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分裂
有很长一段时间，这样大雾的天气，娜娜是不会出门的。 没人要求她坚强一点。他们会告诉她雾里并没有什么怪兽，却也愿意包容她的恐惧，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她。如果她不想出门，那就不出，自然会有人来陪她。 是她自己觉得，这样不行……然后她自己走了出去。 父亲死后她第一次站在迷雾中时僵硬得一动也不能动，哪怕她知道母亲就站在她身后，只要她一回身就能扑进她怀里。 她最终还是摇摇晃晃地迈出了脚步。 到现在，她已经可以一个人穿过雾气走到酒馆，或去到村里的任何地方，不需要陪伴和保护……但最近，即使她拒绝“保护”，也不能拒绝陪伴。 她把头探出门外，一眼就看见了直挺挺站在门边的拉赫拉姆，其实是挺开心的——至少要比对着村长家的傻儿子要开心多了，却还是做出了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 “拉尔文让我告诉你，可能又要下雪了，面粉她得省着点儿用，今天没法儿教你做小点心了。”猎人一板一眼地撒着谎。 娜娜的白眼几乎要翻到天上。为了让她乖乖待在家，这些人可真是什么借口都编得出来！ “所以，你跟拉尔文说话了吗？”她问。 猎人噎住了。 在她身后，苏雅发出无奈的低笑，轻轻推了她一把。 “好啦，”她说，“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吧。但是……” “不能一个人到处乱跑。”娜娜抢着把她的话说完，头也不回地冲她挥了挥手：“我知道啦！” 她把头巾一裹就踏进了雾里，拉赫拉姆局促地冲苏雅点点头，没敢多看她一眼，大步跟了上去。 苏雅靠在门边，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雾中。有一瞬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紧紧地捏了一把，难以形容的心悸让她控制不住地想要把娜娜叫回来，但最终只是无声地张了张嘴。 她的女儿最终会飞到她无法保护的地方。而矫健的双翼，只能从自由的飞翔中得到。 . 娜娜对着不熟的人很少说话，可对着拉赫拉姆这种话更少的人，却是负责叽叽喳喳的那一个。 不然两个人一声不吭地走着，也未免太闷了。 “你不用去看着那个迷宫了吗？”她问猎人。 “门封死了。”拉赫拉姆的回答总是十分简短。 事实上，门不仅封死了，还设了陷阱。那位斯特里特大人自己没有回来，手下的人却仍在黑暗中出没。德利安的意思是别去管他们就好，迷宫自己就能解决那些不怀好意的入侵者，但拉赫拉姆得到过命令，自然也要履行自己的职责。 但即使是在给他的命令里，“保护娜娜”也远比“看守迷宫”更重要。 “依蒂丝说，很古老的传说里，克利瑟斯家族的人有神的血脉。”娜娜兴致勃勃，“也许那迷宫里还藏着什么与神明相关的东西？” “人不可能有神的血脉。”猎人的回答还是那么一板一眼，一句话就能终结一个话题。 娜娜又想翻白眼了。她噘着嘴大步向前走，却突然被猎人叫住：“娜娜！” 那严厉的语气让女孩儿吓了一跳。 她茫然回头，却听见令人牙酸的轻响——猎人拔出了他的剑。 ……浓雾中有怪物。 这个念头又一次从心底冒了出来。无论她如何努力地无视它，如何使劲儿把它塞进角落里，它似乎永远都不会真正消失。 她好像又不能动了，心脏咚咚地像是要从嘴里跳出来。眼睁睁看着猎人毫无预兆地倒下时她连叫都叫不出来，只是下意识地扑过去。 一只手拉住了她。 她拔出靴子里的短剑砍过去——那完全是下意识的行为。 她听见低低的叹息，然后另一只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那手冷得像冰。 失去意识之前，那是她最后的感觉。 . 拉赫拉姆醒来时一动没动。他没法儿相信他连敌人的影子都没看见就中了招……可这是事实，是提醒他必须更加警惕的事实。 能如此击倒他的只有魔法，而德利安已经警告过他……从前的战士知道该如何防备和抵御魔法，可对他这种在魔法衰败之后才出生的人而言，“魔法”所代表的强大与危险，实在太过遥远，也根本无法招架。 他思考着种种可能。然后有人踢了踢他的腿。 “不好意思，”那声音彬彬有礼，却也充满讽刺，“既然醒了，麻烦起来如何？毕竟这里可不是什么适合睡觉的地方。” 那是克诺雷纳的声音。 猎人睁开了眼睛，视线往周围一扫，并未立刻起身。 然后他的心沉了下去。 摇曳的火光中，还有另一个身影站在光与暗的交界——而他怀里抱着个女孩儿。 “她没事。”迎着他冰冷的视线，克诺雷纳不自觉地躲闪了一下：“至少现在没事。” 而利用一个无辜的女孩儿终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猎人慢慢地坐起身来，克制着冲过去抢回女孩儿的冲动。他看见了那头长长的银发……那不是他能轻易击败的敌人。 “你们想要什么？”他问。 “只是来找点东西。”克诺雷纳回答。 “我不知道迷宫里有什么。”拉赫拉姆直视着他，“我对它也并没有你们以为的那么熟悉。” 克诺雷纳耸耸肩：“总比我们要熟。” 拉赫拉姆扶着墙壁站了起来，身体仍有些发软。他的剑没了，要对付一个比他差不了太多的战士和一个深不可测的法师，根本没有半点胜算。 可伊恩和依蒂丝都不在这里——这群冒险者已经如他们所料般分裂，甚至都不需要他们推上一把。 他平复着呼吸和心跳，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用处。 他是个带路的，也是个探路的。而娜娜的安危，在于他是否配合。 他们应该还没有发现那个秘密。 这一点认知让猎人稍稍放下心来。他站直，左右看了看，判断了一下他们所在的位置，然后迈步走向左手边黑暗的甬道。 他对迷宫确实并没有那么熟……他走过的部分还不到它的十分之一。但正如克诺雷纳所说——总比他们要熟。 拉赫拉姆走得不快不慢，并没有把他们带入任何陷阱。当陈腐的气息渐渐包围了他们，就算是不那么敏感的克诺雷纳，也能意识到他们已经进入了迷宫深处，少有人能到达的地方。 脚步声和呼吸声在封闭的走道里会被放大许多，总会让人觉得周围还有些……别的什么。克诺雷纳握剑的手微微出汗，精神始终紧绷，感觉却渐渐迟钝。 火把上爆出的一点火花让他惊醒过来，那明亮的火焰也似乎被这地底深处的黑暗所压迫，不安地收缩着，显出些黯淡的橙红。 男人很快摆脱这过于感性的念头，察觉到真正的问题。 这里的空气有些不足。 他下意识地回头。火焰能提醒他们某些危险，但精灵最好还是准备好他的魔法光焰。 精灵的确有所行动——他放下了娜娜，并且温柔地唤醒了她。 在这种情形下昏睡不醒，可能会再也醒不过来。 女孩儿一醒来就猛地坐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像是从一场噩梦中惊醒。她警惕把自己缩成一团，瞪得圆圆的眼睛环顾四周，在看见拉赫拉姆时明显地松了口气，却并没有试图冲过去。 她看向精灵。那只让她陷入昏迷的、冰冷的手，此刻正轻轻按在她肩头，触到她脖子的那一点，仍然冷得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是你啊……”她低声开口，带着说不出的失望。 “……抱歉。”精灵说。 “站起来。”克诺雷纳没有耐心在这种无用的愧疚上浪费时间，“既然醒了，那就自己走。” 男人的神情在跳动的火光中近乎狰狞，全没有之前面对她时那副沉稳体贴的模样。 娜娜一声不吭地站了起来。 连拉赫拉姆都没有反抗，她最好还是听话一点——这点判断的能力她还是有的。 拉赫拉姆深深地看了克诺雷纳一眼，又给了女孩儿一个鼓励的眼神，继续向前。 迷宫里岔路很多。克诺雷纳恍惚觉得，并没有那条路是真正的“死路”——就像宫殿中复杂的长廊，它们都会通向某个地方，而不只是纯粹的迷惑。 他又一次回头看向精灵。他们不可能走遍迷宫的每一个角落……他们总得有个方向，而在这种时候，精灵超越人类的敏锐自觉跟他的魔法一样好用。 就在那一瞬，他的脚下突然一空。 平整的、看起来毫无缝隙的地面仿佛瞬间消失，露出一个巨大的黑洞。他试图往后跳，却被及时紧贴在了墙边的拉赫拉姆抬脚一踹，身不由己地坠了下去。 然后他听见女孩儿的惊呼——在地面恢复之前，另一个身影掉了下来，就在他身后发出一声愤怒的低吼。 那是拉赫拉姆。他不可能蠢到在踹他的时候让自己失去平衡……所以，是精灵把他弄下来的。 顺着不知通向何处的斜坡滑下去的时候，克诺雷纳控制不住地放声大笑。 他提防着许多人许多事，却唯独忘了提防他最该提防的。 那看起来总是心怀愧疚犹豫不决的精灵，决绝起来可一直都比他要狠得多。 他怎么，就忘了这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