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两小是有猜 魂祭井守月(上
一轮圆月明黄。 上下冲蚀而成的天坑中,只听得惊涛般的怒号。 “青蛇!纳命来!” 佘青青闻声,冷冷侧目。 座间是一个高大精壮,浑身泛金光的赤膊大汉,它面露凶光左右踩踏着地面。 青蛇微微扬起嘴角,服用过返生香后,心神已经恢复到十成。 “来得正好,刚回魂呢!” 这妖怪原地一跳,震得天坑晃荡,盯住佘青青后两手猛地朝前挥去。之间两柄锋利的金色斧头旋转着,平面剖开强压,疾速而来直逼青蛇的咽喉。 电光火石之间,一把白伞飞来横切了两柄金色斧头,随之而来的是一个温润的声音。 “妖友,在下赶时间,必须插个队。” 金色大汉看向坐在一旁的东西,台面上斧头和伞抗衡着,两妖视线相交很快便有了深浅。 不管谁留下来,都够它酣战的了。 金色大汉哈哈大笑,两手一抡手中锁链,猛地收回两柄锋利的斧头。 “好!我等着你们!奉陪到底!” 白伞失去抗力,飘摇一圈后重回主子手中。 第五回合车轮战开始了。 圆月之光越发强烈,一个穿红白长衫的公子撑着伞,慢慢登上台面。它身形高大而模样俊朗,黑发束起佩戴白玉兰小冠,眉眼生得英气逼人。 这妖怪站到青蛇对立面,颔首算是行礼,后自报家门和姓名。 “月牙庄,徐少江。” 青蛇微微蹙眉,这是...... “或者叫我,井守月。” 半神。 “你想,以命换命吗?” 在这清风柔光中,徐少江的故事慢慢展开了。 那一年中秋夜,城中米商徐家大摆宴席,庆祝新铺头开张。月牙庄上下热闹非凡,满庭的灯笼明晃晃,琴声和歌声绕梁。各房的丫头小厮来回奔忙,传菜打酒的一波接着一波,唯有西厢房清冷。 西厢庭院正中间有一口水井,粗粝的岩壁上系有一圈红白相绞的绳结,材质是丝绸。井边生着一树白玉兰,秋意正浓花正好,一阵风过吹得清香的瓣儿簌簌往下落。 在这井前树下跪着一个十四岁的英俊男儿,他的双眼似有异光闪烁,自言自语着什么。 走廊上两个小丫头正嚼舌根。 “那不是二少爷么,屋里正热闹呢,他怎么在这儿跪着啊?” “你刚来不久不知道,但凡庄里有好事,二少爷就能惹出乱子来。老爷总罚他在门前思过,你瞧地上的沙石,都被跪平滑了。听前屋的人说,这次是他带着大小姐偷偷吃酒。” “他怎么敢......” “是啊,反正时间久了你就知道了,二少爷是当年老爷害大病的时候抱回来的。” “冲喜?” “我也不清楚,快走吧,厨房等着用人呢。” 两个帮工的丫头耳语了几句便匆匆走开了。 三更过后夜更凉,月牙庄里的灯笼一盏一盏熄灭了,前门后门尽是马蹄声响。主人家遣了各房的丫头小厮出门送,城里有头有脸的官人和商贾都在,吃喝得酣畅。 西厢庭院只剩下惨淡的月儿照明。 徐少江揉着酸痛的膝盖,动了动腰身,他听见月供门处有响动立刻转头看。一股烧鹅的香气飘来,徐少江知道是有人心疼了,一时间薄唇微微上扬。 “少江,少江。” 月拱门后头站着一个姑娘,她肤若凝脂透着粉红,黑发挽了一半满缀着珍珠。她东张希望好一阵,确定庭院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时,才小心翼翼地捧着热乎乎地吃食上前去。 她撅嘴小声道。 “我在叫你呢。” 他故意逗她。 “你叫我就一定得应吗?” “当然啦。” “凭什么啊?” “凭我是你宝珠姐姐呀。” 徐宝珠整理好衣裙跪坐下来,把油纸拆开,里面是半只烤得外酥里嫩的烧鹅。她撕下一块胸脯肉,递到男儿的嘴边,见他一口吃得满嘴油不禁笑开了。 “你自己拿着慢慢吃,我有东西送给你。” 徐少江接过烧鹅,揪起腿来一边吃一边看他的宝珠姐姐。 徐宝珠用手帕擦擦手,小心翼翼从怀中取出一个小暖炉,然后给少江弟弟挂上再塞进他怀里。 “这玩意儿倒是新鲜,把心口都捂热了。” “是客人送的,我想你一直就体凉,秋冬都戴着吧。” “一年四季都戴着。” “夏天都该热死了。” “呸呸呸,说什么死不死的。” “我是跟你学的呀。” 姐弟俩逗着趣,不知不觉半只鹅就没了。 徐宝珠见徐少江龇牙咧嘴挪动着双膝,好看的眉眼又揪成一团,如珠的小嘴又撅起来了。 “都是我不好,偏要馋那一口酒,害你被罚了。” “我夜馋啊,也不好吃么,你说大人怎么都馋它?” 徐少江抱着胳膊,暖炉能离心更近一点。 “书上说了,酒解愁呢。” “那我就明白了。” “你又明白什么了呀?” “我明白爹为什么生气了。我们还这么小,能有什么愁啊?” “说的是。少江,我的手心还在疼呢。” “我比你多挨好几板子呢,我都没喊疼。” “你当然不能喊疼了,你是男人嘛。” “男人也好,女人也罢,不都是人么。” “我说不过你这个怪人。烧鹅真好吃啊。” 徐宝珠刚刚感叹完,徐少江的肚子就咕咕叫出声,两个孩子笑得前俯后仰。他们双双跪在井前,一边赏花一边斗嘴,不知不觉天就从漆黑变成了鱼肚白。 “哎呀!” 一个小丫头正端着热水去东厢房,路过西边庭院惊叫出声,慌慌张张的模样正好被徐夫人看到了。 她马上放下水盆伏地。 徐夫人见状,冷脸驯人。 “一惊一乍的,要是叨扰了来人,就是板子伺候。” “小的知错,没有看好小姐。” 徐夫人一听,马上往庭院里瞧,接着被眼前的光景气得唇齿打颤。 两个孩子双双跪在井前,已经睡着了,头还轻轻靠在一起。 徐夫人强忍着怒意,轻声吩咐道。 “热水交给我吧,你伺候小姐和少爷各自回房休息。” “是。” 日上梢头,徐夫人端着热水进屋,上前去帮家主穿鞋。 “老爷,孩子们一年比一年大了,亲密无间是好可总该有个分寸。” “你去把我那件蓝色的衫子找出来。” 徐夫人见老爷无心谈这件事,也不再深入了。 “商家兴旺到头也就是我们月牙庄这样了,最近门前走动的官员多,总有线能搭上天的。你想如果月牙庄的米成了贡米,岁岁年年的进账是小,珠儿未来的夫婿可走官途。” “如果本就是哪家公子哥,那才好呢。” “那就最好了。” 徐夫人听徐老爷眼里言外,也没想过少江和宝珠这一对,这才放下心笑笑并帮家主扣好衣衫。 “你刚刚想说什么?” “院子里的小事,我会看着办的。” “你办事我放心。” 徐老爷说完又正色道。 “少江的生辰快到了,较以往两倍,不三倍的价钱去准备吧。” 徐夫人楞了好久,点点头。 “今年对我们家很关键。” “知道了,老爷。” 日上三杆正是厨房最忙碌的时候,灶火烧得正旺,蒸、炸、炒、煮有条不紊进行着。徐夫人拎着一个小竹筐进门,见着大家口头招呼了几句,找到炖锅后开始忙碌。 她把新鲜的鲤鱼去鳞拆解好,用滚水烫一小会儿捞出,烧油再放葱白和姜一起煎。待鱼皮散出香味时,倒井水下去一起熬,直到汤厚发白时撒入盐和香油。 徐夫人备好鱼汤,带进西厢房时,太阳正好。 徐少江正在桌前算数,见母亲大人来了立刻起身迎接。 “母亲。” “坐着就好,我熬了鱼汤。” 徐夫人说着摘开食盒,里面是一碗软糯香甜的白米饭和一盅鱼汤,她把碗筷摆好便退到一旁。 “真香。” 徐少江双手端着汤碗,喝得津津有味。 “母亲对你过于严厉了吧?” “是少江不对,不应该偷酒给宝珠姐姐吃的。” “小孩子好奇罢了,我也没说清楚,酒要人长大了才好喝。” “没有下一次了,母亲。” 徐夫人见孩子喝得脸颊红扑扑的,默了一阵道。 “少江,你觉得宝珠姐姐怎么样?” 徐少江的笑容消失了,没有抬眼但语气真挚。 “宝珠姐姐很好。” “你喜欢宝珠姐姐?” “当然了,她是宝珠姐姐。” “你记住这层关系就好。” “少江不懂。” 徐夫人皮笑肉不笑,她盯着眼前窘迫的男儿,用手绢擦了擦鼻尖便起身了。 “有什么难懂的,人再喜欢月亮它也再天上,还能捧在手里不成?” “是。” “宝珠将来要许的是人中龙凤,你也有十四了,仍在月牙庄里坐吃山空的......许是人太闲,脑子想糊涂了,男子汉志在四方该多出去走动。” “少江明白。” 这顿饭吃得不是滋味,直到徐夫人起身离开,他才把剩下的半碗汤倒了个干净。 “等着瞧吧,我徐少江才不是吃闲饭的。” 徐夫人打点完家里的大小事,夜色已经很浓了,她到帐放秘密要了一箱现银。差不多戌时刚过,她身穿黑斗篷抱着东西一个人从后门上马车,颠簸着出城去了。 帮忙打点这些事的,都是在月牙庄里呆了二十年以上的老人,他们亲眼看到徐家夫妇从白手起家到如今财大业大。这期间有一段秘事十分关键,在徐家老爷得病快要死的时候,有一个巫医找上门。 他要了一些钱,让夫妇二人在家里开了一口井,然后从外面抱来一个婴孩。巫医用红白绸缎把井缠好,摆上祭坛再把婴孩放上,吟诵了四十九天的咒语再放四十九滴血请神。 请来的便是,井守月。 马车停在城外一座山脚下。 “你们在这里等着。” “是,夫人。” 徐夫人抱着箱子下马车,走过细流潺潺的山涧又穿过迷雾层层的密林,直到眼前出现隐约的光火。药草味道越来越浓,她的呼吸越来越紧,脚下水泡磨破也顾不得喘。 她最后停在一座棚屋前。 门板上挂着一串骨头,屋内传来时轻时重的吟诵。 徐夫人敲开屋门,纵然来过无数次,一见里头的光景还是惊得倒抽凉气。在她面前的巫医衣衫褴褛,两眼深陷,手持一个漆黑的、头顶画着金色眼睛的人偶。 他浑身恶臭,说是乞丐业不为过,此时正阴森森笑着。 “瞧我的新孩子。” 他把那人偶往前凑了凑,这是偷来的小玩意,厉害着呢。 “瞧我的新孩子。” 徐夫人用手绢捂住口鼻,瞄见那满屋子瓶瓶罐罐又是一颤,根本不敢细想里面是什么。 “我是来请您去庄里祭神的。” 说罢她把箱子交出去了。 巫医接过箱子,打开来看里面有整整四十锭白银,下一面压了一张红纸写着徐少江的生辰八字。他抬起眼睛,漆黑的嘴皮包不住褐黄色的牙齿,意味深长问道。 “噢,那孩子还好吗?” 徐夫人憎他明知故问,但早被拿捏住了,也只能低眼回答。 “仍是体寒。” 巫医的笑容更加狰狞。 “好哇,好哇,他越寒,你们月牙庄就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