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了断
宇文睿的沉默让景砚心惊rou跳,心中的猜测更落实了几分—— 母后方才说过,是自己撺掇皇帝对外宣称吉祥是先帝骨血的。し母后说的是气话也罢,是对自己的偏见也罢,这件事终归是真切地发生了,此刻朝野上下,怕是十有八|九都会信以为真。 可是,多日以来,自己除了日常的去寿康宫种问安,并未离开过坤泰宫半步,更不知道这件事。天家秘事,谁敢擅自揣摩?有几个脑袋敢胡乱猜度?细思下来,不是有人故意放出消息让天下人相信,还会有别的解释吗?而这个人,除了眼前的这位,还能有谁? “无忧!为什么不回答哀家的话?”景砚追问道。她要亲口听她说,否则她不愿相信。 宇文睿之前的暴躁早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她下意识地躲闪着景砚的目光。 景砚大恸:“她是你的皇兄啊!你怎么能……怎么能如此败坏她的名声!” 宇文睿如被针刺,急驳道:“是皇姐!” 景砚一滞,娇躯颤抖,“皇兄也罢,皇姐也罢,终归是你的亲人,是先帝!她人已经去了那么多年,你怎么忍心……怎么忍心……” 宇文睿霍然拧头,双目通红着,盯着景砚:“是!她已经去了那么多年,你却还是对她念念不忘!” 景砚怔住。 “在你的心中,她什么都好!什么都好!她是天上的太阳,我是地上的尘土!在你心中,我就是一文不值!无论我做什么,都一文不值!” 景砚从没见过这样激动的宇文睿,抖着嘴唇,“无忧……你怎么……” 你怎么能这般说自己? 若你在我的心中“一文不值”,这些年对你的嘘寒问暖、百般呵护、悉心照料又算什么? 宇文睿一抹脸颊上的泪水,倔强地不让自己露出懦弱之态。 面对心爱之人,还是心心念念着那个逝去之人的心爱之人,她没法不委屈:“你问我怎么忍心?你又怎么忍心对我……” 从来顽皮跳脱的无忧,竟然落了泪,小儿女的模样,景砚说不心疼是假的。可是,明明她们说的是两件事啊! 若是旁的事,或许,景砚会忍不住柔声哄她;这件事,却是万万不行的!因为,事关先帝的名誉。 身为天子,三宫六院从来都是寻常事。别说三宫六院了,就是搜罗来全天下的妙龄女子,蓄养在后宫之中,至多落个“爱江山不爱美人”的名声,说不定还有人赞其“风流天子”呢! 天子的女人既然这样多,那么儿女自然就会多。周文王百子,汉中山靖王刘胜一百二十子,这都是历史上有名的。 天子也是凡人,也有七情六欲,更有富贵之身、帝王之权,使得其有更多的机会、更大的把握得到让自己动心的女人,谁能保证历史上的那些帝王,他们的子女就都是正正经经娶妻生育的? 然而,她的哲不同。 她的哲是女子。 景砚从来都认为,女子与女子之间的真情要比男女之情更干净、更纯粹,那是真正的性灵与身体的结合。她的哲,就该是最最纯净的。即使已经逝去了,即使上于九天、落于九泉,她的哲也该是最最纯净的。怎可以被沾染上这样的不堪之事? 景砚于是肃然,迎上宇文睿的目光:“哀家在同皇帝说大周先帝的名誉之事!并非在谈论皇帝的小儿女私情!” 宇文睿初时一顿,脸上残存的泪水瞬间冰凉、凝固,冷冷道:“在太后的眼中,先帝的名誉比朕的情意,重要得多?” 景砚心中一痛,强撑着木然道:“是!先帝是大周的先帝,同奉先殿内的诸位列祖列宗一样,是庇佑大周安然的神主!列祖列宗的名声不容玷污。同理,先帝的名声,也不可沾染一丝一毫的污秽!” “污秽?” 宇文睿反问一句,眼中迸出冰寒气息,猛然间逼近景砚,一瞬不瞬地盯住她,“所以,阿嫂认为,列祖列宗胜过私情?” 景砚蹙眉,心口突地一跳,下意识地向后躲闪,却惊觉竟是躲无可躲。 宇文睿干脆双臂一撑,支在景砚的身后,将她整个人圈在了自己的双臂之内,眸光玩味。 这样的姿势,让景砚顿失主动权,她惊觉自己像是一只跌落在猎人圈套中的猎物,有种任人宰割的意味。可她从不是一个软弱的女子,纵然熏红了面庞,纵然窘迫,她照旧微微扬起下颌,毫不示弱:“不错!公义、规矩本就高过私情!” 宇文睿冷笑,似乎是在嘲笑景砚偷换了概念。 景砚心一沉,不妙的感觉涌了上来,紧接着,宇文睿的话便验证了她的预感—— “那么,请问太后,思宸殿内留存的先帝的衣饰、物品,可也是列祖列宗的规矩?” 景砚娇躯一震,如遭雷击,“你……你……” “我什么?”宇文睿的眸子是红的,面容是冰冷的,她再一步逼近景砚,强迫她与自己四目相对。 她的脸,近在咫尺,太近了,景砚瞪视得双目发酸,脑中发晕。 “太后难道不是存了私心?试问,我大周的列祖列宗,若是驾崩一位,便留下一座宫殿为其存留身前的衣衫、饰物,若干年后,不知我大周的禁宫中可还有多余的宫殿堪用?” 她不容景砚再开口,又道:“达皇兄亦是仁宗皇帝的儿子,只因不为母后所接纳,一生都无法被天家所承认。如今他舍身取义,更间接铲除了宇文承吉一党,英风烈烈,让人敬服。吉祥天生是帝王之才,无论是为她这份天赋,还是为了达皇兄的高义,朕已属意立她为皇太女。如今朕不过是为给吉祥铺垫一条好路,先帝的遗女身份,远比已殁的逸王之女,高贵得多,将来克成大统,也名正言顺得多。便是这样的心思,不过就是借用了先帝的名头,也让太后心里不痛快了吗?” 景砚从来都是个理智的人。此时此刻,她清楚宇文睿说得不无道理。宇文氏自建立大周之后,本就子嗣单薄,加之每一辈、每一代都频有兄弟闾墙、骨rou相残的惨事发生,以致到了如今,真正的太|祖一脉也只余下了宇文睿、柴麒和吉祥三人。抛开宇文睿将来是否有后人这话不提,单就此种情境之下,若想要吉祥将来有一日名正言顺地承继大周江山,对外声称她是先帝之后,确不失为一步好棋。 可是—— 她支着身体,望着宇文睿,一字一顿道:“皇帝敢说,心底里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怼吗?” 宇文睿拧眉。 “皇帝这般做,难道就没有憎恨先帝的情愫掺杂在内吗?” 宇文睿握拳。 “皇帝既然察知思宸殿留存着先帝的遗物,不错,哀家承认,那是哀家舍不得先帝离去留存下来,预备着时时想念,时时去看一看,回忆往昔的岁月的。” 宇文睿额角上的青筋蹦起,面部的肌rou不受控制地急跳两下。 景砚死死地盯住她,续道:“皇帝可知为何?那是因为,哀家是先帝的妻子,先帝亦是哀家的……妻子。” 宇文睿听罢,心口的伤处骤然一痛,却被她生生地忍了下来,她好看的小脸儿上泛上了一层冷汗。 似有共鸣一般,景砚的心口处也是一跳一痛。她定定地看着宇文睿苍白的脸色,脑中疏忽划过十年来两个人相处的点点滴滴。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景砚痛苦地闭眼。 有些事,终究是,早该做个了断。 如此,才可以,让她,继续走该走的路。 闭眼的一瞬,景砚仿佛看过了宇文睿的一生:少年时的意气风发,壮年时的指点江山,晚年时的儿孙满堂…… 这才是,她的无忧,该经历的一生,无忧,洒脱。 从此之后,她仍是她的大周天子,她仍是她的大周太后,仍是先帝的未亡人。 从此之后,她不必再迟疑难挨,不必再对她的哲心存愧疚,这颗心便真正有了着落。 时间,很长,似乎又很短。 景砚猛然张开眼睛,用陌生得自己都不认得的声音,对宇文睿轻道:“我不爱你。也请皇帝不要再……”
也请皇帝不要再把心思浪费在哀家的身上。 这句话并没机会说得完整,宇文睿忽的攥紧她肩头的衣料,咬着牙,狰狞着面孔,像是一只被困住仍然不甘心,还在苦苦挣扎的小兽:“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她的痛,景砚感同身受。可是,开弓从来就没有回头箭—— “我不爱你。”短短的四个字,如此简单,却足以将一个人的灵魂,打入地狱。 “你……”宇文睿的手掌攥得更紧,胸口处的剧痛侵袭着她。 再痛又如何?都没有那四个字让人更痛,更觉万劫不复! “不敢爱,还是……不想爱?”宇文睿心中终究还存着一线希望。 “我不爱你。”答案,依旧如是。 宇文睿许久静默,静默得让景砚生出了时间就此静止不前的错觉。 若是时间能够静止不前,景砚宁愿她的无忧依旧是那个顽皮、胡闹又跳脱,每时每刻都可能给自己闯祸惹麻烦,却不会要求自己爱她的无忧。 那样的日子,如今想来,真好。 然而,真的静止了。 静止的,不是时间,而是她的身体。 这是…… 景砚大惊,张了张嘴,诧异于自己竟然无法开口,更吐不出半个字来。 宇文睿的目光深沉,轻轻放平她的身体,抽手,垂头看着她,眼中掺杂着说不清楚的情绪。 景砚却知道,那种种交织的情绪之中,定然有一种叫做——危险。 只不过,“危险”二字,单单是对自己而言的。 【你要做什么?为什么要点我的xue?让我无法动弹?】景砚的眼中满是质问,甚至隐含着怒意。 宇文睿却别过脸去,似是不敢和她对视。 她转向自己的右手。 就是这只手,刚刚拂过景砚的身体,让她无法动弹。 忐忑吗?罪恶吗?期待吗?愧疚吗? 无论心情何等复杂,宇文睿都是庆幸的。她庆幸自己当初跟着师父学过点xue之法。 她曾经想做大侠,闯荡江湖;如今,她空负一身高深武功,江湖梦远,唯有这个功夫还有些许用处,却不是用来扶弱济困,岂不可笑? 可,除了这个法子,还有别的法子吗? 若能在那人的心中,刻下自己的印记,哪怕只是小小的、最最微不足道的印记,别说是这个功夫,便是让她自断右手,她也是甘心情愿的。 只是,这份沉甸甸的情意,那人,终究是无视的。 宇文睿扬起面孔,不让泪水再次夺眶而出。 景砚就这样默默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动弹不得,但耳朵是听得见的。 然而,她听到了什么? “申全!调所有的内廷侍卫来坤泰宫!” “陛下,您……” “别废话!快去!所有内廷侍卫,给朕围住坤泰宫,任何人不许放入内!就算是放进来一只鸟,朕也挨个砍了你们的脑袋!” “秉笔!侍墨!备浴!” “陛下!这……”二婢担心地看向倚在床榻上一言不发的景砚。 “这什么这!太后要沐浴!再废话,朕一掌毙了你们!” 吩咐完毕,宇文睿再不言语,更是不看景砚一眼。她背着手,立在窗前,看着窗外银装素裹的世界。 良久,她突地自嘲道:“若有一日,朕也死在了外面,太后可会有一丝一毫的伤心?太后可也会留下朕的遗物,做个念想?” 旋即,她苦笑道:“不会,对吧?朕和她,终究在你的心中,比不得!” “可是,朕偏要!偏要在你心中占据一席之地!哪怕只是寸许之地!” 景砚心若刀绞—— 【无忧,非要如此吗?】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