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迷局千机变 再见说书人
那是一个烈日炎炎的午后。 李太玄红着眼睛往沙地里面冲,跑到戈壁滩的时候,发现说书人正斜倚着石头懒懒散散晒太阳。 “你一天到晚瞎乐啥呢!” 他在家里受了一点委屈,心情不太好,看着朋友难免呲上一句求关注。 说书人头发蓬乱扎成一团,身穿麻布衣服,手里抱着胡琴一边拨弄一边扯着嗓子唱歌。他本是外乡人,唱西域本土的歌谣非常奇特,高音突兀而低音不准。 李太玄一听气消了一半,总算是肯坐到说书人旁边。他垂头之际用手撑起腮帮子,叹了口气,声音闷闷地开口道。 “当小孩可太难了,完全搞不懂你们在想什么。” 李太玄揪着眉头撇着嘴,两只脚晃啊晃,一副苦大仇深地样子。 “长大了就能像你一样,无忧无虑了吧?” 说书人扫了扫弦,坐起来驮着背,也算是和小娃娃肩并肩。 “是啊,大家都是过来人,长大了就好了。” 得到好朋友地理解,李太玄乐了,也伸手去拨弦。 说书人一看好机会啊,商队家的傻儿子又上当了,马上跪坐神秘压低嗓音道。 “你想知道大人快乐的秘诀吗?” 李太玄听到秘诀两个字就来精神了,他对未知强烈的好奇心,就是一次又一次遭套路的关键点。 说书人举起一根手指。 “听这一席话,逍遥一辈子。” 李太玄没想太久,从兜里掏出一个铜钱放在他手上。 说书人笑着轻轻一握,揣进怀里然后煞有介事地解开腰间的酒葫芦,摘下软木塞满足地喝了一口。 “秘诀就是开解,这两个字可玄妙了。” 他眯缝着眼睛,仰面感受太阳的温度,咽下葡萄美酒后等风味回升再笑笑。 “这叫酝酿酝酿。” 说罢又从脚边捞起一根枝桠,一边画画一边说。 “从前有一个小孩,那就是我。父母过去得比较早,所以吃百家饭长大,差不多十岁左右就开始想挣钱的门路了。当时城里有一群混混嚷嚷着要出去闯,我也没想好就跟上了这趟风,结果是饥一顿饱一顿受尽人情冷暖。有那么一回,我到一家客栈里头做短工,听到有个老先生在说书马上就着迷了。当时为了听英雄大战熊瞎子上、中、下,我每天干活就故意放慢动作,没少挨骂。后来想学这门技艺啊,就天天往老先生的住处跑,看着人就磕头拜师。” 说书人聊开心了,捏着下嘴唇往里吸气,发出响亮的哨声。 “师傅收下了,就教我说学逗唱还有口/技,日练夜练直到嘴巴出血才能跟着跑场子。我登台的高光时刻,还是在大良国一家高官的夜宴上呢,他亲自送的酒。最难熬那几年是师傅去了,没人认我,就只能边要饭边去别处发展。” 他满意地望了望不远处的住处。 “走着走着就到西域啦,这里的人和妖怪都特别喜欢听故事,我每个月总算能挣着几个铜钱。现在帐篷有了,酒也有了,虽然老大不小还没娶着老婆但也挺自在的。” 或许是说书人的声音太过柔和,李太玄听得眼皮发沉,撑着懒腰直打呵欠。 “感觉好无聊啊。” 说书人耸耸肩膀。 “开解就是一件很无聊的事,就像喝完酒还得把囊拴回去。” 他说着把枝桠交给李太玄,努努嘴。 “你也试一试啊,无聊着无聊着就啥事都没有了。” 李太玄半信半疑,接过枝桠在地上比划,委屈巴巴道。 “我知道阿爸阿妈吵架的事很重要,但是说好了一家人要去洼地做烧烤的,怎么能不讲信用呢?” 小娃娃说着,流浪汉听着偶尔拨弦唱上一句“真幸福”。 人和人的羁绊就是如此,从一个戈壁滩开始。 美好崩塌的那一夜,沙丘升起的是血月。 食尸鬼开膛破肚,要吃了整个落花城,但凡是扑到的活物都撕成了碎肉残肢。 说书人遭到严重的攻击,几乎没了半个身子,他提着最后几口气爬上高高的戈壁滩。 当他看到沙地里惊恐万分的李太玄时,第一反应竟然是笑,因为想起那每一个无聊透顶的午后和自己无聊的一生。 除了吃喝拉撒睡,就是说屁话。 回不了头啦! 身后是惊慌逃窜的人们和穷凶恶极的食尸鬼,恐怖和血腥交缠着铺天盖地压来,要把一切湮灭。 说书人连滚带爬到沙地,用仅剩的躯体护住剧烈震颤着的小娃娃。他狠狠咬着牙关,拼命把朋友往前带,每走一步皮肉都会和骨头剥离一寸。 “咝——” 小腿肉因身后的踩踏彻底掉落,说书人耗尽最后一丝力气,穷途末路时用残破的身躯掩盖住李太玄。他已经痛到失去知觉,只能感觉到呼吸在走向终结,而身下传来的微弱的哭泣声逼得他卯足力气进行最后的开解。 “今天优惠老顾客,三个铜钱可以一直听。” 食尸鬼过境,死尸越堆越高,热血变冷。 说书人一个故事接着一个故事说着,恨不得把万物生灵说个遍,可是声音却越来越虚弱。 “别说话了,别说话了......” “我这辈子只会说书,死到临头当然要说个够。” 李太玄抽泣着,想要伸手捧住好朋友的脸颊,可是身体却在大家的掩护下不能动弹。他只能躲避着,任说书人的眼泪往下掉,耳边直到最后都是他平平淡淡的开解。 “你个鬼灵精,以后要把故事说给更多的人听。” 血与泪的记忆,随漫天黄沙席卷这怪石嶙峋的空城。 李太玄望着那四方杆又惊又喜,清透的双眼已经满是热泪,从前的小矮个现在已经长成大人了。 “是少东家吗?” 黑色帐篷后面,是一个孤魂野鬼。 说书人的精魂在落花城崩落之后游荡至此,吸收日月精华和整个西域的怨念存活至今,它的骨骼和皮肉已经化作泥沙和草根与这片土地紧密相连。 脉络太深,已经不知道该从何开解了。 李太玄用手抹去眼泪,还像小时候一样跟他聊天。 “是我,好久不见。” “呵呵呵呵呵呵那继续,继续。” 听到说书人谵妄的笑声,李太玄只觉得浑身阴冷,放眼看去发现黑色帐篷周围全是饱经风雨剥蚀的石像。 人和妖怪的姿态各异,脸庞朝着同一个方向,正在乖乖聆听。 说书人继续讲述从前的故事,声音却越来越低,生起浓重的戾气。 “那本来应该是一个静谧安详的月夜,却有阵阵的妖风吹得天上几吨木头一直响,紧接着有铁锚砸在地上拽下沉重的铁索。一艘恐怖的海盗船慢慢下来了,我看得很真切,可是为什么呢......” 听到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李太玄微微侧目,赫然发现又一个人走入这石阵中站定后逐渐石化。 “你,你在干什么?” 李太玄再度更咽,朝帐篷走去。 “说故事啊,我只会说故事。” 说书人的声音充满了哀怨,念着昔日的美好,字字句句竟然成了怨毒的咒语。沾血的执念形成的境界虽然不稳,但穿梭在这恐怖的空城里,依然迷惑了一个又一个人和妖。 因故事迷途,再陷入说书人的心结,化作石雕永无开解。 “少东家,你可以留下来,永远当我的听众么?” 强烈的压迫感像是两堵墙,前后夹击李太玄,直到身体静止不动。他的皮肤越绷越紧,一棱一棱的痛感遍袭全身,皮开肉绽的血痕处钻出一颗一颗粗粝的沙石。 背上的妖刀震得咔咔响,附在上面的小酒灵害怕得呜咽出声。 “娘,小白快死了,小酒灵好怕呜。” 空城上阴云密布,飓风压境。 悬挂着的铜眼在巨大的冲击下翻转,滚滚黄沙带出着血腥故事的另一面...... “都安排妥当了吗?” 站在铜眼下面的男人鬓角花白,身形苍劲挺拔,一身紫色布衣却难掩举手投足之间的威仪。他面容沉静,双手交握背在身后,拇指缓缓绕动着等来者回话。 “已经安排妥当,蝎子刺客会提前定点埋伏。” “很好,算一算,她也快进城了。” “是的,只是......” 单膝跪地的男人蓬发扎顶,背上是一把胡琴,腰间系着酒葫芦。 “你放心,这次雇佣蝎子刺客的目的不在取谁的性命,而是制造混乱。” 紫衣转过身来,面对流浪汉。 这正是当朝宰相方湘和他根植在西域多年的眼线——说书人。 “我们的目标是灵韵院。大、小茅公一手创办灵韵院,培养出那么多诗人却是无心朝政,眼见着妖皇肆意执政而不作为。好在小茅公不像他兄弟只顾宅心仁厚不管苍生秩序,斩妖除魔的手段很是刚硬,与我们开创新大良有益。这次小茅公到西域执行任务,只要看到蝎子刺客伤人必定激愤,再加上妖皇携他的宿敌青蛇在场。此一局越是混沌难断,也能刺激他关注变法,直到归于我等造福大良。” 方湘扶起说书人。 “你的家人因妖族而亡,应该最能体会铲除异类的重要性,说故事可以但不要在关键时刻虚实不分。” 说书人站直,凝眸颔首。 “明白。” “我等布局多年,只为推翻妖皇暴政。以我对她的了解,此次回朝后必定拿我问罪,到时候来个顺水推舟再养精蓄锐。待各方眼线拿到确切的情报再反扑回朝,我手里有妖皇的两道催命符,足以给她致命一击。” 方湘所指正是狮子鞭和牡丹信盒。 他说了一半藏了一半,究竟有没有估到变法会以屠/杀开始直至十年后血崩无极收场,是无人知晓了。 “回去吧,事成之后再付蝎子刺客黄金百两。” “是。” 方湘看着说书人走进漫漫黄沙中,微微一笑。 世间从来是风云诡诈,拿住了人心就是拿住了一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