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其资以征天下
夕照已晚,还给世间一片昏黄。 那疏叶攒动,水波皱褶,以及远处不谓何时都若有若无地传来的银铃声响,皆是风的遗留。 我浸没其中,以为世界也相同。 本应急迫的轻呼现在直转缄默,本该恳切的高唤如今寥无踪影。 就好像遭由那使人抑郁成疾的萧瑟所绝。 遥望远山,披戴迟暮。 纵使在委屈存活的每一天里都能见此平凡将夜……或者为心的裂口扩张,才叫其渐次变得哀婉,隐没,到极致,以寒染所有目睹全程的冷观者。 倉赢了。无论用何种层面来定义,在我心中,胜利都属于他。 而败者,可笑的,却成了首席,只因他是最终活下来的那一个。 这“入职仪式”的狗屁谢幕,亦像它狗屁的本身一样,在落魄中荒唐而又匆匆了结。 剩余无关人等,可能是发现了自己仅存的少少人气,当然,也可能是收回了他们抽空捧场的时间成本,故而没有再溅起什么水花,就如成班挤在窝里的劣鼠,吱吱喳喳,唯独余下赶紧脱身去满足些口腹之欲的低等想法。 但见几人围合着纷纷互拍肩膊,给大伙儿让出道来。随后场面即堪比水蚁出丘——扎堆的一哄而散、驻留的扭头即去,终于走了个精光。 “半点都不惊讶。” 他们确实没有理由像是失去一位挚友或是永诀一位亲人般感伤。 “可是终究无法挽回了。” 我提醒自己不必通过憎忿活尸的面目以出恶气,唯有在经历了好几轮深呼吸之后,才强忍不甘,明白“逝者长已矣”而“来者犹可追”。 况且眼下正有我更需留意的事: 从刚刚开始,曈就一直说胡话。 间而漫无目的地四处走动徘徊。 不用说,这肯定是我的过错了——没能尽到一个兄长的责任,在她脆弱的时候照看好她,竟自己沉沦于无边的失神当中,忘却眼前的一切…… 直到清醒,直到涣散的目光重新聚焦,我才痛心地发现她已经不见了。 “天哪,你这个废物到底还要害人害到什么时候?将你称为她哥的女孩在你眼皮子底下走失了!她的眼睛尚未恢复,精神还遭受重创,现在一个人会走到哪里?你得快点去把她找回来!” 我慌忙跌跌撞撞地大叫起曈的名字,希望她并未离得太远。 然而除了脑内因为紧张而出现的虚幻耳鸣以外,完全收不到哪怕微乎其微有若凝噎的回应。 “去哪找?” 这时莫名的诡谲与巨大的孤独感又缠上了我,使我六神无主,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一片空芜的荒原。 临近累垮,待到行将趟出隆恩社区之际,才归结有人不紧不慢地发声。 “停下吧,别找了。我可以向你保证她现在很安全。” 我回过头去。 见身后之人。 既有深仇大恨的咬牙切齿,很快要演变成杀心腾起的情绪失控。 因为什么? 因为水银杖、大红袍、灰眼银发七尺身! 幕后cao盘之人如今还敢恬不知耻地出现! 而且这次,独他一人。 “!” 我暴怒地直呼其名。 “你他妈的到底想做什么?!” 没有轻佻的嘲弄,他面无表情。 “想做什么?好问题。也许我想做的就是救你一命。你以为呢?” 闻此我病态地笑出声来。 “哈哈哈哈……你放屁!霁难道不是你的走狗吗?你要救我?你要假惺惺地救我,就不该允许他今天出现在这里!既让他参加,还让倉来顶替,你个老东西是糊涂了吧?还是有病?我搞不懂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难道失去倉会让你的势力更加强大?啊?可笑不可笑?你摆开这么一出大剧就只当它是一场表演?你真抵死……” “说完了吗?” 在默默听完一段时间的谩骂后,他狼眼向下,蛮不在意地打断了我。 “你以为的这些,都是因为短浅的见识在作祟罢了,孩子。给我一个理由,凭什么断言我在毫无根据地做一件损兵折将的事,只因为头脑发热?” 不可理喻! 我当即愤而握拳,将双掌之间的缝隙紧缩至能把石头碾成碎粉。 “你给我一个理由,凭什么让我不这么认为?!呵,按你这个年纪,患上老年痴呆完全不在话下!” 这回,他脸上开始挂起不悦了。 “把自己的无能之过推卸给他人,这本身就是你的问题。关于这点,我可以体谅。但瞧瞧你现在的态度,你正在污蔑我,污蔑一个处处为你着想、不得已时还要牺牲自己部下的恩人。唔,你的鲁莽行为还真是令老人家感到无比心寒。” “收皮啦老嘢!”我像曈一样对他不客气地吼道,“你只会说些惹人生厌的空话?到底是你理屈词穷又强作解释,还是单纯地故意激我?我要知道为什么今天唯一的挑战者是你的贴身侍卫!” 讪笑摇头,发出啧啧连叹。 “如果事情真如你想的那么简单,这个世界可就太儿戏了。我懂。在你看来,今天的挑战者理应是曾经伏击过你的那帮怪胎吧?再不然就是颽的势力。他从初见你时就怀有很大的恶意,这我也清楚。但你有没有考虑过,我们合谋的事已难以避免地被隔墙之耳所获悉,而他们,不论是谁,兴许都不想公然和本座撕破脸皮,暴露自己的真实意图呢?我掌握着这个星球三分之一的军事力量,近于顶峰,不输另外二位元首秋毫。即便有巨头组织联合起来,亦都不足以敢于忽视我的存在!想想吧,设若要杀你的人有点脑子,他会亲自出马,还是收买爪牙?” “你的意思是霁背叛你了?” “是的。感谢你的理解。” 他淡淡笑了笑,转而继续道。 “讲真,我本就憎他这种货色,因为我很清楚靠利益拉拢的人,终有一天也必会为了更大的利益而离开。不出所料,他日后食碗面反碗底的处事风格果然与我最先预想的完全一致。所以……很抱歉没有提前和你谈及这些,我们之间其实矛盾已久,不过隔着层窗户纸没有捅破罢。” 话至此刻,我被愤怒冲昏的头脑总算稍有冷静,亏于所作的解释不无道理。其次,我早该料到霁是内鬼,否则押送我前往禁默所的秘密行踪竟会那么快地泄露可就说不通了——当时在场的所有人中,他是拥有最高权限者。 “慢着,别转移矛盾!”我突然警醒起来,又在以他惯用的手法磨人心智,于是打算继续锋芒毕露地揭他罪恶:“既然你早知道霁会不忠于你,你又为何不提前处理这个隐患?!” 摊了摊手。 “呵呵,还不是因为那阵时后继人选尚未出现……无所谓!不纠结这个。况且,你大概听我讲到过无聊的舆论吧?这意味着在他真正暴露自己前,我必须掌握充足证据。了解?开诚布公地谈谈——会这么快便轻易支持你争取首席的想法,其实也刚好有我希望借你之手铲除掉霁的考量。谁想千算万算算漏一步,前些日子着实太严苛了,以至于不慎损伤你管道中枢的恢复效率,让你沦落至连一个管家都胜不过的地步……这件事,责任在我,我自然得向你紧急地伸出援手。碍于知道你是个宁死要强的人,明说不一定接受,我只好隐瞒真相,找来替身。” “够了,别避重就轻地装好人了!” 我忍无可忍地朝跟前撇去一脚,然而仅有地上的草皮被连根推起,露出底下棕褐色的新土,像极一道界限。 “这是我的事,本就该让我来面对!哪怕是死,又有何妨?!可最后为什么是倉?为什么是倉?!” “笑话,你以为你的命现在只属于你自己吗?不对!你的命现在属于我。而我要你活着,你就必须活着。怎么?你想死?死了可什么都做不了!” 仅此一句,深深戳中我心中的痛处!仅此一瞬,脖颈上狗链似的项圈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能给我带来生不如死的屈辱! “如果这样……” 我咬碎牙根,缓缓低下头去。 “我就在死前也让你付出代价!” 说时迟,那时快,就连我自己都不清楚这副臭皮囊如何竟登时爆发出了堪比光一般的速度——在未及半秒的时间内便闪现至的跟前!随即一手揪其衣领,一手抵其前额! 刹那残影,管道开放。 “也许我不会死?我现在话你知,我完全可以在你使用项圈毒剂之前就杀掉你!” 然而没有诧异,更没有慌张。 甚至,老脸略过一阵惊喜的光彩。 “喔哈哈,且慢且慢,且慢!在你做出下一个动作之前,可否花些无关紧要的时间猜猜,猜猜照我看来什么是这世间最不可救的?嗯?你绝对猜得到吧!是愚蠢。是愚蠢,臭小子!你觉得我这个老人家想要依此表达什么?对,我这个老人家想说你不该是个愚蠢的人啊!所以你真的想清楚是否要做眼前这件愚蠢之事了吗?” “可悲。你不过是在拖延时间。如果有什么事情是我没把握的,那么……” 不料,他没等我说完便开怀大笑。 也正是在他这令人一头雾水的开怀大笑中,我恐怖地发现双手失控了。 不仅双手失控,全身都失控。 强直的牵制居然于某种程度上超过霁的“转晴寒”! 教人不解的是,明知我已卸去“武装”,却并未急着从我双臂的挟持中挣脱。 他反倒乐意保持现状,保持身处无效威胁下的孱孱姿态。 “臭小子呵,你以为我从来不知道你在费心地隐瞒什么?你以为我从来不知道你在偷偷地规划什么?哼,傲慢一定是你的原罪!一定是这样。你在妄图以你鄙陋可怜的阅历欺弄我,还沾沾自喜。你以为会成功么?不妨告诉你,这么长时间过去,都是我在充满耐心地陪你演戏,为你能够心甘情愿罢!” 忽而转眼,我冷汗岑岑,而他的神态则变得异常险恶——定是最初的模样显现,令我背脊发凉。 “你害怕了?不。作为我最看好、最在意、最期待的战士,我不必让你怕我,除非每每到些必要的时候……我虽险恶,但我信守承诺。向你解释明朗,我不关心你之前的想法了,对于你隐瞒和密谋的事,我也既往不咎。你以为什么?哈,我根本不在乎那些!” 说完,他脸上又翻了一页。 这一页,是老狐狸的样貌。 “你希望知道你的替身为什么是倉?好,我告诉你,是他自愿的。他自愿地做了一件正合我意的大事,我承认他是个英雄。” “你放屁!” 我虽手不能动,但嘴上仍能发出嘶吼。 “是你命他来的!是你命他来的!没有你的强迫,他又怎会突然休假?不是你在下达旨意,他又怎么前来见我?” “喏,是你说的,‘他来见你了’,好好琢磨琢磨这其中的道理吧。既然你们已经碰上,怎么就不会是因为你影响了他,而让他自愿为你牺牲呢?” 晴空霹雳。 我的心中已是一团乱麻。 “你……胡说,你胡说!是我害死了他……是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见此,露出了可怜的表情。 “小子,我只是要你知道你是斗不过我的。噢不,不不不,是我老糊涂了,你别见怪。也许在将来?你才多大年纪,时间有的是。最重要放低自以为是,放低骄傲自大,其次,继续积累你的生活阅历,让我手把手地教你……到那时候,你会看到我所看到的。” 我不相信正在做一段身为长辈似的开导,但左思右想,他说的没错。 这也正是令人窒息的可怕之处——好比标榜着“狼性”与“感恩”的企业老板在为剥削员工而做出假意安慰,使人几乎要对他抱有“好感”! “老东西。我承认是我低估你了。” 努力稳住心绪,拼死坚守底线。 “但你别想这容易地仅凭三言两语就让我对你死心塌地!我知道你阴险,在玩弄人心这一方面!你以为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你就这么确信我会任你摆布,任你利用?” 听此,他满不在乎地像个孩子一样努了努嘴。 “你说得对。不过你可以为了反抗我而放弃为自己的好兄弟复仇么?” …… 天哪。
我发现我还真逃不出他的魔掌。 “不能?很好。这不就对了嘛!虽然到头来还是被我利用,但你权当只为你自己吧,不必多虑。” 直至现在,我看懂了他。 他运用心理学的才能远在我之上! 而我能做什么? 多少有些惘然无措。 唯独剩下固执地继续抗拒,纵使已经知道那再无可能奏效…… “我晓得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因为无论怎样,你总可以保有你那一套吃人的理论。即便被揭穿,也无伤大雅,不是么?” 我的眼里泛过一抹心深伤透,是自责,是愧疚,是回天乏术。 “你漫不经心的言论已经告诉我,正是因为你清楚我与倉之间的交情,所以才让他来替我的。可我能说什么?我只能说你一直都是这样一个无所不用、冷酷无情的人。你会害臊吗?你,不会。” 他见我如此悲愤,于是轻轻拍了拍手。 嘴上却间隔半天也没有回答。 该死。 天知道他又在组织什么恶语?! “臭小子。”他说,“你怎么开始变得越来越像我那乳臭未干的小女儿了?大男人,给我振作点!你难道就没有想过,我这么做也是为了曈?你难道就没有想过,我大概不尽像你以为的那样?” “呵!天大的笑话!你知道曈对倉的爱恋吗?你知道倉死了会让曈悲痛欲绝吗?不,你不知道!你知道了也不在乎!我看你唯一在乎的就是通过各种渠道挖掘倉曾经做过渡鸦园客的秘密。当你得知以后,就毫不犹豫地牺牲他以换取最大的情报价值!若没有你处心积虑的安排,倉本不必死的,曈也本不必经历这种永别的!是你大手一挥将他们硬生生拆散!你这恶劣到极点的父亲!” 一瞬间,他看我的眼神有些奇怪,不过立马就厉声反问道:“你以为我不知他们的关系?” “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正相反,我就是因为太了解他们了,所以更不赞同他们走到一起。” “凭什么?” “倉不配。我们家他高攀不上。” 要不是我动不了,真想一记头槌撞断这个封建老古董的鼻梁。 “配不上?!你在说什么屁话?!” “收声,是你太幼稚了。你从未曾站在我的角度,又怎会理解我的所为?我做的这些全都是为了曈好。对,包括现在派人把她强拉回去,难道不是怕她做出什么傻事?” 我嗤声一笑。 “都是为了她好?莫非说出这句话就能证明你是个称职的家长?依我看,没有你,她会更好!你死了,她一定很开心!” 没觉意,的表情突然严肃到恍似画像中的古神。 再过两秒,我竟一下子恢复了对自己身体的掌控。 “倘若你想知道在我死了以后曈会不会更好、会不会开心,那么你就尽管动手吧。” 是解除了他的贮藏物。 接着又坦然地闭上双眼。 …… 谁能相信? 生杀予夺一位元首性命的权利就在此刻落到了我的手上! 而即便杀心已备,后顾之忧却使我迟迟未能作出任何反应,遭天谴的,好像欺骗自己仍处麻痹之中…… “不论你承不承认,事实就是如此。曈需要我,你也需要我。也许你表面反对,但心里的妥协当是注定藏不住的。没有我,以你们现在的本事能成什么气候?你们将在这个世上失去仅剩的立足之地,你们将很快便要面临另外两位元首的迫害。快点接受,当前的形式就是这么严峻!任谁都想吞并扩张,只有我活着与他们三足鼎立才能维持平衡,保护你们,并且给你们提供一个相对安全的空间。你知道我没有骗你。你知道的。” 他说的不错。 杀他,诚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是故这一次我输了。 而且输得一败涂地。 反观,自始至终胸有成竹,遂趁着这个绝好时机,一把将我推开。 见我被推开以后还垂下双手,他便知道自己正中我的下怀了,于是重新挂上满脸笑意。 “谢谢。” 愤恨填膺意难平! 我原先着实还想冲着他再说些什么的,比如“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之类,但随着不知什么时候已覆盖我全身且密密麻麻犹如盐粒般的浊点悉数撒落,我呆住了,所有挤到喉咙口的话语皆瞬间蒸发,留下的仅有后怕。 “很高兴你能够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呢。另外,不耗费宝贵的精力来挑战曾经的浑沌魔君,这也是个明智之举。我是说,你总该全身心地去对付霁,你真正的仇人,不是么?” 上前来追解,字字诛心。 “任你对我有什么意见,此之谓王资,也正是我能当上元首征踏天下,而你只能挣扎在生死线上疲累喘息的原因。你不妨总结总结为何如此?嗯?不愿意?那我来告诉你!因为你在必要的时候没法像我一样舍弃掉某些无用的东西。” 看着咄咄逼人的他,我信心动摇。 此时的无言以对,究竟能不能化作日后的翻盘反杀? 我暂时给不出答案。 唯一可以明确的就是——差距必须弥补,否则天塌地陷、永劫于此! “走吧,臭小子。现在霁是首席了,按照惯例,他有一次特殊清算权,即是可以在规定时间内无条件地刺杀一个同僚中的仇人。不过幸运的是,因为他今天赢得并不光彩,所以往后的三期时间内,只要有人能够杀死他,一样可以取代他以荣登首席。简言之,看你的了。不是他死,就是你亡。我现在先带你去个可以安心疗养的地方,在那之后,全凭你自己造化!” 说罢,他从我身侧擦肩而过。 “喂,还在等什么?” 我愣神许久,依然无动于衷。 “衰仔。” 他长叹一声。 “我应承你,一定会为倉办场风风光光的葬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