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寒冰消融是春水在线阅读 - 第十七章 荒野卧龙

第十七章 荒野卧龙

    第十七章荒野卧龙

    刘忠才,这个陌生而好奇的名字突然闯进了曾有为的心扉,时刻牵引着他的感应神经,生发出渴望结识、一睹真貌的强烈兴趣。

    通过几天来细心的侧面了解,这个陌生人物映现在他脑际的却是自相矛盾和褒贬难分的模糊印象——

    关局长对这个人如此看重,不仅亲自审阅其****申诉书,而且特地将其作为“人才线索”提出来,嘱咐他去发现和挖掘——这说明,此人至少应是个难得的人才!

    去局机关落实政策领导小组了解,主管干部介绍了初步复查结果:此人在文革初期曾带头造反,不久又因出面保“走资派王厂长”而“站错队”,反遭造反派批斗;后来,因为喜爱钻研技术,在新产品粉煤灰砖上马之前被解放复职的王老厂长看中,调到厂部生产科负责筹建化验室,经省级培训考核担任质捡员,成为新设技术岗位和工种的掌门骨干;几年之后,因在“批林批孔运动”中当过几个月的“反潮流战士”,带头贴大字报批判汤炳权书记,由此,便在粉碎“四人邦”后的“揭批查运动”中,被厂党委定为“邦派骨干分子”,受到审查和批判,并被调离化验室技术岗位去成品车间当出窑工,还被扣掉了文革后第一次调整的工资;此人虽在文革时期历次政治运动中敢想敢说和得罪领导,但与社会上任何邦派组织毫无联系,他的被强行调职和扣罚工资,只是个因提意见说过错话、贴大字报批判过厂领导而遭受打击报复的错案——这似乎说明,此人不仅是个技术骨干,而且是个被压抑的政治活跃分子?

    向老厂长王勤和了解,老厂长说:此人知书达理能文能武,在生产技术上确实是把好手,可惜为人太强硬太固执,做事情往往自以为是敢与上级顶撞,所以在政治上易犯错误,变成个“扶不起的阿斗”——这又像是说明,此人可能是个空有才智而难于共事的怪人?

    到基层群众中去探问,人们的说法大同小异:这个人肚有文化胸有才能,吃得住苦拿得起技术,在任何生产岗位上都是个高手和硬汉;但脾气高傲性情孤僻,凡事敢争上风敢说真话,往往容易顶撞领导,政治上处处吃亏——这意味着,此人又是个富有才能而蔑视世俗的刚勇之士?

    跟领导班子的同事们谈及,则又会出现众口一辞的另外一种评价:此人狂妄自大无法无天,头上长角身上长刺,目无党组织,经常顶撞领导,在政治上是个危险分子——这又简直是一种另类宣示,此人乃是个令人憎畏的恶徒了?

    ……

    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使得曾有为一时茫然难辨真假。不过,实践是捡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待人接物尽皆如此。他还是信仰已故领袖******的名言:“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只有亲口去尝一尝”。正是怀着一种慕才若渴和探奇识真的兴趣,他决意要找机会了解此人和结识此人,亲自去摸清底细,解开这个人才真相。

    厂部化验室——一个既陌生又冷僻的小小机构闯进了曾有为的脑际,成为他关注的重点。

    任何一个稍微讲究点科学技术的生产企业,事关原材料的分析、工艺过程的控刹和产品质量的捡验,都离不开化验室这个职能机构。任何一个稍微有点科学头脑的工厂管理人员都知晓,化验室是整条生产线cao作的监督、技术的参谋、质量的关口。何况行将到来的现代化工业生产的指挥者,谁能对这样一个重要机构的作用掉以轻心,怀有丝毫的漠视么?然而,曾有为上任以后,尽管注重实际,深入各车间参加劳动调查研究,跑遍每个车间的生产岗位,可却偏偏于繁忙中不曾知道和接触过这个默默无闻陌生冷僻的小小机构。如今,只是由于刘忠才这个名字的牵连,他才猛然地发现了这块厂里的新大陆。

    疏忽!可笑的疏忽!不可饶恕的疏忽!在三个月蹲点了解厂情的过程中,对这样一个担负着全厂原料分析、工艺控制和产品捡验技术重任的职能机构,竟然一无所闻无暇顾及,真可谓严重失职呀!曾有为为自己的这个疏忽大感惭愧懊悔不己。

    这天下午,他偶然走进了这个陌生而冷僻的、被自己疏忽了的重要地方。

    厂部化验室座落在职工宿舍区东边一个静僻的角落处,围墙遮眼人迹罕至,确实引不起多少人的关注。一幢三开间的独立小平房,四周杂草丛生,围墙内堆积着一堆堆被破坏了的碎砖断瓦和煤灰、煤渣、石灰、石膏、粘土等剩余样品,似若垃圾遍地无人清理,呈现出一片毫无规矩的混乱样子。由于条件的简陋和机构的渺小,加之工种的独特,它随新产品的上马应运而生,虽然已度过整整八个年头,但在厂里那些缺乏文化知识的职工的眼里,从来都像个无足轻重的摆设;即便在厂部或车间大大小小的管理干部的脑中,也只占了个可有可无的位置。于是,多年来,除去老厂长王勤和经常会去走一走、管一管外,很少有其他人问津它的业务工作、顾及它的盛衰兴败、关注它的职能功用。不是么?此刻,曾有为刚走进围墙驻足观望,便对它的冷落景状大感意外。

    忽然,化验室东边办公间里传出一阵无聊的玩笑声。

    “你看,这个男人长得多帅!他是个王子。”

    “我看,这个女人长得更漂亮!可惜,是个灰姑娘。”

    “这个镜头拍得真捧!美极啦!”

    “美什么呀?编杂志的人真缺德,把外国电影镜头印在封面上,男的同女的亲嘴,难看死啦!”

    “嗬嗬,瞧你这假正经!我说你呀,口是心非,嘴上说照片难看,心里头呀,巴不得那个男朋友多亲你几口!”

    “别胡说八道,我刚交上个男朋友,可没让他亲过嘴!”

    “少吹牛。下回在公园里同男朋友约会,你可当心着点。我可带着照相机躲在旁边,等你们两个嘴巴粘在一块,我就‘咔嚓’一下……”

    “好你个不要脸的,看我收拾你!”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在那个敞开着的窗口里,两个年轻的女化验员无所事事,正在边嗑瓜子边对着一本新买的《电影画报》杂志闲聊,毫无顾忌地互相嘻闹。

    曾有为听个正着,摇头笑着慢步跨进屋门,来到办公间。

    笑闹声戛然而止。两位姑娘突然面对从未接触过的新厂长,触电似地停止动作和笑声,红着脸皮,互相牵了牵舌头,笨手笨脚地去藏那本画报。

    “喜欢看《电影画报》!好嘛,藏什么?我又不是捡查官,不会来没收东西的。”

    “曾……曾厂长,你真难得!”

    “曾厂长,你从来没到过这化验室吧?”

    “是呀,当个厂长,连这么要紧的地方也不来走走,官僚主义作风严重,是吗?”

    “要紧什么呀!我们两个人是编外部队,当官的瞧不上眼哪!”

    “不见得吧。从今往后,我可要经常来走走,够你们头痛的!欢迎不?”

    “当然欢迎喽!”

    “请都请不来哩!”

    两位姑娘见厂长没有官架子,扑实随和谈笑风生,就很快放松拘束,热情地给曾有为移来椅子倒来开水。

    “通个姓名吧。”曾有为先问大个子烫发姑娘:“你叫什么?”

    “郑美玲。”

    “你呢?”曾有为继问小个子长辫姑娘。

    “童爱花。”

    “唔,你们一个是市建材局郑副书记的女儿,一个是市建委童处长的千金,都是高干子女,怎么肯到黄泥打堆的砖瓦厂来工作呢?”

    “砖瓦厂是个大老粗成堆的单位,我们只是看好当化验员这个技术工种。可惜……”

    “可惜,厂里的头头们不看重这个化验室,近几年来,都成没人管的烂摊子啦!”

    “唉,真是同仁不同心呀!”曾有为叹了一声,说:“那是不正常的现象。我可不会把你们当作编外部队。化验室责任重大,当厂长的能不重视不关心吗?”

    “曾厂长,你真有意思!”

    “你们俩哪年进的厂?”

    “七七年二月。”

    “唔,才两年多呀。学徒快出师了吧?”

    “什么学徒!我们是没有师傅的徒弟!”

    “你们的师傅呢?”

    “刚进厂那阵子满不错,我们有两位师傅,男的叫刘忠才,女的叫朱凤兰,待我们可好啦!教我们学物理捡验和化学分析,还帮我们复习高中数理化课程。没想到,过了几个月,刘师傅变成个‘四人邦’骨干,罚他到轮窑去当出窑工;朱师傅呢,不明不白地也被调到新产品车间去当球磨机cao作工啦!”

    “剩下我们两个,刚学了半瓶子醋,怪可怜的!”

    “真是怪事!师傅调走,你们俩都干点什么工作?”

    “我们可傻了眼啦。去问厂领导,汤书记说化验室编制两个人够了;魏副厂长说让我们给砖瓦成品分分等级就行。这不?每天上午,拉个畚斗车到库场上拿几块砖头瓦片,捡验一下强庹,按部颁标准定个级别,再带上粉笔将出窑的成品标出等级就完事啦。天天如此,简单透啦!”

    “唔,好端端一个化验室,光干这么点事,名不副实大材小用嘛!”

    曾有为说着,离开座椅,到cao作间去仔细视察起来。他边审视每台仪器设备、每件用具的摆设,边向两位化验员询问情况。

    在中间那间直通屋门的物理捡测室内,曾有为指着两台机械式仪器,问:“这是油压试验机吧?怎么光用小的一台,大的那台放着不用?”

    童爱花赶紧回答:“大吨位的是抗压机,小吨位的是抗折机。刘师傅在的时候,抗折捡验天天做,那是确定产品等级的技术数据;抗压捡验每星期做一次,那是质量全面捡验的存档数据。刘师傅不在,我们看抗压捡验做了也没用,就一直不去用它了。”

    “小用场变大用场,大用场变没用场,这叫技术失职呀!”曾有为对眼前乱象毫不客气地作出自己的判断,接着手指另外两台方型铁壳的仪器设备,问:“这两台是什么仪器?”

    郑美玉回答:“这是电热烘箱,烘干样品和器皿用的;这是高温电炉,测定燃料发热量用的。”

    曾有为伸出手指往铁壳上一摸,上边竟有一层厚厚的灰尘,奇怪地再问一句:“这两台仪器,你们也不使用么?”

    郑美玉红着脸接答:“还没学到这一步,师傅就调走了,我们怎么敢用?”

    曾有为不由得沉下脸来:“难怪粘土砖老产品燃料配比不准,烧窑常出问题,煤耗增加质量倒退。这化验室徒有虚名呀!”

    曾有为转身踱进靠西边那间化学分析室,这才看清楚,靠墙而设的长条型cao作台上杂乱无章,横七竖八地堆放着许多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玻璃器皿和化验用具,试剂柜上一把弹子锁锈迹斑斑,天平桌上一架高精度电光天平被布罩子遮得严严实实,在这一切物件的上下左右全都布满一层灰尘,象是些前世纪遗留下来的古代文物,萧瑟之状不堪入目。他环顾四周,怔怔地站立良久,才重重地发出叹息:“唉!这么宝贵的仪器设备都躺着睡觉弃之不用,真是科盲,可怜的科盲!令人遗憾呀!”

    “科盲?”童爱花大吃一惊。

    “曾厂长,你别冤枉人!我们可不愿当科盲啊!”郑美玲大表委屈。

    “是啊,这不能怪你们。”曾有为立即对自己的说法作出解释:“我的意思是,管理工厂不重视科学技术,指挥生产不依靠化验手段,把有技术的师傅调走,大好的设备闲置无用,让两个进厂不久的学徒工自由自在混日子,这不是科盲是什么?这是我们这些企业领导干部的失职行为,必须尽快整改!”

    厂长责怪的是他自己,不是她们俩。两位姑娘不声言了。

    目睹化验室里呈现出的那种无人掌管、脏乱不堪、门庭冷落、死气沉沉的凄凉景象,一股忧愤不安的心情徒然激荡心胸。曾有为脸上的笑容不翼而飞,两道浓眉紧靠眉心,一边思考,一边自言自语着:“建材工业发展史上的新一代产品,竟然没有先进的化验技术做依托,怪不得粉煤灰砖生产会陷入混乱的泥淖里难以自拔!看来,这个地方,是突破口里的突破口哇……”

    厂长神色变异,嘴里喃喃自语却听来似懂非懂,陪在一旁的两位女化验学徒工互相牵牵舌头,知趣地回到办公间的写字桌边去了。

    站在分析室cao作台一端的曾有为,浓眉下那对“扫描器”突然发现一个奇怪的目标——在那cao作台中间部位的墙壁上,离台面上方一尺处似乎粘贴着一张什么纸头,被靠墙放置的一只布满灰尘的大型蒸馏水瓶遮住了,只露出两个纸角可见。他走近前去,轻轻地移开蒸馏水瓶,见是一张八开面积的厚白纸头用钉书钉钉在墙上,由于时间长久,饱受光照尘染,泛黄的纸面上模模糊糊地显现出几行毛笔书写的楷体小字。他随手从cao作台面下柜屉里取来一支洗刷器皿用的长柄毛刷,掸去那纸面上附着的一层细微灰尘,顷刻间,那些刚劲有力的字体清晰地映射出来,但见开首一行大字标题——

    粉煤灰砖生产工艺控制规程

    “啊,无价之宝呀!有了这张无价之宝,攻关有望啦!”蓦然间,曾有为感觉如攀高峰观奇山异水赏心悦目,似临宝库见无价珍藏大开眼界。作为一个有着现代化工业创新理想的青年企业家,他虽然对粉煤灰砖生产的科学规律尚处于探索之初,未得入门水平,但却完全能够品味出这张纸头上那一串串数据标示的宝贵意义和价值。他久久地把目光停留在纸头上,嘴里发出啧啧赞叹:“如果没有科学的头脑,没有专业的学问,谁能搞出这样的工艺规程?咱们厂里有人才、有人才呀!”

    说着,他又把两位姑娘招到身边来,问:“美玲,爱花,你们来看看,这墙上的纸头是谁贴的,你们知道吗?”

    郑美玲先答:“不知道谁贴的,我们一进化验室就看见它了。反正逃不出刘、朱两位师傅。我只见过,刘师傅常常一个人对着这张纸头出神;朱师傅也把它看成宝贝,常常用毛刷轻轻刷掉粘在上边的灰尘。”

    童爱花接言:“有一回,我问过朱师傅一句话‘那纸头贴在墙上啥用场呀’朱师傅摇头叹息说:‘这上边的学问可深啦!唉,刘师傅搞了好几年的科学试验,化了多少心血,才拿出这个科研成果;可惜,厂领导根本不理不管,把它拒之门外啦!’”

    郑美玲忽然激动地插上话来:“对啊,有一次,我缠住刘师傅,求他给我讲讲那纸头上的工艺规程。刘师傅拗不过我,只好简单地跟我讲解了一些道理。哎呀,真想不到,咱们那个粉煤灰砖生产还有那么深奥的化学原理,可惜我一点没听懂。怪谁呢?怪自己不争气,读中学那几年,正好碰上‘白卷英雄’张铁生抖威风,书没念上多少,初中毕业文凭算是白拿啦!”

    一听两位姑娘此番实言相告,曾有为极为惊喜,情不自禁地喝彩道:“刘忠才!朱凤兰!好啊,人才就在眼前,就在眼前!”

    烫发姑娘郑美玲热情诉求:“曾厂长,你把刘师傅和朱师傅调回来吧!我们不愿当科盲,我们想多学点科学技术、多干点活儿,想把化验室工作搞好呀!”

    长辫姑娘童爱花恳切盼望:“曾厂长,你手里有权,快下个命令,把刘师傅和朱师傅调回来吧!我们要学技术、学本领,为厂里生产多做点贡献呀!”

    “放心,我一定答应你们的要求!不,不仅仅调回化验室,我还要让刘师傅和朱师傅挑起更重的担子!”职工群众的呼声同企业改革的目标密切相连,这使曾有为心情更加感奋,立即吩咐道:“墙上这张纸头,我要拿回去派用场,你们给我拿张报纸来包一包。”

    接着,曾有为伸出双手去揭墙壁上钉着的那张纸头。可是,天长日久光照风吹,纸头已经变质硬化,角落边轻轻一揭便撕破一块,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往外揭,结果,还是将整张纸头撕成了几个碎片。他心痛得颤抖,立马想起关局长为保护他制订的一纸企业整改方案而细心加封修页的感人作为,如从师学道身怀圣念,轻轻地将全部破纸片归拢到一起,包在报纸里,揣进衣袋。

    做完这一切,曾有为严肃地对两位化验学徒工叮嘱道:“美玲,爱花,你们能不能利用空闲时间,把所有停用的仪器设备和cao作工具揩洗干净,把房子里打扫清爽,把围墙里杂草垃圾清理掉。作为化验室,应该保持一个整洁的环境,那才像个样子。过些日子,等我把两位师傅请回来的时候,可别让师傅笑话你们是败家子哟!”

    “是!保证做到!”听厂长说能把师傅请回来,两位姑娘眉飞色舞,异口同声地拍胸脯。

    曾有为告别两位青年姑娘,信步离开化验室。

    如遇一阵清风驱散脑海里曾经充塞的谜题,一张荒废尚存的小小纸头似一把金钥匙启开心目中难解的谜底。“刘忠才”——原先这个被人们褒贬不清的模糊形象,一下子在曾有为的脑际清晰起来。今日此行,他得到了意外的收获。他已经为自己未来“进攻突破口”的战役物色到了能够胜任的先锋主将。接下来要做的,便是访贤求才请将上台了。

    他信心百倍地在内心作好了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