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娇俏双婢戏番僧(一)
阿碧摇头道:“不是,这是公子起给我住的,小小地方,实在不能接待贵客……不过大师父说要去拜祭慕容老爷的墓,我可作不了主,只好请几位在这里等一等,我去问问阿朱姐姐。” 鸠摩智一听,先是心头有气,脸色微微一沉,随即又释然了…… 崔百泉问道:“你阿朱姐姐是谁?” 阿碧笑道:“阿朱就是阿朱,伊只比我大一个月,介末就摆起阿姐架子来哉。我叫伊阿姐,介末叫做呒不法子,啥人教伊大我一个月呢?你用勿着叫伊阿姐,你倘若叫伊阿姐,伊越发要得意哩。” 她咭咭咯咯的说着,将四人引进屋去,语声清柔,若奏管弦,煞是好听。 到得厅上,阿碧请各人就座,便有男仆奉上清茶糕点。 文昊端起茶碗,扑鼻一阵清香,揭开盖碗,只见淡绿茶水中飘浮着一粒粒深碧的茶叶,便像一颗颗小珠,生满纤细绒毛。喝上一口,只觉满嘴清香,舌底生津。 段誉从未见过,但他没疑心病。 鸠摩智和崔、过二人也没见过,只是见茶叶古怪,颜色碧绿有毛,不免疑心有毒,都不敢喝。 文昊大赞道:“这‘吓煞人香’形如女人发髻,可称‘碧螺春’。” 阿碧拍手道:“大爷给它起了一个好名字,从此名扬天下了。”文昊说道:“俺不在乎什名扬天下,只要媳妇说俺好,俺就高兴。” 阿碧羞红了脸,骂道:“你介人,一会儿神一会儿鬼的,哪个是真?” 文昊说道:“都是,都是。” 这时有四色点心上来,玫瑰松子糖、茯苓软糕、翡翠甜饼、藕粉火腿饺,形状精雅,每件糕点都似不是做来吃的,而是用来玩赏一般。 段誉边吃边赞,鸠摩智和崔、过二人却仍不敢食用。 不过这鸠摩智耐心了得,等了半天,待段誉将茶水和四样糕点都尝了个遍,赞了个够,才道:“如此便请姑娘去通知你的阿朱姐姐。” 没想到阿碧又出了幺蛾子,只听她笑着说道:“阿朱的庄子离这里有四九水路,今朝来不及去哉,四位在这里住一晚,明朝一早,我送四位去‘听香水榭’。” 崔百泉问道:“什么四九水路?” 阿碧道:“一九是九里,二九十八里,四九就是三十六里。你拨拨算盘就算出来哉。” 鸠摩智道:“早知如此,姑娘径自送我们去听香水榭,岂不爽快?” 阿碧笑道:“这里呒不人陪我讲闲话,闷也闷煞。好容易来了几个客人,介末总归要留你们几位住上一日。” 鸠摩智从未有碰上过如此难缠的小娘,这下虽然气得说不出话来,但仍自恃身份,不跟她一般见识。 但过彦之忍不住了,他一直沉着气不说话,这时突然霍地站起,喝道:“慕容家的亲人住在那里?我过彦之上参合庄来,不是为了喝茶吃饭,更不是陪你说笑解闷,是来杀人报仇、流血送命的。姓过的既到此间,也没想再生出此庄。姑娘,请你去说,我是伏牛派柯百岁的弟子,今日跟师父报仇来啦。” 说着软鞭一晃,喀喇喇一声响,将一张紫檀木茶几和一张湘妃竹椅子打成了碎片。 阿碧既不惊惶,也不生气,说道:“江湖上英雄豪杰来拜会公子的,每个月总有几起,也有很多像过大爷这般凶霸霸、恶狠狠的,我小丫头倒也呒没吓煞………” 她话未说完,后堂转出一个须发如银的老人,手中撑着一根拐杖,说道:“阿碧,是谁在这里大呼小叫的?”说的却是官话,语音甚是纯正。 崔百泉纵身离椅,和过彦之并肩而立,喝问:“我师兄柯百岁到底是死在谁的手下?” 文昊见这老人弓腰曲背,满脸都是皱纹,没有九十也有八十岁,只听他嘶哑着嗓子说道:“柯百岁,柯百岁,嗯,年纪活到一百岁,早就该死啦!” 过彦之早就想大杀大砍一场,替恩师报仇,只是遇上阿碧这样天真可爱的一个小姑娘,满腔怨愤,无可发泄,这时听这老人说话无礼,软鞭挥出,鞭头便点向他后心。 哪知鸠摩智实在厉害,手臂一伸,掌中如有磁力,远远的便将软鞭抓了过去,说道:“过大侠,咱们远来是客,有话可说,不必动武。”将软鞭卷成一团,还给了他。 过彦之脸胀得通红,接又不是,不接又不是,最后可能是想到报仇不能没有兵器,便伸手接了。 鸠摩智向那老人道:“这位施主尊姓大名?是慕容先生的亲戚,还是朋友?” 那老人裂嘴一笑,说道:“老头儿是公子爷的老仆,有什么尊姓大名?听说大师父是我们故世的老爷的好朋友,不知有什么吩咐。” 鸠摩智道:“我的事要见到公子后才能当面奉告。” 那老人道:“那可不巧了,公子爷前天动身出门,说不定那一天才回来。” 鸠摩智问道:“公子去了何处?” 那老人侧过了头,伸手敲敲自己的额角,说道:“这个么,我可老胡涂了,好像是去西夏国,又说什么辽国,也说不定是吐蕃,要不然便是大理。” 鸠摩智哼了一声,心中大怒,他明知道这老家伙是假装胡涂,说道:“既是如此,我也不等公子回来了,请管家带我去慕容先生墓前一拜,以尽故人之情。” 没想到那老人双手乱摇,说道:“这个我可作不起主,我也不是什么管家。” 鸠摩智道:“那么尊府的管家是谁?请出来一见。” 那老人连连点头,说道:“很好,很好!我去请管家来。”转过身子,摇摇摆摆的走了出去,边走还边自言自语:“这个年头儿啊,世上什么坏人都有,假扮了和尚道士,便想来化缘骗人。我老头儿什么没见过,才不上这个当呢。” 段誉哈哈一声,笑了出来,他久在脂粉队里混,已经觉察出来人不对了。 阿碧忙向鸠摩智道:“大师父,你勿要生气,老黄伯伯是个老胡涂。他自以为聪明,不过说话总归要得罪人。” 过了半晌,只听得脚步声响,内堂走出一个五十来岁的瘦子,脸色焦黄,颌下留一丛山羊短须,一副精明能干的模样。 他身上衣着颇为讲究,左手小指戴一枚汉玉斑指,众人猜他便是慕容府中的管家了。 只见他向鸠摩智等行礼,说道:“小人孙三拜见各位。大师父,你老人家要到我们老爷墓前去拜祭,我们实在感激之至。可是公子爷出门去了,没人还礼,太也不够恭敬。待公子爷回来,小人定将大师父这番心意转告便是……” 鸠摩智叹道:“我和你家老爷当年在川边相识,谈兵论武,彼此佩服,结成了好友。没想到天妒奇才,你家老爷却遽赴西方极乐。我从吐蕃来到中土,只不过为了故友情重,要去他墓前一拜,有没有人还礼,那又打什么紧?相烦管家领路便是。” 孙三皱起眉头,显得十分为难,说道:“这个……这………”鸠摩智道:“不知这中间有何为难之处,倒要请教。” 孙三道:“大师父,您既是我家老爷生前的至交好友,自必知道老爷的脾气。我家老爷最怕有人上门拜访,他说来人不是寻仇生事,便是来拜师求艺,更甚者来打抽丰讨钱,要不然是混水摸鱼,想偷点什么东西去。他说和尚尼姑更加靠不住,啊哟……对不住……”他说到这里,警觉这几句话得罪了鸠摩智,忙伸手按住嘴巴。 这副神气却全然是个少女的模样,睁着圆圆的眼睛,乌黑的眼珠骨溜溜的一转,虽然立即垂下眼皮。 不是阿朱还能有谁! 不过鸠摩智养气功夫实在了得,不但不怒,反而叹道:“世人险诈者多而诚信者少,慕容先生不愿多跟俗人结交,确然也是应当的。” 假孙三道:“是啊,我家老爷遗言,如果有谁要来祭坟扫墓,一慨挡驾。他说:‘这些贼秃啊,多半没安着好心,定是想掘我的坟墓。’啊哟,大师父,你可别多心,我家老爷骂的贼秃,多半并不是说你。” 文昊暗暗好笑:“这丫头大胆,所谓‘当着和尚骂贼秃’,当真是半点也不错。” 鸠摩智半点不动声色,反而很理解的说道:“你家老爷这几句遗言,原很有理。他生前威震天下,结下的仇家太多。有人当他在世之时奈何他不得,报不了仇,在他死后想去动他的遗体,倒也不可不防。” 假孙三却道:“要动我家老爷的遗体,哈哈,那当真是‘老猫闻咸鱼’了。” 鸠摩智一怔,不解的问道:“什么‘老猫闻咸鱼’?” 假孙三道:“这叫做‘嗅鲞啊嗅鲞’,就是‘休想啊休想’!” 鸠摩智道:“嗯,原来如此。我和慕容先生知己交好,只是在故人墓前一拜,别无他意,管家不必多疑。” 孙三道:“实实在在,这件事小人作不起主,若是违背了老爷遗命,公子爷回家后查问起来,可不要打折小人的腿么?这样吧,我去请老太太拿个主意,再来回复如何?” 鸠摩智道:“老太太?是那一位老太太?” 孙三道:“慕容老太太,是我家老爷的叔母。每逢老爷的朋友们来到,都是要向她磕头行礼的。公子不在家,什么事便都得请示老太太了。” 鸠摩智道:“如此甚好,请你向老太太禀告,说是吐蕃国鸠摩智向老夫人请安。” 孙三道:“大师父太客气了,我们可不敢当。”说着走进内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