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替身
不信，难道王上他看破了什么吗？看出了此事与燕敏自身有关？抑或者仅仅认为是迎春院唱出的大戏？可却没有流露出任何的不悦、透露什么口风......王上，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呢？昭雪阁内殿大堂里，燕氏顾不得奶娘嬷嬷抱来的儿子在向她招着两只小手，反而是来回踱步，时慢时快却不打算停下来。 可如果王上他信了呢？做那件事目的就是为了让他信，可如今这样的局面燕氏却将长长的浅红色绢丝帕子绞在手里稀烂----她了解王上，王上并没有真正的动怒，也没有丝毫上升为外交国事来严肃处理掉那个落华公主，等于一切都没有发生----那么这就只能说明眼下的状况比她想象的被戳穿更为糟糕！ 王上他爱上这个上国公主了...... 这可怎么办是好？烦躁的情绪正要开口叫奶娘把这个被吓得还在啼哭的儿子抱的越远越好时，视线与稚嫩的幼儿接触----孩儿一双剑眉承袭自她，少了王上那般浓眉大眼的温煦与王者风范的高贵，尽管这尽为王上所爱，却是她燕敏拔之唯恐不及的眼中钉rou中刺！但从孩儿这双眉毛看来，却让燕氏油然而生一个非常非常令她宽心的主意。终于还是放宽了回阁以来紧蹙的眉峰，张开温柔的双臂去真心的拥抱儿子。 “燕妃娘娘驾到！”海音殿外，一驾四人小轿落地，走出怀抱着孩儿的燕氏满眼昔日里温柔娴雅的模样款款进入殿内。 相比燕氏的明丽柔婉，反而落华自落水那日起就病恹恹的，眼皮沉重，脸色苍白。本来烧还尚未退净，又浸泡冷水多时，虽无大碍却也因着夫余震对她的误解和刻意躲避，身心大大受创，所以过了这些日子，身体也一直都没有好起来。 看到燕氏来探望，落华心里不是很舒服。从前对她的印象是四德庭训严苛、典型的好女人好夫人，可那一日本来能澄清的事实却叫她的模棱两可将真相带往了相反的路线，反令落华错愕。仗着生病，于是也不给她什么好脸色。 “公主病了多日未好，臣妾携子前来探望。” 落华不吭气，半晌也不见燕氏有丝毫不满，于是又软下心肠，草草一句“起来坐吧。”便自顾自的坐回了主位。 燕氏逆来顺受的娴静模样带着浅浅的笑意与歉意，在侧位坐下来，半抬着眼眸看向落华：“那日是臣妾的过失，反倒说不清话让公主受苦了。妾身事后左思右想实觉良心有愧，请公主念及孩儿落水，臣妾因做母亲恍然失措的心一时找不到了分寸，原谅臣妾吧。”又向落华俯身行礼。 她一口一个臣妾卑躬屈膝的，从不多言之人却硬是说出这番长短的言辞。落华虽不曾做母亲，但内心深处某个柔软的角落却被她的一席话深深触动了，她说的没有错，也许，她看向何那日依然用着那干净澄澈的大眼睛望着自己的孩子，那稚嫩的小脸上有着最纯净的笑颜。即使再多的受伤与不甘，于此时也消散殆尽了。 “算了，本宫也不是小气之人。你让孩子到我身边来玩会儿，就原谅你啦。”手伸向孩子，仿佛自己也是那般大的年纪。 燕氏毫不迟疑，以一个母亲的温柔笑语，小小声哄着孩儿：“恒儿快过去吧。你不是很喜欢公主jiejie的吗？” jiejie？落华缩缩脖子，坦然接受这个尚不算差的称呼。然后小“男子汉”就蹦蹦跳跳的冲进了她的怀里。不仅一股干干净净的奶香味，还抬起头来奶声奶气的冲着她笑：“恒儿最喜欢公主jiejie了~！”落华在他健康的苹果脸上轻轻的吻了一记，笑得很满足。“jiejie也喜欢你呀。”想伸手取一块奶糕给他吃，手伸在半空又缩了回来，尴尬的傻笑了笑。 一旁侧席上的燕氏陪笑着与落华聊天，“瞧公主与恒儿相处和洽的氛围，臣妾真是开心。不说还不觉得，说起来您与恒儿的眉眼多多少少还有些相像呢。” 落华听来看她，唇边的笑还未收敛，“是吗？我们很像吗？不过说起眉眼，恒儿有一双好看的英眉，这承袭自你了。” “公主多誉了，”燕氏是个极重礼数之人，此时又再次行了俯身礼，“不过要说起这眉，是不适合女人的。在臣妾的家族尽得此形貌......说起来怪不得初见公主时就感觉到亲切！臣妾有一个jiejie就跟公主好生相像呢！” “哦？难道本宫也有和你们一样的眉峰么？”落华向上抬眼，奈何一时犯傻怎么可能看得到自己脸上的双眉呢？ 燕氏也笑起来，“公主真风趣。倒不是说眉型，而是整体感觉----公主和臣妾的jiejie有着极尽相似的脸庞，苍白而消瘦，眼睛大大的，即使不笑唇边也夹着妩媚的笑意。而最关键的就是你们在言谈举止间，有着神似的气韵风华，好像眼睛里会说话一样。” 好像眼睛里会说话一样......曾经的鹿原，渤海王也说过相同的话语。顿时令落华对这位jiejie感兴趣起来。“你jiejie叫什么？我们去拜访她好吗！” “臣妾失言了，望公主别见怪。臣妾的jiejie......”燕氏那柔媚的凤眼顿时水雾迷蒙，“叫燕尘雪，已过世六年了。正是这孩儿的亲姨娘。”说完便捂着手帕轻轻啜泣。 “燕、燕尘雪......都姓燕，我怎么忘了，一个小小的渤海国能有几户姓燕的呢？”落华站起身来喃喃自语，不管不顾恒儿的呼唤，脚下趔趄地晃出来海音殿。 燕氏也跟着叫了两声“公主”便即停了下来。她笑了，因为此行的目的达到了，她知道公主她听进去了。 正值盛夏，闷热的渤海王宫里蝉鸣声噪噪不休，仿佛要尽了最后的力气为这沉闷的午后撕出一道喘气的裂口。 落华无知无觉的迎着烈日走过步道，旁边有一条宽阔的场地是柳树为这盛夏辟出的绿茵，她反而偏不去走。汗水沿着颈边留下，却又被乌云遮住日头的风一吹，生凉。一道闪电划过身后，她知道将有轰隆隆的滚雷霹过自己身后却毫无动作。既然无论如何躲不掉，反而不想躲。 人啊，是很容易变懒的。很快泼天大雨倾泻而下，连老天都容许她暂时的脆弱了为什么还要逞强呢？迎面走着，被强大的雨势打得生疼，脸上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又或者什么都不是，只是上天再哭泣。她越走越慢，沉重的步子子，包扎的右手臂滴滴答答渗出了血水也一无所知。原来伤了心的感觉是这样的！越平静痛的越苦闷、越深刻、越执着；她没打算去质问渤海王，太累了，是心太累了，她不想去争吵，双方各执己见去争论一件原本已伤她如此之深的事情。 替身，原来从一开始她就错了，她觉得是因为自己的言行举止很完美，呈现了一个大国公主最有风度的一面，也赢得了众人鲜艳的目光； 替身，原来她只不过是别人眼中的一个笑话；当她认为自己瞧不起那些愚蠢宫妇的言行举止和日常用度之时，人家更是用着看笑话的眼光来看她即将作出的每一个愚蠢的举动； 替身，原来在他眼中所谓与众不同的自己，却不过只是因为他多年求之不得的一个影子、一个替身！ 雨势变得稀小了，老天爷哭不动了。也对，老天爷再悲伤又怎么会有她凡夫俗子的儿女情长这般难以介怀呢？ 此时才感受到，脸颊上直直烧痛的泪是guntang的，随着落话心中的话语颗颗跌落，“我以为、我以为我足够勇敢，可以为了你战胜任何一切的敌人......是我太自信了！太愚蠢了！无论我再怎么努力，又怎么争得过在你心里死亡多年的那个人呢？ 由于不妥善养伤又淋了大雨伤口感染，烧得一塌糊涂的落华惊动了渤海王室的医官，连蓝司院的暗使都被渤海王全叫了去。伤口发炎的利害，若是不好好处理恐怕有生命危险。 但是三天了情况如何渤海王不询问，也一次都没有去探视过，此时是大白天，他却走进了昭雪阁的宫妇寝殿。 他金边的黑丝绸软靴一步一个重声，仿佛也踏在了每个人的心上，昭雪阁的宫女太监都吓得匍匐于地喏喏不敢起身。 也许感受到气氛不对，燕氏早早唤了奶娘嬷嬷把皇子带到身边，把孩子搂得紧紧的。可渤海王一挥手，强制要求奶娘嬷嬷“把小皇子带出昭雪阁，没有本王吩咐不准回来！”燕氏强颜欢笑，不敢泄露丝毫令王上生厌的恐惧，悄悄起身想要为他倒杯温润的茶水。“不必了，你坐下我们聊聊。”渤海王语调无波，看不出情绪是起是伏。燕氏只好安静坐下来，安静的看着渤海王思绪却已飞到天外：替身的事情被发现了吗？还是王上为避嫌不敢直接进海音殿，反而因为心疼公主跑来找自己这个多年的解语花来叙话？先认错好不好？或者王上他其实什么都不知道，先招认反而打草惊蛇！不行不行！到底应该如何是好呢？ 当渤海王喝了一盅茶，燕氏的思绪已绕了一圈。他抬头看着燕氏，“云儿，你进宫多久了？” “回王上的话，臣妾自宣和三年进宫，现已第四个年头了。” “还记得你jiejie是哪年过世的吗？她好像是比你大上四岁有余吧。” “大概是四岁零二个月吧。”唯唯诺诺之间隐藏了不愿提及jiejie的心情。 “这样说来，其实本王比你记得还清楚哦~”他笔出五个手指，“是四岁零五个月。你jiejie是生在万物丰收的秋天，而你则在隆冬......你jiejie是宣和一年过世的，正因为她，才有了本王今天的渤海复国。你可以忘记其他，但绝不能忘了你的jiejie知道吗。” 燕氏望向渤海王深邃的眼眸，却又望不进去。他在笑，迷人而温柔，总是让这后宫之人沉醉，不知不觉为之相斗。燕氏看它，同时又恨它。因为她知道那个被王上记在脑子里久久不散的jiejie也爱着这双眼睛。 “臣妾不曾忘却。”却也不想记起。 “你并不喜欢本王叫你云儿吧，接你入宫时凭着这名字你位享妃荣，但不到两年你就擅改了个什么名儿？燕敏？”渤海王脸色微微有些动怒。 “臣妾只是觉得敏更简炼，琅琅上口----” “你跟公主暗示，她是你jiejie燕尘雪的替身？”他迷人的双眼笑得很残酷，仿佛能勾破人的心魂。 但此时燕氏反而不害怕了，因为她听到了此生最不想听到的那个名字而脸色变得通红。她捂紧了耳朵，疯狂的摇着头，仿佛那就是安慰自己，也仿佛那就是不可抗拒的命令，“不说！不要说！”所以她才狂躁的厌烦着别人呼唤她的本名，所以这些年来她才会改名为燕敏的是吗？ 一阵嗑嗑的声音空洞而清晰，绕着粉红色珠帘而走来的竟然是撑着木杖的落华。叹了口气，她知道这一回自己又多管闲事了。 她尚未完全康复，此时脸上胭脂未染，苍白犹如灵魂的脸上一双眼瞳却是炯炯有神。“你很聪明，知道不张扬不主动攻击，知道利用别人的生死来完成自己的大业；但你又实在是太不聪明，除掉我你的目的为何？享受渤海王最看重的女人吗？” 她一步一步逼近燕氏，说出来的话令渤海王都脸红却不曾看过他一眼。她是那样的绽放着光彩的，即使一身素净，却令他摄心。欣赏她的聪慧端敏，听着她那柔柔雅雅却铿锵有力的声音： “可是你却忘了伤害皇族，中原朝廷能容得下你所在的这个小小的渤海国？！国之不复，人何以存？”真是个傻女人。 渤海王听着真想鼓掌，赞许的眼光看向这个受了伤害却未能给他带来不幸，反而是想要私下解决......她在回护他吗？ “公主，知道她本名叫什么么？燕尘云，之所以有如此高的地位皆是亏了她的jiejie燕尘雪。若论替身，你从来算不上；而这个女人，才是一个可悲的只是一个替身的女人，妄图享受无上的尊荣，却不曾感恩去遗忘了她那没什么记忆的可怜的jiejie。”那与年轻时候的殿下在云波诡谲的暗杀明刺中并肩作战，用生命守护换来他重新复国登上王位的那一刻。那一生中不曾享受过一刻平静、荣耀与任何后宫位份的女子，仅仅以少女的身份死于那最后的战役，也永远的钉死在了他的心里。 “我今日来是省了两国交兵的麻烦，对你们诸多的后宫事不感兴趣，好自为之。”落华此时对于替身这个词分外厌烦，继而撑着杖一步一顿的离开。 目送落华走远，渤海王才再次开口。“留着你，是答应你jiejie好好照顾你；也是因为要用你这个肚子生出来带有尘雪血脉的子孙，本王今生与你jiejie无缘啊。可恒儿你却不该利用，教出个废物还有什么价值？从今往后本王亲自带在身边；在公主回国之前，你最好给本王安分点。”一席话又冷又伤，说得燕氏面无人色。 临走前倾向燕氏的上半身，眼神变得阖暗，“听说你还在几日后的校场盛宴上安排了左大臣的孙女来拜见我？要传达王后的最终人选吗？叫她来吧，本王接着。 “不过托你的福，以公主现在的身体来看她那天估计是去不了的了。”离开的再不留情，曾经繁华宣盛的昭雪阁，预示着今后----即使在炎热的夏季也犹如过在长长久久冰雪之中。 跌坐在冰雪里，燕氏依然想不通。只有满腔无名的悔恨将脸面埋进了臂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