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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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星空高挂在跳跃着白色光斑的雪原上,风从门缝中吹进来,浸润着浓郁腥咸的海洋气味。 意识回笼的刹那,脑后钻心的疼痛如冰锥插入脊髓,他缓了缓,张开眼,世界颠倒。先是看见徐迟的下巴尖,往上,触及那双黑沉的眼睛。对方脸上的肌肤犹如细薄苍白的死亡纤维,包裹在瘦削的头骨上,唇线绷得笔直。 “嘿,你看起来像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活死人。”周岐扯扯嘴角,打趣,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现在被倒吊在房梁上,衣领、脖颈、乃至下颌,全是干涸的血迹。这表示用棍子把他敲晕的家伙下手很重。 徐迟的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手脚皆被麻绳缚住,仰头歪坐在墙角。 那些土著显然是认为周岐的武力值更高些,所以只把他吊起来,徐迟一个病秧子单枪匹马翻不出什么浪来,可免去倒挂这一费劲的环节。 念及这一层,周岐有点微妙的自豪。 病秧子咳嗽一声,难得说了句关切的话:“你流了不少血,还好吗?” “死不了。”周岐试着动了动被反剪在背后的双手,捆得很紧,他有点累,不想动弹,索性放松下来,问,“老家伙这什么意思,出尔反尔了?” “下马威而已。”徐迟有气无力地垂着眼睑,“合作可以,但你们都得听我的。就这意思。” 周岐骂了声娘,环顾四周:“这是什么地方?” “倾斜面上似乎到处都有土著人的‘房产’。这是其中一处石屋,离大峡谷有点远。”徐迟没被敲晕,被挟持时一路上都很清醒。周岐一听石屋,身条下意识绷起,徐迟宽慰他,“放心,我们的利用价值已经给出,只要老休斯还想进入上翘面想活命,他就不会冒险转化我们。” 周岐头痛欲裂,含糊地哦了声,又问:“俩姑娘呢?” “跟其他通关者一起被关在另一个屋子里。” “人数呢?” “加上我们,只剩十个。” 也就是说,在他们离开的期间内,又有四个人或死或被转化。 周岐沉默。 好一会儿,他从牙缝里挤出字句:“你真要帮老休斯杀光蛾子?” 徐迟安静地望着他,眼里没有可供解读的情绪。 “说实话,这里面没有对和错吧?”周岐额角的青筋鼓动,双眼通红,“飞蛾们争抢孩子,是为了恢复重生通关者的记忆。之前我们帮着土著杀飞蛾,基本上是出自狭隘的同种族道义,现在既然发现飞蛾的本质也是人,那我们还有什么理由杀它们?况且休斯那个老混蛋,根本不拿我们当自己人,背后插刀这种下流操作也做得出,倒比飞蛾更像是敌人。他也就是利用我们,最后免不了要过河拆桥卸磨杀驴,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我周岐不干!” 他说这些话,夹枪带棒的,明显带着被摆了一道的愤懑。年轻人,气性大,也正常。 “杀不杀飞蛾是其次,我们首先必须进入上翘面。”徐迟还是那副冷淡的样子,嗓音里不掺杂任何感情,也没有任何起伏,“明天,海平面就会淹没这里,我们没有其他选择。你也看到了,飞蛾的领地意识很强,对上了,如果它们坚决不让我们进入,我们只能杀之。为了活命,神挡杀神,魔挡杀魔,没有转圜的余地。” 周岐高高挑起断眉,投来审视的目光,仿佛在说:原来你是这种人,为了活命不择手段? “抱歉,我向来只关注己方阵营的利益。”徐迟闭上眼睛,“其他人是生是死,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 “不用抱歉。”周岐转移视线,语气有些生硬,“我感到很庆幸,划分在你的‘己方阵营’内。” 气氛沉下来,两人不再说话。 天色渐亮,周岐倒挂了一夜,刚朦胧间睡去就被嘈杂的人声吵醒,昏昏沉沉地被放下来,泼了一瓢冷水,还没睁眼,仓促间就被推着搡着急匆匆上路。腿在动,意识还在沉睡,梦游一般走了许久才逐渐清醒过来,打了个天大的哈欠之后,低头一看,发现海水没过脚踝。 他愣了愣,戳戳旁边人的腰窝:“你们蹚水玩儿呢?” 徐迟疑似白了他一眼:“马上你还能游泳玩儿。” 周岐后知后觉,明白这是漫上来的海水,不禁悚然一惊。 徐迟昨晚说得没错,不断抬升的海平面来势汹汹。 他们双手被绑着,缀在末尾,冷湫他们则在队伍中部,其间隔着好几个身强体壮的土著男子,专门负责盯着周徐二人,防止逃脱。周岐跟任思缈隔空用眼神交流半晌,太费劲,最终放弃。 成群结队的飞蛾依旧在头顶盘旋逡巡。 躲躲藏藏地赶了一整天的路,一群人个个疲累不堪,终于在入夜之前寻到干燥的栖息地。 屁股刚着地,啃了两口糙饼子,文武萨满就带着两个亲信趾高气扬地来到面前。 “你说到了夜晚才能行动,现在天黑了,你的计划呢?”老休斯那一只金黄色的眼睛浑不似人,像年迈的野兽,在夜里闪着凶残的精光。 “进中界大峡谷。”徐迟坐着,没起身,“别想着绕远路了,时间上根本来不及。” “但是飞蛾……” “晚上飞蛾没法儿活动。”周岐接话,“先进峡谷,上翘面除了飞蛾,还有别的难缠东西。” 老休斯看起来不是很信任他们,但他实在又没有别的办法,沉思一会儿,只能听从。 事实上,他们确实平安地穿过了峡谷前的死亡空地,途中一只蛾子也没碰上。 进峡谷之前,徐迟发现怪异之处,蹲下来,观察起地面。 “怎么了?”周岐低头注视着他头顶的发旋。 徐迟的头发看上去很柔顺,质感很好的样子,让人想揉一揉。 但也就是想一想。 “你看这里。”徐迟指着地上新长出的嫩草。 “草啊,有什么问题吗?”周岐沉浸在发旋里,不以为意,刚把话说出口,随即自行意识到问题所在,“等等,倾斜面不是气候恶劣寸草不生吗?哪来的草?” “不知道。气温也没那么冷了。”徐迟敏感地指出,“是海平面上升的原因吗?” 周岐挠挠头,强行解释:“也许倾斜面也有稍微不那么冷的时候吧。” 徐迟瞥他一眼。 周岐瞧出他有些心神不宁。 穿过峡谷,就抵达上翘面。 瑰丽奇妙的画卷在眼前猝不及防地展开。 所有人愣在当场,久久回不过神来。 “原来上翘面这么暖和。”任思缈边脱下厚重潮湿的外衣,边发自肺腑地感叹,“同一座岛上竟然有两种截然相反的生态系统,太神奇了。” “这个中界大峡谷,其实是天堂和地狱的分水岭吧。”冷湫嘀咕。 老休斯嘴唇颤抖,肉眼可见地激动起来,叽里咕噜慷慨激昂地说了一长串土著语,随后高举双手,土著们又开始压低嗓子“呼喝呼喝”地喊起号子。 这些人里只有徐迟和周岐面色凝重,他们同一时间察觉到不对劲。 峡谷出口三丈内,原先生机勃勃的花草全部凋敝,沙石与土壤裸露在外,体感温度也降了不少。明明昨天出去之前,上翘面还温暖如春,现在却在往初秋的温度靠拢。 任思缈正欣赏着爱丽丝仙境般的景色,一只手重重地按在肩上。 “接下来不管发生什么情况,你和冷湫都跟紧我和徐娇娇。”周岐不知何时蹭到背后,对她耳语。 未及任思缈开口问什么,周岐转头冲萨满喊道:“老休斯,我建议你把我们松开。” 老休斯回身,脸上满是绝处逢生的喜悦:“给我一个理由。” “凭你们的人,走不出多远就会全军覆没。”周岐傲然扬了扬下巴。 话刚说完,人人感受到脚底大地的震颤。 “什么鬼?” “地震吗?还是海啸?” “地底下,地底下有东西!” ——刷刷刷,黑紫色的荆条破土而出,缠住几人的脚踝便往大地骇人的裂缝中拖去! 人群顿时炸开了锅。 “啊啊啊啊啊!” 武萨满手起刀落,将裹住老休斯小腿的荆条砍落,荆条带刺,老休斯的小腿登时血涌如注,他急赤白脸地指着周岐徐迟,厉声喝令了两句,旋即有人给周徐二人松了绑,并递来他俩之前使的砍刀。 周岐活动僵硬的手腕脚腕,话不多说,一声长啸,劈开朝任思缈掠去的巨藤。那藤蔓有婴儿手臂粗细,劈砍时大量黑浆迸出,残肢落在地上仍蠕动不止,瞧着极为恶心。 除了早已见识过眼前阵仗的周岐徐迟,余下人无不栗栗危惧。起初的混乱过后,人们在痛苦的现实中拾起武器,披荆斩棘,杀出一条血路。 周岐徐迟把剩下的通关者们作为重点保护对象,力有富余时给武萨满搭把手。土著人那边人多势众,将老休斯围在中央呈同心圆缓缓推进。 劈砍的过程中,疑虑再次浮上心头。 徐迟的眉头越蹙越紧。 “怎么感觉今天晚上这些玩意儿不给力啊。”周岐也有一定程度上的直观感受,嘴里念念有词,“难不成是熬夜熬两回,虚了?” 徐迟反手砍落两根荆条,顺手把被石头绊倒的王前进拉起来。王前进对他说了些什么,可能是道谢,他没注意听。 确实,这些荆条不管是速度还是密度都与之前天差地别,本以为一场鏖战在所难免,现在他们却轻轻松松就望见了母花花田。联合之前中界大峡谷两端入口的异象,不安的疑云逐渐笼罩头顶。 种种迹象表明,一定是有什么大的变故在暗地里悄然酝酿。 尽管荆条的威力大为削弱,土著那边仍然折损了两名男子,一个被荆条从后心贯穿,一个手脚被缠住被活生生绞成了肉块。 通关者这边受伤的不少,但起码全部保住了性命。大家互相搀扶,伏倒在花田里暂作休整。 任思缈在伤员之间不停奔走,给这个止血,给那个包扎,身上衣服被鲜血浸湿,头发蓬乱,只拿一根布条松松挽着。 她机械地做着重复的包扎动作,眼前的景象与噩梦里的战场慢慢融合。 硝烟,炮弹,流火,惨叫连绵。 粘稠的血液汇聚成水塘,断臂残肢扭曲绞缠在一处,分不清谁是谁的。到处都是皮肉烧焦的气味,到处都是尸体,尸横遍野,堆成山包,她表情麻木,带着口罩,挎着急救箱一个一个走过去。 “喂!还活着吗?” “能听见我说话吗?” “不要说遗言,我不听!活下来之后自己……喂!喂!” 她走了很久很久,从战场这一头,走到战场那一头,麻醉剂告罄,止血带用尽,她抱着空了的急救箱,魂不守舍地确认一个接一个的死亡。白衣染血,她如同战场上的孤魂野鬼。 “任姐姐,任姐姐,任姐!”女孩清脆的嗓音刺痛耳膜,任思缈回过神,眼前一片雾气迷蒙,瞧不清少女担忧的脸庞。 “怎么了?”她笑着睁大眼睛,等待眼眶内的湿意和酸胀退去。 “这句话该我问你!你怎么了?”冷湫小心翼翼拉她坐下,“刚才我叫了你好几遍你都像是听不见,一副魂儿没了的样子。” “只是有些累了。”任思缈敷衍。 “我想也是,你快歇歇吧,大家的伤,不管大伤小伤都被你挨个包扎了遍,就剩你自己的了!” “我?”任思缈眨眨眼。 “这儿!”冷湫拉过她的手臂,不轻不重地按了一把。 “啊!”任思缈终于感知到迟来的疼痛,倒吸一口凉气,低头一看,发现上臂外侧不知何时多了条一寸来长的伤口,不深,但皮肉外翻的样子有些难看。 冷湫抢过任医生自制的止血带,给她包扎,任医生的痛感复苏,矫情起来。 “呜哇,疼疼疼,轻点!” 冷湫叹口气,眼神幽幽:“这会儿知道疼了?” “我又不是周岐那种铁人,怎么不知道疼?”任思缈疼得小脸煞白,夸张控诉,“哇!小没心肝的,下手太狠了!” 冷湫简直哭笑不得:“我已经很轻很轻了啦,原来医生也这么怕疼的……” 任思缈望着她,冷小湫一张小脸认真极了,清理伤口时还会撅起嘴帮忙吹吹,真可爱。这时,脑海中一个念头拨开疼痛冲出来——她的妹妹如果还在世,也差不多是冷湫这个年纪。 那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因为智商很高从小就被叫做小神童,但小神童的称谓并没有带给她快乐的童年。事实证明,太聪明的人天生就难以融入群体,她没有同龄玩伴,总是形单影只,要么窝在书房看些晦涩难懂的书,要么躺在庭院里发呆。家庭关系也比常人淡薄,父母很忙,总在加班加点搞科研,姐姐呢,常年在国外求学。 她理应很孤独,是的,她很孤独。 孤独到什么程度呢,那孩子连带保姆失踪后过去了整整两天,家人才发觉不对劲,匆匆赶回家,匆匆报警,连伤心难过也来得匆匆潦草。 战争时期,这个国家每天都有大量的失踪人口上报,其中能找到的,哪怕是尸体,也寥寥无几。 希望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逐渐冷却,悔恨却在角落里疯狂滋长。 就这样,那个孩子的名字成了家里的禁忌。 名字…… 任思缈睫毛轻颤,表情有一瞬的空白和迷惑。 那孩子叫什么来着?任,任…… 寒意自足底猛地蹿起,任思缈忽然伸手,一把抓住冷湫的胳膊,收紧。冷湫吃痛,眉尖轻蹙。 不对,她绝不可能忘记妹妹的名字。 记忆,是记忆出现了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