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崩塌

    拉赫拉姆在仿佛没有尽头的通道里狂奔。

    风把火把上燃烧的火焰往后拉，拉得长长的，像一面飘摇的旗。他的影子随着他的脚步映在地上，墙壁上，摇晃着，奔跑着，仿佛有无数黑影紧跟着他，追逐着他，一路冲向迷宫深处。

    换做平常，就算是他，也会因为恐惧而战栗——他深知这迷宫的危险。人们在混乱的年代里带进太多黑暗而邪恶的力量，从未能清理干净。但现在，除了娜娜，他的脑子里再也没有别的东西。

    他不该冒险利用迷宫里的陷阱，他该跟娜娜在一起。无论这迷宫里隐藏了什么秘密，都没有娜娜重要。

    他已经顾不上什么陷阱或机关。迷宫的这一部分他从未来过，就算有他也很难发现，他没有时间去仔细摸索。

    他没有意识到，仿佛有什么在指引他。他没有走错一条路，没有撞到一个陷阱，当过于寒冷的空气随着他沉重的呼吸撞进他肺里，让他咳得胸口发痛，当他踩到了地面上正迅速蔓延的冰层，险些滑倒在地，他放慢了脚步，更加小心，却也更加急切。

    他以为这是那个精灵的魔法。可当他看见缓缓迎面而来的女孩儿，他恍惚觉得自己看到了冰雪女神。

    那是娜娜……可又仿佛不是。她浓密的黑发上散着不会融化的雪花，她健康的、微带麦色的皮肤变成了雪一般的莹白，甚至有细碎的冰晶如宝石……如鳞片般点缀在她的额头和脸颊，星星点点的光芒在火光中闪烁不定。

    风与雪盘旋在她身边，如散着荧光的轻纱般笼罩着她，包围着她，让她的面目都有些模糊，可那双眼睛——那双纯粹的，犹如黄金般闪耀的眼睛，亮得人无法直视。

    然而猎人的心却渐渐平静，带着怅然与欣喜。

    是的，这就是娜娜……在她的父亲死去之后，除了她，世上再没有谁能拥有这样一双眼睛。

    他在试图靠近时得到了警告。

    “她现在认不出你。”精灵的声音从黑暗中飘出来，“不想成为猎物的话……”

    他的话没能说完。风雪如利刃般直扑而去，让他瞬间没了声息。

    女孩儿脚步不停，在从拉赫拉姆面前走过时只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毫无温度的一眼。

    她对他没有兴趣……她的确认不出他。

    猎人有些失落。但那点失落在看到她安然无恙的欣喜中如阳光下的一片雪花般消融不见。他默默地跟在女孩儿身后，不远不近，知道这样的状况并不是一个温暖有力的拥抱或几声充满爱意的呼唤就能解决的。

    曾经，就算是苏雅也没能唤醒她。

    娜娜在追逐着精灵，但并不急切。她时不时地陷入恍惚之中，有时还会突然停下来，像是在倾听，或寻找什么东西。

    即使离得并不是很近，猎人也觉得自己快要被冻僵了——这庞大的迷宫，似乎正一点点变成冰雪的领域……变成娜娜的领域。

    环绕在她身边的风雪越来越强，强得猎人几乎已看不见她的身影。呼啸的风声撞击在狭窄的通道之中，隆隆的回响仿佛野兽的咆哮。

    当意识到漫长的追逐并不能消磨女孩儿的力量，反而让她越来越强大，精灵在她面前显露了身形。

    他看起很糟。鲜血浸透了他半边身体，又凝结成冰，他的嘴唇都已泛起不祥的青灰，眼中却亮着令人心惊的光芒，仿佛眼前不是能夺走他性命的怪物，而是他用尽一生在寻找的珍宝。

    “魔法在回应你。”他喃喃，神情热切得让猎人有些毛骨悚然：“你可以……你可以更强，你能成为一切的源头，你能让这个世界回到最初，你……”

    他一步步走近，似乎并不在乎那骤然狂乱的风雪与冰霜能将他永远冻结在这地底深处。

    风雪骤停，娜娜微微眯起了金黄色的眼睛。那不是停战，而是最后一击前的蓄势待发。

    猎人不知道如今更强的是哪一方——看起来似乎是娜娜，但他不敢赌，他也不希望女孩儿这种无法控制的“强大”再持续下去，而激烈的战斗只会火上浇油。

    他抬手向精灵射出小小的箭矢。

    绑在手腕的轻弩极其小巧，射出的箭矢却还带着残留的魔法。这是他想在娜娜更大一点的时候送给她的礼物……但她或许已经不再需要。

    他没指望能射中精灵，毕竟他已经失败过一次。当他在箭矢射出后如另一支利箭般疾冲向精灵，他惊讶地发现，有一支箭矢钉在了精灵的左胸，再低一点就能扎进心脏。

    可精灵纹丝不动，甚至连眼角的余光都没有分给他一点。

    他的右手从灰袍里拉出了一个小小的吊坠，透明的浅蓝色宝石颜色美丽，且切割得十分仔细，每一个平面都流动着奇妙的光芒，仿佛会将人的灵魂吸入其中。

    猎人并未因此而迟疑，娜娜的视线却已经完全被吸引过去。当猎人被精灵随意挥动的手掀到一边，重重地撞在石壁上，她只是怔怔地凝视着那清澈如水的蓝色宝石，灿烂却冰冷的眼眸中，被她已经忘记了因何而起的怒火所吞噬的更多情绪，如荒芜大地上顽强的野草，一点点泛出自己的颜色。

    她不自觉地伸出手，开口想要呼唤什么。那一刻，在猎人警告般的怒吼声中，数条摇晃于地面的黑影如蛇般窜起，卷向女孩儿的双腿。

    精灵骤变的神情似乎比猎人还要惊讶。他猛地回头望向黑暗之中，低哑的声音带着愤怒与威胁：“克诺雷纳！”

    低低的笑声仿佛自地底钻出，或从另一个世界幽幽而来：“我是在帮你呀，精灵……我们不是并肩战斗的同伴吗？而唤醒她，削弱她，控制她——这不正是你的计划吗？”

    精灵抿唇不语。

    这的确是他的计划。但如果这个迷宫里有他需要的东西，他其实……并不想利用这个女孩儿。

    拉赫拉姆站了起来，瞪着从黑暗中走出的男人，视线落在他右腿上。

    那条本该断掉的腿行动自动。

    他们从陷阱里掉下去的时候他踹断了他的腿。他比克诺雷纳高也比他壮，滑到底部时冲力极强，不趁着对方还没站稳干点什么简直是浪费。那时他想着留他一命看看是否能挖出点奥维恩的罪证，就把他扔在了那里，现在看来……还是该一剑刺死他的。

    那点懊恼在看见男人脸上的黑影时变成了惊疑。

    细细的几道，从克诺雷纳的脖子里探出来，又在他的脸上……在他青白的皮肤之下蜿蜒游动，犹如活物。

    “你知道你把自己变成了什么吗？”精灵的低语满怀厌恶。

    他知道男人必然藏了些自保的手段，却没想到会是……这一种。

    “我不知道。”克诺雷纳坦然回答，脸上的笑容因为那些虫一般触动的黑影而变得分外诡异，“这是奥维恩的‘礼物’。”

    “他的礼物都带着毒——这是你自己说的。”

    “但如你所说，魔法并无好坏之分，它也的确救了我一命，这就够了，不是吗？”克诺雷纳缓缓走近，看着仿佛被束缚般站在原地，低头皱眉的女孩儿。

    然而离得近了，他便能看清，娜娜脸上只有厌恶，而没有半分惊惶或恐惧。

    但同时，他能感觉到磅礴的力量，从那盘绕女孩儿腰部的黑影中而来，汹涌地注入他的身体。

    短暂的狂喜之后，那些从他的影子里延伸出去的触手无声地断开——精灵斩断了它们，在他阴冷的视线中开口：“再不停下……你见过因为过度腐烂而炸开的尸体吗？”

    “所以我该感谢你？”克诺雷纳冷笑。

    “……你控制不了这样的力量。”精灵的语气因为即将崩溃的耐心而显得异常生硬。

    “那并不由你决定！”男人在骤生的怒气中低吼。

    而当昔日的同伴剑拔弩张针锋相对，拉赫拉姆悄悄接近了女孩儿，轻声呼唤：“娜娜？”

    他在她的迟疑里看到某种希望。但当他试图靠得更近，黑影与光弹便几乎同时轰向他后心。

    几乎是本能，娜娜一把拉开了他。

    撞在她身上的魔法攻击并未对她造成太大的伤害，却成功地让她原本稍稍冷却的怒火再次轰然而起。

    她放声怒吼，犹如雷鸣——那根本不是人类能够发出的声音。

    血从耳朵里涌出来，拉赫拉姆眼前发黑，几乎要跪倒在地。他从来没有感觉到这样恐惧……仿佛能将他完全压碎的恐惧。

    那吼声并不只是意识上的攻击。当墙壁与地面发出开裂时的巨响，连精灵都变了脸色。

    深深的裂缝如急速生长的藤蔓，绽开在坚固的岩石之上。伴随着那一连串的爆裂声，巨大而沉闷的响声从地底轰然而上，剧烈的晃动随之而来，轻易撕开巨石铺就的地面。

    脚下的地板变成了狂舞的兽脊，拉赫拉姆身不由己地被抛向通道的另一端，努力避开从头顶落下的巨石，一颗心也像石头一样往下坠。

    耀眼的白光如云般漫开，而他在其中看见隐约的影子——他看见一双伸展开来的翅膀。

    他曾经见过这样的奇迹，那一幕他永生难忘。但此刻，这样的变化却不是奇迹，而是噩梦。

    他们头顶上有千万吨的巨石……一条龙在这样狭窄的通道里根本动弹不得。

    “娜娜！！”他放声大叫，声嘶力竭，却无可奈何。

    “……冰芒。”

    他听见另一个声音，用不同的名字叫着同一个生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