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节 红夷大炮
正在说话,忽然有亲兵来禀告,祭炮典礼已经准备好了。为了对付髡贼的火器,佛山新送来十位新铸的红夷大炮。何如宾要人择定黄道吉ri,亲自祭炮试炮。 今天正是黄道吉ri,何如宾带着幕僚们来到校场,手下的主要将领们都来齐了,吕易忠也来了,正在张望。只见十尊青光闪闪的大炮装在新制成的老榆木双轮双腿炮车上,显得非常敦厚结实。大炮前面摆好一张供桌,上有红纸牌位,上书“大将军炮之神位”。牌位前摆着三牲供品,清酒,香炉、烛台等物。 何如宾带着守备衔火器营主将李陌刀沐手焚香,向炮神虔诚三拜。又诵读了事前由幕僚拟就的一篇祷词,然后拿起酒壶斟满杯子,浇在地上。十名炮手先向总兵等跪下行礼,然后走到炮前,又跪下叩了三个头,这才过来推炮。 下面就是演炮了――所谓“开炮大吉”。新铸大炮照例要试放,这在军器制造中是再寻常的事情,但是大炮一经使用,使得在原来中国使用的攻城机械、投石机之类的传统武器立即相形逊sè,不免就染上了神秘sè彩,搞出种种仪式来,从元代开始大炮就有了封号和祭祀之例。 何如宾对祭炮很是重视。一方面是他认为这样有助于提高士气,另一方面也想知道本省制造的红夷大炮威力如何。他是较早接触红夷大炮的,天启年间第一次引进红夷大炮的时候,他就看过试shè,学过西洋炮术,自己还搞了一本火器书籍,当时仿制红夷大炮的技术已经相当成熟,李洛由的铸造场里造出的大炮即有从澳门借来的大炮作样,又有他家里窝藏着个德国传教士马阳随时指点,李洛由从临高回来之后,按照自己在临高炮厂的所见所闻和身边的欧洲人的指点,自己搞了些土设备,也应用了镗刀镗光炮膛的技术。所以铸出的红夷大炮明显优于其他炮场。 “这些炮铸得好。”他赞叹道。他已经看出这批炮是比较轻型的红夷大炮,“此是何人所铸?” “回大人的话:这是佛山的李家铸场铸得。”李陌刀禀道,“他家铸场与别家不同,铸炮尤其jing良。” 何如宾想了想问:“是那个李洛由吗?” “正是。听闻他铸炮很是巴结,专门请抚军下了书子,让佛郎机人借炮给他仿制。” “难怪他的炮造得好,这李大掌柜是半个洋夷。”何如宾笑道,“听闻他少时在濠境给佛郎机洋和尚当侍童,与洋和尚颇为亲昵。与佛郎机人情分到底不同!” 众人哈哈大笑。大家都知道何如宾对洋教十分反感,对本身是基督徒,又与澳门的基督教会有深厚关系的人当然是非常讨厌。 “请镇台示下,”李陌刀叉手道,“是否即刻演炮?”得到何如宾的同意之后,李陌刀挥动手中令旗: “大人有命,即刻试炮!” 随着一声令下,十名炮手立刻跑过来,将其中一门大炮推出。红夷大炮很重,就算是这样发shè五斤重炮弹的轻型火炮,炮身也有一千五百斤,当时制造炮车为了负重耐用,用料特别粗重,炮轮上还加了许多铁钉铁箍,整门火炮非常笨重,十名炮手推动起来也相当的吃力。 炮手们将火炮推到位,其中一人首先用铳规量角。红夷大炮实际上是加农炮,一般都以较小的shè角shè击以求最大shè程。 炮手高声报道:“铳规高六分!”随后一名炮手用锤子锤打垫塞在身管和炮架之间的三角形楔木,使得炮身渐渐升高。 铳规高六分,大致相当于于45度shè角,是滑膛加农炮最大shè程时候采用的仰角。 “炮身高六分,弹可及一千零五十三步。”何如宾向幕僚们和众将道,“若是七分,弹反短步。”他自己编写过《西洋火攻神器》,对这套东西倒背如流。 李陌刀恭恭敬敬道:“大人所见极是。” 待得炮身仰起到位,炮手又喊道:“用药二斤六两!” 另外二名炮手赶快从土坑里提来一个瓷罐,这种瓷罐子是专用来装火药的,内外都有釉面,有束颈用来拴固,外面还用藤竹做得套子以便搬用。炮手打开封罐胶泥,揭开封口的瓷碟,用木质的量药勺一勺一勺的量取火药,倒入炮膛,一个炮手用长杵将火药捅进炮膛底部,向接近炮膛底部的火门里插进用纸加火药做的引线,继续装药,捅紧,又装上一个木码,这才装入铁弹。 李陌刀请众人等后退十丈之外,其余众多将士也都退到远处,做好了万一的准备。李陌刀只后退一丈远,将手中小旗一挥,说声: “点!” 一个炮手用火把点燃了引线,炮手们立刻退到李陌刀身边,神情紧张,一齐注视嘶嘶冒着火花迅速燃短的引线。 大炮虽然威力很大,但是当时的大炮铸造缺少工艺管理,铸炮材料也良莠不齐,质量不能保证;缺少经验的炮手,学习的是翻译的时候毫不考虑度量衡换算的西洋炮术书籍……这使得很多火炮第一次发shè就会炸膛。往往会死伤许多人。 引线冒着嘶嘶的火花往火门中燃去,突然,火门红光一闪,紧接着炮口喷出火光,发出一声巨响。众人只觉得脚下土地一震,霎时间大炮前一片浓烟。在大炮响时,幕僚们和将士们都本能地将腰身一猫,炮手们也往下猛一蹲。 李陌刀弯着腰,他看见红光时赶快张开嘴巴。炮响之后,他迅速跑近大炮,查看了一番又用手摸一摸,放下心来,赶紧过来禀告: “大人!炮身完好无损。” 何如宾和幕僚、将佐们走近来了。检视炮身、炮架,坚固如初。很是满意。过了一刻工夫,有亲兵从二里外的土丘旁飞马驰回禀报:炮弹飞过了土丘,打断土丘后面的一棵树。 “髡贼号称火器犀利,比此炮如何?”何如宾笑道。 “髡贼之炮再犀利也不过如此。”常青云道。 “呵呵,这还是五斤弹的小炮而已,若是放shè十五斤弹的大炮,一炮即可糜烂三四里。髡贼的火器再犀利最多也就如此了。”何如宾胸有成竹,“李守备,现在火器营有多少大炮?” “回禀大人:加上这十位红夷大炮,新旧炮共计一百六十四位。” “虎蹲炮之类不算在内了。去掉这些小炮,有多少?” “回禀大人:有三十八位。” “好!”何如宾颇为满意,“这里有工部送来最新铸造的西洋炮弹实样,你一一试放看看。若有用处,即刻命炮厂多多赶制。” “是,大人。” 这批新样炮弹是在汤若望的主持下铸造的,分发辽东、京畿、山东、福建、广东等处装备红夷大炮诸军试放。 这批炮弹名称各异,有所谓吼龙弹、炼弹、钻弹、凿弹各种名sè。林林总总,摸样奇怪。李陌刀一一装填试放,但是大家看不出新送来的怪异炮弹有什么具体的作用,而且shè程都短了许多。只有吼龙弹发shè时候发出的巨大呼啸声让大家认为有一定的威慑的作用。 至于打出去之后会一份为二,当中有链子的维系的链弹;两个半球当中是固定的铁杠的分弹,四个半球用链子维系在当中的铁纽的上的阔弹,看上去威力都很大,但是shè程却近得多,幕僚们觉得与其发shè这些炮弹不如直接发shè球弹和散弹。 “李守备,你以为这些炮弹如何?”何如宾问道。 “大人,吼龙弹声如龙吼,有威慑敌胆之用。然也非正道。至于其他……”李陌刀觉得这些奇形怪状的炮弹都没什么用处,“卑职以为用亦可,然费工费料,shè又不及远。” “洋和尚就知道鼓捣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来哄骗人。”何如宾笑道,“咱们不用这堆乱七八糟的玩意。” 何如宾随后巡视了火器营。这个火器营是为了对付髡贼而特意新设的,调集了许多火炮,又新造了不少炮车。何如宾见火器营营伍整齐,甲仗器械jing良,士卒或是cāo练或是维护器械,忙忙碌碌,并无游手懈怠之兵,感觉很是满意。 “李守备!” “大人!”李陌刀赶紧上去。 “你带兵有方啊!” “全仰大人虎威!” “嗯。”何如宾点点头,“听闻你擅用火器,髡贼向有火器犀利之名,你怎么看?” “回禀大人,”李陌刀小心翼翼道,“髡贼的火器,卑职从未见过,只听说他们有巨炮,一炮可达十余里。以卑职之见,此类传闻多有夸大之处。” “何以见得?” “卑职从军已有十六年。以三眼铳手做起,经手大小火器不计其数。但凡火器之shè程,多有夸大之处。以卑职历年用炮所见,中佛郎机炮,shè程不过二百步,虎蹲炮,不过三四十步。而书中均云可达数里,数十里。即以红夷大炮而言,虽有一千斤、二千斤、五千斤之别,实则发弹最远亦不过三里之遥。炮巨则亦未必shè远。” 何如宾对他的这番话语颇为赞赏,认为是有实战经验的人才能说出的话,他打量了下这个三十来岁的军官。此人长着一张国字脸,身材高大jing壮,孔武有力。一看就是个善上阵厮杀的将才。 “上阵厮杀过么?” “回禀大人,卑职当年曾随淅兵营备御周大人征过萨尔浒。东路军败后,卑职带着弟兄们死守高岗,以火器御敌,至天sè将晚,虏兵懈怠之际,方才一鼓作气突出重围。”李陌刀对这一段历史很是自得。 “辽东固守,赖火器之力甚大。”何如宾问,“现髡贼火器不在我之下,敌我共险,火器该如何布置?” 李陌刀兴奋的脸都发红了,总兵大人向他垂询谋划,说出去可是大大有面子的事情。这事情他早就想过多次,这时候定了定神道: “以卑职浅见,髡贼虽有数万人马,不是闽粤jiān民便是裹挟的百姓,乌合之众而。必不敢与我军野战。髡贼之计,无非是效红毛于澎湖的之故伎,立坚寨,安重炮,以守一隅之地。我兵常围之后。敌我炮程相差无几,我兵可掘壕而前至敌寨墙前半里、一里之地方止。壕须宽深,行得了炮车。我炮自壕底前行,抵近寨门寨墙发炮,我炮可及敌,敌炮不能伤我。”
“若髡贼出城夺炮如何?” “每处炮位,布置步兵两队,配虎蹲炮、三眼铳。随时预备厮杀。我兵有深壕可蔽身,敌炮不能及,若有兵力不支,随时可派新锐替补。” 他看了一眼何如宾,赶紧又说道:“卑职班门弄斧,一点愚见。” 何如宾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战法:平地挖沟,还要让炮车兵士在沟底行走。原想斥为“荒谬”!在一想此法也未必无用,若髡贼不肯退去,倒也可以一试。 但是他并不说好或者不好。面无表情的在众星捧月中离开了。 李陌刀小心翼翼的恭送总兵离开。心中有些不安:不知道自己的这番说辞是让总兵大人高兴还是不高兴,有没有对他的胃口。何总兵本人是他十六年的行伍巴结到一个守备衔,最近好不容易又当了营将,对自己的前程很是关心。 “老爷!兵主爷对火器营可还满意?”何如宾一走,他身边几个亲信的千总把总凑了过来。 “老子怎么知道?”李陌刀不耐烦道,“你们一个个把弟兄们带好了就是!看样子,这次征髡贼我们火器营要大干一场了。” 手下们散去之后,李陌刀看了一眼等着士兵们回收的各种奇形怪状的炮弹。他走过去蹲在地上,仔细的看着洋和尚主持铸造的炮弹。尽管新炮弹发shè的时候表现不佳,但是李陌刀隐隐约约的感到,这些炮弹是各有它们自己的用途的,只是他不知道而已。 “要是身边有个通西洋炮术的人就能问个明白了。”李陌刀心想。 论及西洋炮术,何镇当然是两广军中的第一人,但是他只是个小小的守备,怎么敢去随便请教镇台大人。 “炮膛刷洗干净了就准备套马回营。”他吩咐士兵们刷洗炮膛,收拾物件。 士兵们牵来新近置办来的川马,套上大炮。川马体小力弱。这种炮车制造的非常笨重不说,而且没有火炮前车,牵引的马匹不但要往前拉,还要承担压在背部的重量。利用畜力的效率很差,非得七八匹马才能勉强牵引。李陌刀知道本地蒙古马很稀罕,江南和广东也不养骡子,只好用川马凑数。 “这马的力气太小了,还不如骡子。”他身边一个把总说。 “这是南方的小川马,比山东的驴子还小。”李陌刀说,“拉起车来还抵不过一头驴子。走山道驮运货物还成,拉车拉炮都不行。” “卑职看此地牛很多,不如用牛。” “牛太慢了。”他摇头,“而且容易受惊。战场上炮铳一发,牛一惊岂不是立刻就要坏事。” 不过,牛有长力,力气也比这勉强拖动大炮的川马来得大。不过营里超过一千斤的大炮就有三十多位,每位用牛四头就得要一百多头牛,还有配有相应的民夫。这笔额外的开销也不知道何镇愿意不愿意。 回到营寨安顿完大炮,李陌刀又去了亚鞋娘山下的火药工场,离着军营炮台大概五六里远,有一大片窝棚,是制造火药的作坊。那里ri夜不停地从各地用船运来制造火药的材料:硫磺、木炭和硝石,间或也运来一些其他东西,有晒干的人粪便,乌头之类有毒的中草药,还有石灰桐油之类。 李陌刀身为火器营的主将,对火药的供应最为关注。官军虽然不缺火药,但是火药的质量却是千差万别。差得火药只能冒出一股黑烟,炮弹出炮膛就掉下来的事情也发生过,有时候药xing太强,直接炸膛,往往令炮手死伤惨重。 这次出征,何如宾委他兼办制造火药弹丸。他统带火器营,火药弹丸是事关生死的事情,不能不重视。 棚子里架着许多大铁锅,正在熬煮着什么,散发出难闻的气味。李陌刀知道这是在提纯硝和硫磺。 不远处三个石制的大碾盘,用川马牵着,碾碎木炭;有许多民夫在那儿“咚、咚”捣碎灰烬,还有许多人在筛灰烬,筛出细的黑sè的粉末。又有人按着规定的比例,在木炭粉中加进硫磺、硝等东西,制成火药。 制成的火药粉被装入石槽里,工匠们用粗大的木杵不断的在石槽里舂着火药粉,有老匠人坐在一旁,时时用手搓捻药末,加入一些清水。火药粉要舂得越细越好,李陌刀记得书上是规定要舂五千下以上,也不知道工匠们是怎么计数的、另有一些工匠用向摊开的火药粉末喷洒着用麦子浸泡出来的略有粘xing的水,然后再用竹筛子摇出各种粗细不同的颗粒火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