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画中人
落华取下发间金簪，听声辨位核准几回关节撬开了锁。 再回头观望一番----月色下，铺了层银辉，一切都是那般静谧。转身推门而入，长久被人遗忘斑驳的门竟然没有吱呀作响。月色随着门开洒进内堂，身后夜风吹拂，迎面就荡来了一面黑色的纱幔----纱幔巨大而宽广，轻柔犹如纱袖婉转飞扬。落华这才发现这座庙堂里处处悬着同样大幅的黑色纱幔，就像进入了另一个飘渺迷离的世界。 她小心的将庙门掩上，心里打着小鼓也鼓着勇气继续往前走。一扇、两扇、三扇......每扇与扇之间相隔着半丈的距离，此时门已关风不再大，纱幔都软软的垂落地面。看到不自己身处何处，也无法预计这内堂的大小。当她的手拂开最后一扇的时候，眼前异常空旷----光滑的地面整整齐齐地铺了很多个蒲团，两旁俱是儿臂粗的青白蜡烛，插在雕刻了远古文字图案的青铜饰架上。蜡烛没有点亮，阴恻恻的内堂显得格外安静幽凉，虽说天已渐渐转暖但落华仍然生出了许多鸡皮疙瘩唰唰落地。她缩了缩脖子，裹紧身上的玄色斗篷，这时才敢抬头去看案前供奉着何人。 也许是没有烛光异地而立，又也许是眼前画幅太过巨大自己站得太近了些。第一眼真的是把落华吓了一跳！就见着一幅巨大的白色宣纸画面上，一个黑衣女人有真人那么高。全身黑衣黑裙就连头顶戴着的遮面纱帽都是黑色的。只是她的面纱被掖到了两边，呈现出完整的脸庞弧度----过于消瘦苍白的脸颊两侧颧骨下如刀削般瘦弱，这样的一个女人却也有着最为坚毅的眉弓紧紧蹙着，她很喜欢皱眉吗？一个莫名其妙的感觉渗入落华心头。女人有一双宝石般幽黑深邃的眼瞳，仿佛能看透人心。那样澄澈的眼睛里却拥有着没有丝毫畏惧的杀意。由垂落在身后及膝的长发来看，她很年轻。如果说她已过世，那么她就死在了她最美好的年纪。发尾处漂荡着一身黑色长裙层层叠叠，看不到脚，也仿佛没有脚。画面中就只有一个女人，没有落款没有年代。 但不难找出她的身份姓名，画像下供奉着女人的排位，用着最古老的篆字描金刻着“渤海护卫长官燕氏尘雪之灵”。面前没有果品等通常祭祀的吃食，唯有一壶酒，一只杯，散乱的摆放着一些只有小孩子才会玩耍的木制机巧玩物。而触目惊心的是在看到两边各有一支银白色雕花的冥婚蜡烛后，落华下意识的抬头发现巨幅两旁各有一对冥纸剪成的双喜贴案！吓得她忘了呼吸，决定立刻离开。可刚转过头来，距离她那么近的出现了渤海王的脸。 不知道是做贼心虚还是现实情况确实如此，渤海王此时脸上没有了往日温和有礼的风度，只余留阴沉、麻木、冷漠下蕴藏着死寂一般的气息。此时他的话给落华礼貌的错觉，“公主您不该到这儿来。” 落华不知道该道歉还是故作镇定，呆了片刻才“嗯。”了一声转身要走，没有目的的径自向前走。出了庙宇再走出五六步，本以为渤海王平日不理人的个性也会就此离开，可身后人的脚步声来看却是一直跟着的。什么都不问却又不甘心。 “公主，劝您别再往那儿去了。否则再有下一次，任您上国主君，也不会这么容易抽身而退了。” 蓦地一个转身，做贼心虚应了那句恼羞成怒窜上心头，“你在威胁本宫？” 谁知他却不打算言语上冲撞她，低下了头行了一礼却不卑不亢，“不敢，只是那关乎于公主您的性命安全。若是出了什么大事，谁也保不了您。” “......多谢你的关心。”那么恐怖的地方请她去她都不会再去，且不说今日本是满心恐惧之下，是多出了一张他的大脸才把自己吓了个够呛的！谁会比他更恐怖！ 海音殿里。 “公主您遇到渤海王爷了？”惊慌失措的莫言话也变得多起来。 “是唉！”倒是落华没精打采，一晚上没睡觉困的慌，“刚看到他那张脸的时候，我脑子里居然想起来的是那个八卦美妾口中的绿尸们，我真怕他把我也变成那般丑八怪的模样。” “这可不是说笑话的，万一他就是这些案件幕后的主使者，公主您昨晚可真是太大胆太莽撞了----”低而有力的咆哮声止于看到落华埋头案几沉入了梦乡，要说她七巧玲珑心，莫言信；说她没心没肺，莫言也信。只好闭了嘴，将她抱至榻前盖被松枕妥善安置。 接下来的几天里，落华又被带着参观了渤海国的政治、经济机构。虽不善精通政治用语和具体方案，但两国邦交事宜、他国事项遇到的种种问题，落华谈笑间以玩乐家家酒的心态简单拆解，足可见其辅国之才。倒是她再也没有提及那夜探查庙宇之事的后续和细节。 而通过多年的摸爬滚打、亲历亲为，拥有绝佳的涉交才能和军事见地的，曾经对她抱有极度偏见认为她只是“一介娇纵任性运气好的小公主”论调的渤海王，此刻才真是对她刮目相看！他抱着双臂微笑的看着她的滔滔不绝时、当他越来越欣赏落华的才能时，他清晰地告诉自己，自己对这个女人的感觉也只是停留在了欣赏的范围硬框之内。 当蓝衣人再次出现的时候，落华不再沉默。这一次，她偏要跟渤海王一起走，即使人家好说好谅的解释这是渤海内政之事，她也绝不妥协放松。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回廊，向上一次游园的方向前进。中途奈何不了她的渤海王只好双手投降，坦诚认真的发誓说带她去，但请不要这么拉拉扯扯的好吗！落华一看林道周围，果然个别稀稀疏疏的太监侍女看着他们指指点点、掩口窃笑。于是立刻松开了抓紧他宽袍的爪子。 在路过一片茂密的人工栽植的丛林时落华感觉不妙。还来不及反应，就见渤海王也不管她，埋头径自左一拐右一拐的窜入假山之后----就、就不见了！明明看他最后出现在假山这端的啊，怎么就不见了呢？落华挠挠脑袋，早知道当初二哥教授五行八卦的时候她应该好好去学的，那时候在干什么呢？逃课、贪玩、和七哥混进御膳房偷点心尝！啊啊啊这个三十五岁的老头子！又被他耍了！可......现在也不是生气看不上毒尸的时候了，现在的关键是----她走不出去了......这里、到底是哪里呀？ 另一边，仰躺在软塌温香环绕下的渤海王，正拈起一块阴阳玫瑰糕吃的欢畅。就着宫妃捧来的琼浆美酿喝了一大口，“痛快啊哈哈！” 旁边替他剥着核桃娇滴滴的赵美妾陪笑着，悄声细气的询问一个自己也不在乎的答案：“王上这样调皮，就不怕公主人生气吗~” 渤海王闭着眼睛假寐，懒得回应她。片刻又开**待道，“现在是出不去啦，你吩咐下去，告诉蓝司殿本王一个时辰后再去他那里。” “是~红儿快去快去！”翘起涂有丹蔻的纤纤玉手点了一下渤海王英挺的鼻梁，“可王上明明没有兑现，却用发誓这么严重的事情骗公主不会有闪失吗？” “扯淡！发誓算什么，想当年啊......本王发过的荒誓比天上的星星还多，可如今又有哪一个兑现过咯~”想想自己也年少轻狂过，想念那些艰苦的却有自在的岁月，不禁然俊美有型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笑意，闪现于平滑的嚼肌之间。顿时引得宫妃们尖叫不已。 “说起来这个八公主也够倒霉的，一路愣头愣脑的被王上您戏弄。”赵美妾乖巧地将核桃送入他的口中，说出口的话语引来渤海王更开怀的朗笑。 是啊，倒霉的公主，一路上连环着被自己恶作剧的耍弄。在每每为她制造了那么多的麻烦之后却耍赖不认、努力攀升她的暗火、让她被气的上蹿下跳，也在每次逃跑后完全没有风度的丢下她、不在乎她、自顾自的孩子气行为之下，她依然能宽容度量的在下一次见面时呈现出一张平静温和的脸......曾几何时，自己也如此缺德的整理过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不，是一个女孩，在屡屡遭受自己挖坑埋雷的陷阱与背叛之后，依然能够以温和没有脾气的心态来原谅自己？往事一幕幕浮现，原本恶作剧越想越得意的脸上表情渐渐消失，渐渐陷入沉思与迷惘之中久久无法散去。 蓝司院是一座外表看起来并不起眼的官署机构，占地并不大，但是门里门外把守的护卫却都是渤海国功夫一等一的高手。 当落华莫言闯入某一间更为不起眼的密闭小房间时，迎面扑来一阵刺鼻的酸腐臭气！就看见房内一身绣着金龙与浮云暗纹黑袍朝服的渤海王负手而立。彼时身后追来了之前一路包围拦阻的很多蓝衣人。落华比较新奇和惊讶，因为一直以来出现在渤海王身边的蓝衣人都是一个人，所以在她的意识里，蓝衣人就只代表着某一个近乎疯魔般爱穿蓝衣服的侍卫罢了。虽然此刻危急，但她依然为眼前突然冒出了如许多的蓝衣人而感到好笑不已。 两方僵持在当下，渤海王脸上惊讶的神色稍纵即逝，直到他伸手挥退了众人，默许了落华二人可以留下来，也没有问二人是如何发现这里的。 其实查到这里并不算困难，首先莫言作为一名使臣护卫话不多，平日的宴会聚众场合也很少露面。不显眼的他像是影子一般的存在着，方便落华交付的探查行事。白天落华负责吸引大多数人目光的注意力，自然也就不会有人注意到留守在海音殿里一个小小的护卫的全部动向。要论追踪，未入宫前就是干这个的莫言要比落华沉稳老练的多。 其次，那夜里赵美妾关于舅父的话引起了落华的注意，这种危险密事越是习惯了招摇却无脑的女眷反而可信度越是高，况且她还是一位好奇心如此之盛的女眷。 排除掉没有可疑的几处院落外，莫言和落华的目标就专注在了地图剩下的布局里面，只是落华不明白为什么在他的规划里要把燕氏的昭雪阁也算在内。将这前后看似毫无关联的细枝末节串联在一起，答案已一目了然。而最近频繁出现在渤海王身边次数较多的蓝衣人，自然就是莫言重点跟踪的对象了。 落华一个箭步奔至渤海王面前，抓了他右手腕撩起袍袖正反仔细察看。可骨骼结实而干净的手腕上，除了血管筋脉之外什么都没有！她转头看向莫言：“没有印记。” 身后渤海王不着痕迹的收回了手腕，拉好丝绸质地的黑色广袖。“公主来此有何赐教？” 落华傻了眼，回头看看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突然看到被他挡着一半的身后，赫然是一排蒙着白布的石床！七八个医官模样的人正围着其中一处低头研究着什么。忙推开身前的大山，走上前去。 “公主小心！”莫言立即扯下一块衣袂欲递给她掩住口鼻，却被落华推开以拒，“不碍事，毒性不深，吐出的气息不至传染。” 直到落华将一根极细的银针拔出，用手帕仔细的擦掉了针上已呈现墨绿泛黑的毒血液，才认真看向渤海王。“他们是什么人？” 渤海王再行属臣礼，态度生硬的回答：“这是我渤海私事，惊扰芳驾本不应该，还请公主不必多问了。” 一向温文有礼的渤海王若是以这样的口吻回话，已经是最大限度的拒绝了，没有客套的成分在。落华跟他接触久了自然是知道的，但----也只是深深地看着他的眼睛，她也不会妥协。 耳边传来莫言的声音，“公主您能确信吗？”说的并不详细，众人也听得毫无头尾。只有落华明白，没有放过渤海王脸上的任何表情，说出口的话却是在回答莫言的疑惑。“他若是主谋，不会塞一堆医官挤在这个不见天日的房子里，如此愚蠢的埋头苦察到底是何毒素，直接烧了不就了事了。” “或许我们知道的要比你多一些，有兴趣吗？” 被问话人沉默不语，但脸颊适才绷紧的肌rou已放松了线条。 落华知道渤海王动摇了，要再加一把柴禾彻底将他点着。于是取了医官们研究记录的毛笔蘸墨饱满，挥洒纸面，不多时雪白的纸上赫然跃起一枚奇怪的图案印记，在渐渐阴干的墨迹下显得诡异着魔。 渤海王眸色突然显露一丝杀意，在莫言拔出半截长剑挡在落华面前时，给予了回应。 “死者共有七具，都是本王在朝堂上周旋多年，拔之不掉、软针绵刺的政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