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话 彭蠡双娇 ̄之二
时间急走,已到了九月一日。 阮修竹与蓝沐雨姐妹出溜,一路向北,此时已身在渡船,要渡黄河的渡船。 为了方便,阮修竹身著男装,扮成了个青年书生。她原就生得比一般女子高 上不少,足有七尺四寸,加以面貌带著三分刚气,几无女子纤弱之态,如今套上 青衫、头戴方巾,俨然便是个眉清目秀、白净面皮的俊美青年。 自魏晋以降,书生配剑乃是常态,是故阮修竹腰悬长剑,也不以为怪。 蓝沐雨仍是身著素襟、外穿蓝色长裙,离开彭蠡湖十馀日,虽然仍按时服药 ,却免不了长途跋涉劳累,今日只从洛阳向北来到黄河,这一段路已使她大露疲 态。 「这就是黄河啊!」阮修竹兴味盎然的伏在船舷向河中张望,但所见皆是黄 水,似乎连鱼都无法在河中存活,便又加了一句:「果然很黄!」 一转头,却见蓝沐雨紧紧抓著船桅,身子仍摇摇晃晃,忙赶上去一把将她扶 著,蹙眉道:「你该不会又晕船了?」 蓝沐雨脸色苍白,只微微颔首。 生在彭蠡、活在彭蠡,自幼即身处河湖之中,却还会晕船,说来也真是可笑 之极了!阮修竹无可奈何,只好摸出一颗药丸,喂蓝沐雨吞下,再让她倚著自己 身子坐在船板上。 「我能活著到山阳吗?」半晌後,蓝沐雨有气无力的自问。 「不只是活著到山阳!你还要活著回彭蠡!不然我就完蛋了!」阮修竹叹道 :「早知道,真该把小涵一起带来。」 小涵来了,就有人和我斗嘴,不怕无聊;也有人照顾沐雨,不用我费心了。 但人已在黄河,相去山阳不过数十里路,此时才来後悔,也已迟了。 过不多时,渡船靠岸,乘客纷纷下船。 二女踏上实地,同时舒了口大气。 过黄河,即已进入山阳县境。二女进入山阳县城,找了间客栈歇腿、用膳。 吃饱之後,二女行至县城北门口,又同时止步。 「到山阳了。」阮修竹道。 「嗯,到山阳了。」蓝沐雨接腔。 而後,默然。 到山阳了,再来呢? 莫说蓝沐雨是生平第一遭出远门,便阮修竹也未曾离开过长江流域,二人只 知目的地在山阳,真到了山阳,却不知该往哪儿走了! 「客倌看看啊!山阳特产竹林杯!仰慕七贤大名吗?用他们的杯子饮酒,保 证头脑马上变灵活!诗词歌赋,包你一挥而就,直逼李诗仙!」 城门旁的摊贩叫卖著。 竹林杯? 「什么竹林杯……还不就喝酒的杯子嘛!」阮修竹朝那摊贩张望了一眼,见 只是平凡的小酒杯,丝毫不感兴趣,低声说道。 「竹林七贤!」蓝沐雨忽然如获至宝,乐得大叫了一声。 虽然没人注意,她仍惊觉自己失态了,忙放低音量,道:「山阳竹林!我们 到竹林七贤当初隐居的地方去看看!」 蓝沐雨体质孱弱,去念书,提不起劲;作女红;兴致缺缺。若说『女子无才 便是德』,蓝沐雨堪称『有德』了。 但书终是念过,虽然念得不好,多少还是记了些许,竹林七贤的大名,她脑 中恰巧便有那么点儿印象。 「好啊,那就到山阳竹林。」阮修竹道。 「嗯,就到山阳竹林。」蓝沐雨道。 但说完之後,你看我、我看你。 「走啊!」阮修竹道。 蓝沐雨愣了。 山阳竹林,怎么走? 「这位客倌,有兴趣嘛?大小一般,花色多得很!尽管……」 又是摊贩的叫声,但这次他没说完便住口了。 接下来,传出的是一阵惊笑、轰笑、爆笑! 两女回头望去,愣了。 跟著,阮修竹狂笑不止,笑得没一点装扮上年青书生的书香气度;蓝沐雨极 力忍耐,一口气喘不过来,没笑出声,倒是咳起嗽来。 只见一名身著僧袍、穿著僧履的光头和尚,头顶白毛鸭,施施然走向北门。 光头顶鸭,那是何等可笑之事!莫怪乎整个山阳县城尽拜倒在袈裟之下。 那和尚走向阮修竹、蓝沐雨,合十作了一礼,朗声道:「两位施主,是否欲 至山阳竹林?」 他必须要朗声说话,否则话声会教笑声给盖了过去。 阮修竹仍在笑、蓝沐雨仍在咳,一时无人回话。 白毛鸭忽然张开双眼,『呱呱』叫了两声。 和尚会意,又向二女道:「贫僧怀空,顶上乃师弟海鸭。二位施主若要到山 阳竹林,请随贫僧前往。」说完,便朝西北行去。 怀空顶著海鸭走出十馀丈後,蓝沐雨咳停了,她拉著阮修竹,连叫:「姐! 别笑了!他要我们跟去,跟不跟?」 对方如此怪模怪样,实是不该随意跟去。 阮修竹终於止了笑,呼了口气,道:「跟啊!怕个和尚作啥?」说完,便跟 在怀空身後走著。 蓝沐雨自也跟上。 三人一鸭前後相距数丈远,一路向西北而行。走了半个时辰,怀空忽然停下 脚步。跟著,他转向朝著路边的一座土丘行去。 二女一怔,并没跟上。 此地树是不少,但无一竹,绝非山阳竹林。 须臾,阮修竹道:「我去看看他搞什么鬼。」又跟了上去。 蓝沐雨站在道上看著,但见阮修竹一转向,身子才刚被土丘挡住,忽又回身 向蓝沐雨招手。 那分明是要她过去,蓝沐雨不假思索,也走近了土丘。 转过半圈土丘,却见怀空与一名中年书生站在一处石碑前。 中年书生背上负著琴囊,看来文质彬彬,并非恶人。二女放心靠上前去,见 那石碑已然半毁,碑上有文,但模糊不清。 「天下人的天下。」怀空忽然说道。 中年书生闻言一笑。 二女又愣了 ̄她们打心底没想过,有人可以笑得这么好看! 那笑容极为清朗、极为透明,彷佛这一笑便如春雨浸润大地,能使万物生生 不息! 蓝沐雨忽觉舒坦许多、阮修竹也感到长途跋涉的疲惫消失了! 并非彷佛,她们的确如沐春风! 中年书生并未言语,只是一笑。仅有一笑,却能有如斯效果,也令人极为惊 异了! 许久之後,中年书生终於发腔道:「天下既为天下人所共有,则占天下者不 得侵扰天下。以兵术祸天下、以诡道谋天下,乃天下人所不容也!」 说完以後,他朝著怀空合十一礼、再朝二女微一颔首,便离去了。 他身影才刚转过土丘,蓝沐雨快步赶上,却已不见人影。 走得好快! 蓝沐雨又回转至石碑前,听得怀空说道:「此处乃汉献帝、山阳公刘协之墓 。汉献身为汉末之君,活在乱世、历经二朝,他虽欲极力延续汉祚,数度谋曹, 可惜天下大势已不属汉!但曹魏不旋踵而亡於晋、晋历二代而失半壁江山,可见 得:天下绝非私物,岂是以谋夺巧取便能获得?转眼之间,万物返空,终也是黄 土一坯!」 二女听著,但,有听没有懂。 怀空见二人懵然之态已满布俏脸,当下为自己对牛弹琴的行径呵呵一笑後, 即道:「走吧,山阳竹林不远了。」 二女紧跟著。走没几步,蓝沐雨忽道:「怀空师父,方才那书生是谁?」 她深深觉得,那不是一般书生! 怀空未即回话、也未回头。半晌後,似喃语般念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 不知,是知也!」 三人一鸭又向西北行四十里後,时已黄昏。 眼前是山。行至山麓,阮修竹忽然叫道:「有鹿!」 望去,非鹿,乃一鹿形之石。
怀空道:「此地名曰白鹿山,便因此石得名。上山数里,即是昔日嵇叔夜隐 居之『山阳竹林』了。」说罢,又当先领头上山。 山道路渐难行,怪石嶙峋,十分颠簸。怀空行游四方,自是无碍,但二女却 举步维艰,走得腿脚俱疼。 但一看,山道间松柏渐少、篁竹渐多,与山下形成了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山阳竹林已近了。 再走一阵,山道壑然开朗了!出现一处山坡。 山坡一侧有几间茅屋,就著日光馀映,看得出极为破旧。 茅屋门口遥对著一个瀑布,瀑布直落至一处深池。 想是地灵之故,此处不生杂草,只有茵茵绿草、青叶黄花。 或者也有白花,只是因著黄昏馀晖,白即成黄。 水落平潭,溅起水滴,洒在篁竹之上,闪闪生辉;瀑布正对夕阳,生出一道 极完整的彩虹,正横跨在深池二侧。 「这是桃花源吗?」阮修竹道。 「好美的地方……」蓝沐雨道。 二女同声一叹,惊叹、赞叹。 怀空一笑,道:「江南称世外仙境为桃花源,但此处乃是河北,该当称作山 阳竹林!」 山阳竹林,便是与桃花源一般的地方了! 或许陶潜的『桃花源记』,便是想著山阳竹林而写下的,也未可知。 魏晋之际,山阳竹林,其实便是士子心中的桃花源了! 天色已黑,阮修竹见茅屋与水池之间有堆薪材,便将摸出火熠将它点燃。 蓝沐雨取了根火把,在左近绕了一阵,却未见人。 难道搞错了?君弃剑并未来到山阳?蓝沐雨心想道。 走回篝火边,向四周张望,却见怀空站在茅屋旁,手转念珠、喃喃诵经。 蓝沐雨走上前去,原来有具棺材。 棺材极新,显然只是近日运来。 阮修竹也靠上,看了那棺材,先是一惊,略定了定神,才道:「这是谁的棺 材?里面有尸体没有?」 蓝沐雨摇头,而後目视怀空。 那意思是:或许他知道。 阮修竹也看著怀空,但怀空彷若不觉,兀自念经,念很快的经,只有和尚才 听得懂的经。 过了一炷香时间,怀空念完了经,朝棺木行过一礼後,回头向二女道:「棺 中有人,是君弃剑的徒弟寒星。八月十六丑时,君弃剑与同伴夜袭摧沙堡得手後 ,在赶回灵州的路上,寒星身在灵州城中,为吐番大将慕容谷种所杀。」 二女闻言,一时无言以对。 她们并没想到,其时怀空人并不在灵州。 怀空能如此清楚事发经过,原因无他,乃是海鸭置顶之後,启发了怀空一种 连他们的师父不空和尚也极为惊异的才能…… 卜卦! 甚至也不用花时间去卜,怀空只要见到一个人,便能知其生辰、死时;一捏 指,便能得其死因;若辅以龟卜、筮卜,则凡事包罗万象,尽在眼中。 即因如此,他才能知道阮修竹、蓝沐雨欲往山阳竹林,却不知道路,而在山 阳刻意『巧遇』领路了。 见二女无言,怀空便道:「在东边山坡上有间木屋,是为阮嗣宗昔日住所, 比眼前几间茅屋要稳固的多。君弃剑想是游山去了,一时不在,但定会回转此处 ,二位施主如不赶时间,不妨留待数日,必能见得。贫僧告辞了。」说完,便转 身向山道行去。 蓝沐雨见状,忙叫道:「师父,我们还没和你说我们的名字……」 怀空并未回头,只是笑道:「阮姑娘、蓝姑娘,咱们日後尚有缘相见。」 二女闻言,俱是一怔! 阮修竹如今装扮,十足便是个男人模样,他能识穿,已属不易! 这还不够,他竟能一口叫出二女姓氏? 这可把二女惊得一夜翻来覆去、辗转难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