都带了吗？” 她无奈笑笑,“妈，都带了，还是你亲自装的。” 到底是母亲,叮嘱起来总是没玩。 眼见着距离检票的时间越来越近,温黛黛这才赶忙冲到检票口，狂奔上车。 * 由高校联盟组织的支教活动,参与范围遍布全国各大高校、各个年级,辐射区域从东北到西南都有。 它和学校组织的支教不一样的地方在于，每个团队的六名大学生,是来自全国不同高校的学生。通过报名筛选,最终按学生意向确定支教地点。 大一上学期，温黛黛去了西南寨子林，下学期去了西北黄沙地。 大二上学期,去了东北，下学期因为去美国交流，没去成。 这一次,她选择的是位于林市隔壁省的南市,一处留守儿童聚集的小学。 到南市下车,已经是晚上六点多的事。 等到了晚上九点，其余五位小伙伴陆陆续续来齐。 温黛黛有着前几次的经验，被推选为“南市亮园小学爱心支教活动”的队长。 她联系了学校，有条不紊地安排具体事宜。 坐上去学校的车，彼此之间还有些不熟。温黛黛率先打破沉默，带着大家玩了两轮游戏，气氛慢慢热闹起来。 他们六个人，从大一到大四的都有。理工大学材料工程的斯文宅、师范大学学小语种的萌妹子、贸易大学学经济的御姐、工业大学高精尖的核物理学长…… 一路颠簸到了目的地，其余几人被眼前的景象吓到了。 山脚静卧的一所小学，学校的操场上站满了欢迎他们的学生。 学校背后就是遮天密林，天又冷，这些小学生一个个被冻得直搓手跺脚。 校长有些不好意思，对温黛黛说：“孩子们本来准备了节目，但是天晚了没表演上，不好意思了温老师。” 温黛黛赶忙介绍了几句，让老师把孩子领回宿舍去。 六个人分了宿舍，老师和学生的挨在一起，男的一间，女的一间。 把几个志愿者安顿好，温黛黛又赶着和校长商量授课的事情。农村的环境不比城里，很多东西孩子都没听过。几番商量之下，熬到凌晨两点多，才把课表定了下来。 宿舍是那种很简易的上下床，为了迎接她们来，专门换上了新洗过的被褥。 另外三个女生已经睡下，大约是太累了，连呼吸声都有些重。 她带了台灯，开到了最低档。 暗沉的灯光只照亮了一小块地方，温黛黛把笔记本拿出来，翻到最新的那一页，写上时间和谢一昊的名字。 满满一本，全是谢一昊。 她盯着那个数字，再有两个月，就整整三年了。 凌晨时分的室内，安静得压抑。她俯身写日记，手表忘了摘下，秒针在胸前滴滴答答，听得温黛黛有几分酸楚。 明明这一天累得不行，温黛黛却怎么都睡不着。 宿舍里没有暖气，手露在外面很快就冻得生疼。 她哈了哈气，收好笔记本，这才准备躺下。 * 温黛黛大学学的是中文，在授课这方面她选择教国学。如今国家大力推行国学教育，但在农村这类宣传薄弱，很多家长连这个词都没有听过。 上完课，五年级的孩子拉着她去赶集。 赶集的地点距离学校有好几公里，步行大概要一个多小时。 逼近年关，学生们也都兴奋起来。 “温老师，你看那个红灯笼好不好看！” “老师老师，我们给你买个发卡，特别好看！” “哇，那个门画上的漂亮姐姐好像老师呀！” 一群小女生叽叽喳喳，迫不及待地要给温黛黛分享。 她笑着摸摸女孩的头，要了几串糖葫芦。 逛了没一会，女孩子们说想吃水果，温黛黛在水果摊前挑碰柑。 碰柑个头小，卖相不太好，但是特别甜， 她也没讲价，直接要了袋子捡起来。 卖水果的老板笑眯眯说着当地方言，她基本听不懂，只是一心一意挑着。手上拿了两个，突然从背后越过只手进来，取走手里的一个。 一道男声从身后响起，“老板，便宜点。” 说话的人就站在她身后，被人群一挤，几乎是贴着她耳朵说的话。 “便宜不得行咯，你看看这个好得很。” 背后的人挤进来又挑了几个掂了掂，“那也没必要贵得这么离谱，我看这样……” 周宵做事一贯周到细致，不仅讲了价，还给老板科普了一遍如今各地方的水果菜价。 再加上边上又有一群小女生嘻嘻哈哈对老板说了好些甜话，杀价很成功。 周宵抢着付了钱，自己抢先拎过袋子，“温队长，我来吧。” 温黛黛抖着的心静了下来，分了几个给小女生们，说了声：“谢谢。” 刚刚那一瞬间，她还以为… 恍然的一刹那，以为是谢一昊。 以前，他也能无理取闹讲价，但每次都不靠谱。总是能把事情搞砸，要她去收场，像个小孩子一样。 周宵察觉出她神情不对，又瞧见其他孩子手里的冰糖葫芦，也给她买了一串。 几个女孩子像是发现了什么天大的秘密，闪着星星眼，接着瞎起哄。 “哦哦哦，周老师和温老师有情况！” “老师好偏心，只给黛黛姐一个人买。” “……” 周宵是来城人，名牌高校在读，已经保送到了温黛黛的大学读研。 他今年大四，比温黛黛大两岁，这两天对她很照顾，两人配合得也很默契。 温黛黛带了帽子，但耳朵还是被冻得很疼。 她先给周宵道了个歉，又揉着女孩子的头，“这串糖葫芦是周老师帮温老师买给晓雯的。” 晓雯也是她带的学生，前段时间摔了腿，这些天都不敢怎么动弹。 听她这么一说，几人神色恹恹，嘟囔着嘴。好在又碰上了其他几位老师，大家成群结队回了学校。 ＊ 走的前一天晚上，学校学生和他们一起做饭。 五年级有个男生特闹腾，总喜欢搞些恶作剧，但温黛黛和他相处得很好。 这一次，他红着脸把自己画的一张画塞给温黛黛。 还能等温黛黛说谢谢，男生早一溜烟跑了。 校长尴尬咳嗽两声，让她别介意。 温黛黛真弄着菜，手上沾了面粉，抬胳膊揽了下头发，笑到心里，“没事，他画的已经很好了。” 她见过比这个还差的，糟糕到根本看不出来画的是什么的。 而那个人总是嘚瑟着一张脸，说这是新抽象派，一笔一划都是笔随心走，然后厚着脸皮要她表扬。 她拗不过他，只好笑，昧着心夸他。 如今那个人，在眉间心上，也在梦里纸上，唯独不在她身边。 离别的时间来得总是特别早，学生们一群围上来，一个个的眼睛都红了。 有几个志愿老师也勉强笑着，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方，是缘分使然在这里度过了难忘的时间，以后应该都不会再见了。 温黛黛冷静地和老师同学道别，只在车子驶出学校、窗外萧瑟风景急速后退的时候，以咳嗽声掩住了更咽。 人总是在不停的相聚，然后分别。本不该强求，却仍然期盼着有那么些不同。 ＊ 回到家，没两天时间就快过年。 温爸爸是公职人员，一定要工作到年三十才放。温妈妈医院的工作更忙，难得今年不需要她值班，家里终于松了口气。 温黛黛写完支教的实践报告已经到了二十九，也没闲着，赶紧收拾屋子准备过年。 吃过午饭，舒建蕙正准备带着她去买年货。医院一通电话打开，没办法，只得先赶回科室。 温黛黛拎着妈妈的菜篮子，自己去了超市。 挑螃蟹的时候，电话嗡嗡响起来，林市以前的高中同学小辣椒让她年初五来参加同学聚会。 都还没等她说一句话，电话立马就挂了。 温黛黛捏着手机，被超市里的抢菜大妈挤到一旁，一不小心撞上冷冻柜棱角，整个人重心不稳，朝前栽了过去。 好在旁边的小情侣眼疾手快，顺手捞了她一把。 她道完谢，女生拎着推着车过来，朝男生扬眉，“不错嘛，又见义勇为了。” 男生挠头，憨厚地笑笑，接过女友手机的购物车，“顺手。走吧，再去看看给爸妈买点吃的。” 边上的大妈扒开温黛黛，快准狠地抢到两只螃蟹，一边开口：“闺女啊，你得学学人家，把男朋友带着来买菜啊，你一小姑娘怎么拿这么多。” 她购物车里，快要堆成山了。 温黛黛帮大妈撑着袋子，“没事，我家挺近的。” 大妈嗔了她一眼，指着那一堆东西，“得给男子一点展示的机会。”她边说边嘀咕，说什么她家女儿也这样。 超市人多，闹闹嚷嚷跟吵架一样。小孩子也多，又哭又跳又叫。 已经快到收银台，又想起忘了拿酥肉粉和芝麻油，爸妈都没在，没办法，只好又折回去拿。 刚拐过货架，一个四五岁大的孩子砰的一头撞在她身上。 她推着车都退后好几步，小男孩也没道歉，停了两秒噌噌跑开。 超市里放着过年喜庆的音乐，温黛黛被吵得头疼。正准备要走，一摸口袋，脑袋里嗡地一声。 手机不见了！ 她几乎没有多想，朝着小孩子跑远的方向追了过去。为了以防万一，她以最快的速度找到超市保安报了警。 找到那个小男孩的时候，孩子的妈妈死不承认，咬死说她欺负小孩子，还骂得很难听。 温黛黛一改往日的温柔神色，似乎没有听到孩子母亲那些骂人的话，静着一张脸，冷冷盯着男孩，“手机呢？” 男孩眼角瞥了妈妈一眼，开始哇哇大哭起来。 她握紧手里的推车，提高了声调，“手机呢？” 男孩妈妈把孩子往前一推，“你个小姑娘是怎么回事？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儿子拿你东西了，看着你长得漂漂亮亮的，怎么是眼睛有病！” 超市工作人员赶忙来劝。 温黛黛轻轻扫了她一眼，明明是个很温柔的姑娘，却看得孩子妈妈有点心虚。 “您要看监控吗？”温黛黛静静出声。 孩子妈妈依旧嘴硬，“别以为我好欺负，谁知道是不是你们串通一气！” 这话听得超市工作人员来气，没几下拉着她看了监控。 事实明摆在眼前，这对母子哑了。 温黛黛拒绝了工作人员的赔偿提议，只是要求小男孩把手机还给她。 最终，手机是在卖炒货的柜子下拿出来的。 工作人员瞧着她色厉内荏的样子，一直以为是个价值不菲的手机，哪知等取出来的时候，几人面面相觑。 几年前的老款，二手回收的话，估计最多卖个两百块钱。 温黛黛悉心擦擦灰，像个宝贝似的，重新装好。 这个手机扬声器坏了，没法正常接听。号码也还是以前的，这三年来，她早换了手机，连号码也早在上大学的第一天买了新的，但这个连舒建蕙都不用的手机她依然留着，每个月交点话费，留住这个号。 她想，万一有一天会有人再打这个号找她呢。 她怕他找不到他，怕有一天会再出现一个人比他更好更喜欢她，怕终有一天她会忘了他。 所以，不敢丢。 似乎只有依靠着上千条聊天短信，才能让她相信，曾经是有个人真真实实的出现过。 在三年前的十八岁，像太阳一样耀眼。 ＊ 超市的小插曲她没和爸妈说，一年又翻过去了一页。 大年三十吃了饭，亲戚朋友来家里玩。 聊着聊着，话题的内容就变成了“育黛黛交流会”。 已经不单单是育儿这么简单了，而是育一个又乖又学霸又听话的小甜心。 她听得有些坐不住，找了个理由跑到阳台吹风。 但几位阿姨哪肯放过她，又是问学校又是问情感状况。 好在小舅舅一通电话来得及时，说他准备一雪前耻，初二带女友回来过年。 舒建新今年三十一，七大姑八大姨一听这话，那还顾得上温黛黛，一股脑全讨论他去了。 她终于喘了口气，跑到阳台上站着。 老手机静静躺在口袋里，没有人打进电话来。 三年了，像个摆设。 温黛黛看着林市不夜灯光，客厅里嘻嘻哈哈的聊天声偶尔飘了两句出来，热热闹闹。 她轻轻捶着心口，试图压制住每年这个时候内心腾起的钝痛，在心里说了一句：“春节快乐，谢一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