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七月流火,卯时刚过。 天边泛起一抹鱼肚白,淡淡的霞光穿过窗棂,斜洒入室。 衣裳被胡乱地扔在地上,屋内一片狼藉,弥漫着令人面红耳赤的气息。 榻上一对男女相拥而眠,犹如缱绻难分的交颈鸳鸯。 少女明艳精致的白皙小脸泪痕交错,嫣红淡淡,勾勒出漂亮的色泽,眉梢眼角犹带一抹红,妖冶又艳丽,恰似春露沾染的桃花。 云娆是被吓醒的,醒来时,浑身酸痛,脸庞正贴着一片温热。 这样的感觉她并不陌生,自她成了容珺的通房,日日皆然。 可她不是……早就淹死在冰冷刺骨的水井里? 云娆猛地睁开眼,一片瓷白随之映入眼帘。 男人过分好看的容颜近在眼前,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 他闭阖着眼,鼻间呼出轻缓的气息,长长的睫毛落下一道阴影,眉眼清隽雅致,鼻梁走势清冷凌厉,看着干干净净,像是不染半点尘埃的谪仙玉人,与记忆中如出一辙。 云娆眼里闪过错愕。 仿佛容珺没有被急召赶赴边关,而她被迫投井也只是一场梦。 可那真真实实扎进血肉、浸入骨髓的冰冷寒意,那身体不断往下沉,如何挣扎也摆脱不了的痛苦窒息感,是如此的鲜明与真实。 她知道,那不是梦,她是真的死了。 再熟悉不过的沉木香混着酒气,顺着紊乱的呼吸,弥漫进整个鼻腔内,云娆心里渐次升起一道荒谬念头。 容珺酒量极好,可说千杯不醉,唯一醉的那次,便是头一回要了她的那一次,之后,她再没见容珺醉过。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云娆被桎梏得很紧,动弹不得,好不容易拉开扣在细腰的大掌,就瞥见被榻上的几抹红。 她骤然一愣。 随即发现被扔在地上的那些衣裙样式,也非通房丫鬟所有,而是国公府的一等丫鬟服。 打自成为容珺通房之后,她再没穿过一等丫鬟服。 云娆心中惊涛骇浪,不敢置信,可一旁醉得不醒人事的容珺,还有身子明显的不适与榻上的元|红却都做不了假。 心脏怦怦狂跳,手也在抖,她顾不得几乎站不住一双腿,慌忙下榻,胡乱穿衣。 老天爷分明开恩,让她重活一世,为何就不能再早个几天?如今她都和容珺木已成舟,这不是又得走前世老路? 她得赶在张妈妈带人过来前离开才行。 云娆懊悔闭眼。 她其实非容府家生奴。 三岁那年,她被父母抛弃,丢到乞丐堆中自生自灭,废墟、破庙、野地都住过。打那时起,她再没吃过一顿饱饭,饿得没法时,甚至连野草都吃。 直到六岁,牙婆在乞丐窝里相中她。 牙婆说她模样生得极好,得了贵人眼缘,要带她回去当奴婢。 云娆确实从小就生得漂亮,听过不少夸赞,粉雕玉琢、娇俏可爱,幸而当时她年纪小又浑身脏兮兮的,没太多人注意到她的姿容。 她却知道,像她这种身份卑微又生得一副好皮相的,待在乞丐窝,早晚沦为他人玩|物,任人宰割。 她看过其他乞儿姐姐的下场,她不想跟她们一样。 凌国阶级分明,不止人分三六九等,就连奴也分三六九等。 乞丐,则是连最下等的奴都不如。 六岁的她懵懵懂懂,哪里知道被带走之后命运为何,只想着,她不要一辈子都当乞丐,就算只能当奴也没关系,指不定还有机会,能从泥里一点点爬出来。 哪怕只有一点点的机会,她也不想放弃。 长大之后,云娆才知道自己当时有多天真无知。若非在被牙婆带上马车之前遇到了容珺,她早已沦为瘦马,过着比幼时更加悲惨数倍的日子。 末路遇贵人,她本该就此知足,偏生她胡涂至极。 容珺解救她于水深火热之中,给她衣食无忧,教她读书写字,让她习琴棋书画,从来没有人对她这么好过。 她成了他院子里最受宠的丫鬟,所有人都看得出公子待她与旁人不同,叫国公府里的其他丫鬟羡妒不已。 她也因此对他起了不该有的念想。 她控制不住心里喜欢他,无法言喻的喜欢,甚至妄想一辈子跟着他。 前世容珺大胜而归,举国欢腾,却不知为何,回来的第一件事竟是急着替她寻好人家,帮她说亲。 当时不止皇帝为容珺庆功,就连太子也设了宴,为他接风洗尘。 太子宴上,容珺意外喝得酩酊大醉,一回来便掐着她的腰,不由分说地将她抱上榻。 浓郁的酒气扑天盖地的落了下来,脸颊上有他的呼吸,嘴唇上也有他的温度,她从未与人如此亲近过,浑身都麻了。 她不想听从容珺的安排嫁给旁人,明知会有什么后果,仍鬼迷心窍的由着他,没有任何的劝阻或反抗。 一夜缠|绵,帐暖情浓。 没想到天刚亮,就被长公主身边的张妈妈抓个正着。 容珺身为荣国公嫡子,虽年幼失恃,可继母却是凌国最尊贵的长公主。 国公府为累世清贵的大家,爱重嫡妻,本就有不纳妾的传统,尚公主之后,长公主更于府中设立许多规矩,其中一条便是不许嫡系子弟有任何通房侍妾,家规森严。 当时容珺宿醉未醒,她被折腾一宿,浑身酸软无力,一根手指都动不了,犹在睡梦中就被张妈妈拖下榻,捆到长公主面前。 担心连带容珺受累挨罚,她不知死活的将错全往自己身上揽,一心只想为他开脱,等容珺寻过来救她时,已被打得几乎没命,昏迷了五、六日才从鬼门关前被拖回来。 初醒时,容珺眼里氤氲着一抹怒意,许是念她好不容易捡回条命,才隐忍不发。 当时她就只是想跟着容珺,甚至没想过要当他的通房,只是想和以前一样,当他的丫鬟,伺候左右。 以为成了他的人,就能待在他身边,没想到容珺仍想将她嫁掉。 她当下就慌了。 被抛弃的滋味实在太难受,光想就令人害怕。 云娆不明白,为何容珺一回京就要将她嫁人,即便铸成大错,他还是不要她。 “阿娆不想嫁人,只想一辈子跟在公子身边伺候公子。” 容珺却说:“跟着我,你会后悔的。” 当时他坐在榻边,手里捧着一碗药,低眸看着趴在榻上的她。 “不后悔,阿娆绝不后悔,公子您别不要阿娆。” 容珺望着她沉默许久,才慢慢移开视线,放下药碗,起身走到窗前。 男人背对着她,负手而立,颀长的身姿挺拔如松,清朗温润的嗓音被淡淡的疏离高冷所取代:“那日是我醉胡涂了,只要你愿意,我立刻给你寻个好人家,为你准备丰厚嫁妆。” 自容珺将她从牙婆手中救下那时起,她便将他当成唯一的亲人,如今阴错阳差成了他的人,更不可能再嫁他人。 如何劝,都不肯。 “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说到最后,男人狭长的双凤眼腾起滔天怒火,失了平时冷静自持的模样,多了几分陌生的侵略感与强势。 她从未见容珺这么生气过,吓得怔了,垂着眼不敢吭声,默默喝完摆在床头的药。 还想开口再求,下腹就忽然一阵剧痛,再没了意识。 再之后的事,她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浑身难受,反反复复的发着高烧。 最后,终是成了容珺的通房。 容珺待她极好,只是不喜欢她离开他的院子,不许她上街。 起初她不以为意,直到随着彼此年岁增长,时光教会她认清现实,才逐渐明白当年他那句话的意思。 容珺何许人也,出身清贵,姿貌过人,年少有为,权势正盛,无数京城少女追捧,就连名门庶女都不敢肖想。 她一乞儿,说身份卑微都是抬举,就连当他的丫鬟都是高攀,遑论通房。 当年他不过是不忍与她明说── 她配不上他。 所以他才不喜旁人见她,甚至不想让人知道他屋里有人。 后来收她为通房,也只是因为可怜她刚从鬼门关回来,就被骗着喝下绝子汤。 她从不将这些闲言碎语放在心上,直到一日她喝醉,鬼使神差地问了容珺。 容珺竟也亲口坦承,他的确不想让旁人知道她的存在。 她早不是当年那个奋不顾身,一心只想追随容珺的傻丫头,听见他的话,不再心存遐想,默默将自己摆回该有的位置,尽心伺候。 他不是她的亲人,她没有任何亲人,他是主,她是仆,打从一开始她就错了。 没有期望就不会失望,就连听到容珺喜事将近,她都不以为意,只想着要在他成亲前,求他放自己离开。 只是没想到,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说,容珺就被急召边关。 容珺离京当晚,张妈妈带了一群粗使婆子过来,提灯将整个院子照得亮如白昼。 “即刻将她拉出去投井!” 张妈妈一来就命人将她团团围住,还来不及反应,就被架住胳膊。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大公子离京前,特地交待老身,务必在他回来之前将你处置妥当。” “什么?”虽然她早就决定在容珺成亲之后就离开,却从没想过容珺会想要她的命,“这不可能。” 张妈妈:“你应该也知道,大公子不日便要和岑姑娘成亲。那岑家可是皇亲贵戚,岑姑娘更是太傅大人的掌上明珠,尊贵无比。提亲那日,太傅大人说了,他不管公子以前后院有没有人,既然就要成亲,便该处理得得干干净净。” 她不相信,张妈妈却不由分说,让人直接将她拖了出去,鞋都没来得及穿。 “公子若容不下我,他为何不自己跟我说!”她奋力挣扎,胳膊却被按得死死,动弹不得,一路被强拖到井边。 “你居然到现在还没有自知之明?”张妈妈冷笑,“你不过是大公子养在身边的宠物罢了,主人对宠物厌了想抛弃,难道还要先哄一哄才能丢?” 她还是不信,使劲力气,拼命抵抗。 张妈妈又说:“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大公子要是不想,谁也无法逼他成亲,大公子要是不喜欢岑姑娘,国公爷与殿下又岂能上岑府帮他提亲?” 不知怎么的,她突然被其中一句话戳中了心,痛得连挣扎都忘了,骤然跌进井中。 屋外忽地响起脚步声,将云娆思绪拉了回来,她慌乱地带上内间木门,一道高亢尖锐的女声随之响起。 “大公子,殿下听闻您昨日于太子宴席上喝得酩酊大醉,深夜方归,特地命奴婢准备了醒酒汤给您送过来。” 云娆听出那是张妈妈的声音,一颗心差点跳出喉咙,立刻又躲回内间。 就算她现下穿戴整齐,不似前世那般狼狈,可张妈妈到底是宫里来的老妈妈,见多广识,眼睛毒辣得很,哪怕她表现得再镇定,肯定也能一眼就看出其中猫腻。 她绝不能重蹈覆辙,又走回前世那条路。 “张妈妈,大公子如今还未起,没有他的允许你不能擅闯。” “张妈妈怕是忘了,这飞羽苑不是你们能随便闯的地方。” “我这不也是听从殿下的命令办事嘛。” 张妈妈话里带笑,语调温柔客气,却是不顾屋外小厮婆子的拦阻,径自先推门入内,身后四名丫鬟捧着洗漱用具和衣物,随之鱼贯而入。 云娆心有余悸的回到内间,刚关上门,就被人从身后捂住嘴,箍住腰,狠狠往后一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