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再见
没有谁听到了那声咒语，但一阵熟悉的波动如水般漫过德利安几乎失去知觉的身体。他挣扎着抬起头，用难以置信的目光追逐着那一团银白色的光球，看着它在逐渐减弱的暴风雪里一点点扩大着，变化着，圆形的边缘渐渐生出棱角，刺目的光芒开始变得柔和。 guntang的液体从眼角滑落——他固执地认为那只是因为光线太过强烈。 风停了，迅速散开的云层后露出湛蓝的天空。伊恩努力站直身体，把苏雅他们从积雪里拉了出来。他回头寻找其他人，然而入目只有一片寂静的雪白。不远处的栎树旁靠着雕像般一动不动的德利安，顺着他的目光抬头向上，汹涌而来的巨大的恐惧与敬畏如八年前一样再次击中他从来无所畏惧的心。 天空之上，白色的巨龙正缓缓展开双翼，它庞大而优雅的身体仿佛披着星光铸就的鳞甲，那神秘而永恒的光辉令正午时分的灿烂阳光也黯然失色。 “伊斯康提亚……” 耳边传来苏雅轻声的呼唤。他从不知道短短一个词语里可以包含如此多的温柔和悲伤。 白龙长长的脖子向下弯曲成半圆，在它的双眼与前胸之间，漂浮着娜娜小小的身体。 它似乎是亲吻着娜娜的额头。 当那个身体开始缓缓落向地面，伊恩找回了自己的意识，他推开积雪艰难地走过去，让还在昏迷中的女孩的身体落进他双臂之中。 在巨龙的正下方抬起头，一阵无言的战栗之中，他意识到那只是个幻影，透过巨龙的身体他能隐约看到无云的蓝色天空。鳞甲上仿佛流动着的星光渐渐融化在阳光之中，白龙的影子开始淡去，最后，那里只剩下了一个人类的影子。 那看起来像是一个少年，有着精灵般修长纤细的身材和浅浅的金色头发。当少年低头看着伊恩时，铺着浅金的蓝色眸子深远如晴空，充满远超过他外表年龄的宁静。 “伊斯康提亚·斯科特·冰芒。”德利安念出那古老的名字——继承自白龙安克拉玛拉斯·冰芒与圣王斯科特·克利瑟斯，数个世纪以来未曾被念出过的名字。老人看起来已经恢复了冷静，只有声音里一丝微微的颤抖出卖了他。 “埃德……”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听起来空灵而飘忽不定，少年的幻影有点惊讶地打量着自己最好的朋友，“你……” “我老啦，就像一个真正的人类那样。”德利安坦然地笑着，“你的时间不多，我的朋友，还有比欣赏我的皱纹更重要的事。” 少年降落到地面，在他面前，苏雅静静地站着，仿佛已经在那里等待了千百年。 “我也老了，伊斯康提亚，”她带着泪光微笑，“在你不知道的时候。这跟你当初告诉我的可不太一样。” 伊斯康提亚伸出双臂，似乎想要拥抱自己的爱人，但他的手穿过了苏雅点缀着丝丝银白的黑色长发，像是穿过一片虚空。 他抱歉地笑着，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带着无尽的悲哀和似乎永远不会消失的、少年般的羞怯，甚至没有办法擦去爱人眼角尚未滚落的泪水。 许多年前，许多次，他不是没有想象过离别时的情景，他不是没有经历过离别。无论他以人类的形态生活了多久，他始终是一条龙，他的生命，远比他所爱的人要漫长。年少时，无数个日夜他为此惶恐不安，他也曾为此而失去了太多。 后来他遇见了苏雅，看着她从怀中柔软温暖的小小婴儿长成那个目光沉静、笑容恬然的少女，然后成为他的妻子……他学会不去计算那剩下的时间，不去想他的爱人终有一日会两鬓白发，垂垂老矣，甚至他可爱的小女儿，或许也会在他依然有着少年的容貌时衰老而死。他不去想那些，那会让他的心沉入无边无际的恐慌，让他们相处时的每一分甜蜜都变成煎熬。他知道那正是当初娜里亚——他初恋的女孩儿，他恩师的女儿——离开他的原因之一，而他不会再错第二次。 他不得不相信时间总会给出答案，相信当那一刻到来时自己已经足够坚强，却从未想过时间不够的那一个会是他。 他甚至没能说一声“再见”。 ——而现在，又还有什么可说呢？除了那一声迟到的“再见”。 他相信那一声告别终于传到了她的耳边，他相信那一声告别能引导他亲爱的小女儿走出记忆中那一片迷雾，他只能相信。即使语声未落，他的身影已散成一片淡淡的银色光芒，像是星光化为了微尘。 苏雅凝视着那一片逐渐消失的光芒，近乎贪婪地将每一点都捕捉进她的眼底。她低声的、反复的呼唤着他的名字，仿佛那名字本身已是祈祷。 即使所有祈祷，再也无人回应。 . 除了伊恩，没有人注意到娜娜是什么时候醒来的。他感觉到双臂间细微的动静，低下头时，看见娜娜深蓝色的双眼大大地睁着，瞳孔中倒映着那个曾是她父亲的少年的幻影，然后是一片弥漫开来、终至消失的银色光芒。 由始至终她没有说一句话，甚至没有动一动，但看着她逐渐平静下来的神情，伊恩知道，女孩与白龙的交流绝不止那额上轻轻的一吻。 谁能说得清呢？那些属于魔法的奇迹。 他沉浸在那悲伤与怅然之中，直到一个声音拉回所有人的思绪。 “那么，这就是结束了。” 带着歌唱般的调子，低低的，属于精灵的声音。 “你做了什么，精灵？”德利安叹息着说，那似乎并不是一个问句。 “我也不知道。”精灵坦率地回答，“我努力了那么久，几乎放弃了所有，一切本不该这样结束。但我听见了他的声音，却没有办法拒绝。” “因为你是个精灵，埃斯特尔……即使沾染了黑暗，迷失在迷雾之中，那也依然是一颗精灵之心。” 精灵笑了：“甚至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精灵之心……连我的族人都无法认同我，你又怎么如此确定呢，我的朋友。” “因为诸神怀着所有的爱，将精灵创造为这世间最美的生物；因为神将对这世间万物之爱作为生命吹入每一个精灵的体内。即使诸神离去，流淌在你血液中、刻在你灵魂上的东西永远也不会改变，无论你是否承认，无论你是否记得。” 德利安突然停下，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会对上一刻他还恨不能撕成碎片的精灵说出这样的话来。 “你已经不再是水神的牧师，却依然相信这那些弃这个世界而去的众神么？”精灵问道，仍然带着一丝讥讽。 “是的，我相信，就像相信我自己，就像相信人类。而你，”德利安直视着精灵，“你还相信什么呢？” “我相信魔法是奇妙而美好之物，它不该就这样被夺走。”精灵低声说。 “……可它从未被夺走。”德利安轻声叹息，“你就从未想过，为什么唯独是你，能如此长久地保留魔法之力吗？——因为那是你的信仰。” 而信仰拥有力量。 “可我已经……”精灵喃喃。 “你已经渐渐失去了它，”德利安说，“因为你已经失去了那份热情……埃斯特尔，我的朋友，你如今所追寻的，到底是魔法的源头，还是你自己的执念？依蒂丝能找到她的力量，你却连自然之声都已无法听见。你也感觉不到魔法的复苏，或许缓慢，却日渐茁壮——你真的觉得这一场暴风雪，就只是因为娜娜？” 精灵怔怔地站着，无法回答。 他的确是曾能听见的。听见风之声，水之声，群山之声，万物之声。 那是属于这个世界的声音，那是神也无法带走的力量……是他自己，失去了愿意侧耳倾听的心。 他抬头望向碧蓝的天空，心间升起一丝已许久未曾有过的冲动。 风吹起他银灰的长发，也将他低低的歌声吹到每个人耳边，那歌声是清晨时落在木樨花瓣上的晨曦，折射进小小的露珠里，转瞬即逝，恍若永恒。 “记得你说过的话，娜娜。记得魔法的奇妙。” 歌声停下时精灵说。 那声音听起来微弱而飘渺。阳光穿透了他的身体，仿佛站在那里的只是一个幻影。 伊恩有些疑惑地伸出手去，然而即便是这样细微的动作带动的气流，也令精灵的身体泛起水波般的涟漪。 微小的尘埃如雾般四散，精灵的身体在阳光中一点点崩溃。 伸出的手静止在半空，伊恩不敢有任何动作，，甚至不自觉地屏住了呼***灵微微地笑了起来，那个笑容模糊了他的面容。 然后一阵微风拂过，无声地带走了大陆上最后一个精灵，只留下一声低语。 “永别了。” 德利安低声用人类的语言重复。 凝固在半空的手颓然落下，伊恩单膝跪地。在他身前的地面上，两片小小的水晶树叶闪烁着微光，安静而剔透，如同精灵最后的笑容。 他知道那真的就是永别。无论在哪一个世界，他们再不会见面。背弃了神所指引的道路，逝去的精灵，连灵魂也一同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