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寒冰消融是春水在线阅读 - 第二十五章 离婚风波

第二十五章 离婚风波

    第二十五章离婚风波

    这是江南亚热带地区酷署难挨的盛夏季节的一个下午。

    炎炎赤日似一只威力无比的巨大火球,喷吐着烈焰,灼烤着大地。西郊工业区的柏油马路上,要不是洒水车的经常出现,处于半熔化状态的沥青简直可以把大马力十轮卡车的橡皮轮胎咬住不放。气温特高燥热难挡,人们即便在电风扇旁边工作,也止不住汗湿衣衫。

    市属砖瓦厂的整个厂区毫无例外地笼罩在大自然布下的热网之中。宽阔的晒坯场上,一排排土黄色的砖瓦泥坯就像刚出笼的面包,水汽蒸腾如烟雾缭绕。轮窑窑洞里热浪滚滚,用一千瓦马达直接装上叶片的巨大风扇呼呼作响也难起降温作用,面对那些焙烧完毕等待出窑的砖瓦成品,工人们即便戴上厚厚的劳保手套,拿一块在手,也如抓了颗刚熄灭的火炭,灼得肌肤生疼。室外测温计里的水银柱头激剧膨胀,已经超越摄氏四十度的避温红线,于是,那些在阳光下制砖制瓦和在高温里装窑出窑的cao作工人们都被迫停工避峰,生产现场暂无声息。

    天气实在太热,曾有为在职工食堂吃过午餐,连午觉也睡不着,坐在办公室里扇风扇又不是个味,索性拿条湿毛巾搭在脑壳上遮一下阳光,踱出办公室,到新产品车间去找工人聊天。下午两点钟左右,正在蒸汽养护室外一间值班室里同当班的陆师傅闲聊,忽见张达功汗涔涔地跑来找他。

    张达功急乎乎地说:“曾厂长,出了麻烦事!刘忠才家属吴妙华到厂里来闹离婚。这妇女嘴巴子厉害,又骂又闹,工会姜主席劝说不住,汤书记讲话也不听,非得找你解决。快到生产科办公室去看看吧,这会儿,两口子吵得正凶呢!”

    “什么,闹离婚?”曾有为闻讯大吃一惊。他怎么也想不到,像刘忠才这样的夫妻会发生争吵,竞会发展到闹离婚的地步。事情来得实在突然,他连同陆师傅打个招呼也顾不了,就拔脚往厂部办公楼奔去。

    自从新产品技术攻关战打响,由自己出谋划策的工作部署被曾厂长付之实施以后,刘忠才就一头心事扑到工艺改革方案的设计工作中去。这个硬汉子,生就一副实干家的脾性,凡是他决定要做的事情,总是全力以赴毫不懈怠,连老命也搭上去,废寝忘食心甘情愿,赴汤蹈火在所不惜。他,每日凌晨五时即起,一下床铺便蹦出屋门,在那破鸡笼房子外边走廊上捅开煤球炉子升火烧稀饭,唏哩哗啦半个小时,连洗脸、刷牙带喝下两碗米粥,即提上那个塞满图纸资料的塑料袋,蹬上那辆嘎嘎作响的破旧自行车,急匆匆地往厂里赶。早晨七点未到,他准第一个出现在厂部办公楼,打开底层生产科腾出的半间设计室,坐到那张堆满书籍纸张的办公桌后边,开始埋头工作。中午,他在厂食堂用餐,饭后稍作休息,一直忙到傍晚,下班归家后,草草地料理一下厨事,同放学回来的大儿子一起,用粗菜淡饭打发了晚餐,待妻子下班从托儿所领回小女儿便钻进狭窄的卧室,亮台灯开台扇,泡上一杯nongnong的粗茶,点上一支劣质的香烟,在紧贴小窗的写字桌边坐定,沉浸于图纸资料堆中,神游于趣味无穷的知识海洋,直至夜半方休。

    然而,今次不比以往,丈夫旧病复发埋头笔墨,妻子忙不顾暇怒发冲冠。在这间平静了两年多的破鸡笼房子里,一场异乎寻常的家庭风波爆发了。

    说句实话,对于这个极其普通、极其平凡的小家庭来说,人口的吃穿、子女的哺育、生计的安排、繁忙的家务,有一大半沉重的负担是压在妻子吴妙华肩上的。这位扑实的妇女,在泥土地里滚过了童年岁月,少年时代被命运驱使跻入城市佣女的行列,直至后来成了普通居民和街道工厂的女工,做手工和家务劳动一直是她的天职,爱夫怜子是她的人生本能。打从与刘忠才结为夫妻之后,她总是默默地、爽快地肩负着这副持家重担,坚韧不拔地过日子,很少心怀怨艾之声。虽然,家贫多忧烦,夫妻俩低微的工资、拮据的经济、艰辛的处境常常激起她心头的无名之火,但总是自然发泄自生自灭;诚然,心直口快的脾气,加上缺文少化涵养不深,每当愁烦来袭,会禁不住对丈夫骂骂咧咧,但那多半是出自对丈夫的疼爱;纵然,婚后九个年头,恰逢****岁月,丈夫在工作单位时遭贬谪,自身常受牵累,可面对那些无端受屈的揪心日子,她对丈夫的忠贞爱情却从未动摇。

    但是,烧红的铁块在凉水里放久了也会变成冷疙瘩。多年来耳闻目睹和亲身体验,丈夫三起三落的坎坷遭遇时不时累及她的身心,使她饱尝人间的辛酸。长年累积久经盘桓,她从家庭的悲欢和个人的苦乐出发,自然而然地得出一个结论——丈夫那副生就的憨硬脾气和在事业上苦苦追求的痴心,正是给自己和整个家庭招惹是非的祸根;丈夫在犯傻铸错遭人冷落的时候,老老实实地当个出力冒汗的苦工,家里过日子反倒平静而安稳,丈夫一旦在厂里得到重用,却往往是家庭生活中灾祸临门的不祥之兆!平心而论,作为一个女人,她何尝会不敬重丈夫的才能?何尝不希望丈夫为工厂多作贡献?但从过往那些“好心不得好报”的严酷现实着眼,她又唯恐丈夫出头露脸招灾惹祸。在当前这乍暖还寒的政治气候下,十年****岁月虽似一场噩梦消逝了,但那是非颠倒的痛苦经历却在这位普通劳动妇女的心底留下浓重的阴影。在这样的心境驱使下,前些日子,当她知晓新厂长上门来访的真意后,对曾有为的态度由热变冷,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以至于郑重其事地向丈夫发出“谨防上当”的严厉警告。后来,曾有为的“请将上台”已成事实,该死的丈夫竞然不顾以往的教训和她的贴心忠告,接下了主持新产品技术攻关的重担,并即行开始日日早出晚归,心儿掉在图纸堆里,魂儿丢在厂里,眼瞅着孩子无人管、家务无人帮的混乱局面不理不顾,平静的家庭一下子又乱了套,她觉得受不了啦!为了避免自己和家庭再遭苦累,也为了避免丈夫重蹈“持才伤官反受诘难”的复辙,这一回,她痛下决心,开始了一场对丈夫史无前例的抗议行动。

    起先,吴妙华有节制地在家对丈夫进行规劝,用恕恕叨叨的诉苦来敦促丈夫回心转意,让他辞去职务重当工人。可是,性子执拗的刘忠才不听劝说,反而委婉陈辞,用“七尺男儿忠心报国”的大道理把她挡了回去,见丈夫无动于衷,她心头好不委屈。继之,她用吵闹来对丈夫表示抗议。每当从街道工厂下班回屋,便放下刚学走步的幼小女儿,故意敲盆摔碗,责骂声如瓢泼般地往丈夫身上倾泻。咒骂吃力了,甚至无故责打上小学的大儿子,让孩子哭着去找父亲,或者干脆把刚满周岁的女儿硬塞到丈夫身上,自管自地上床去睡觉。刘忠才对此无可奈何,默默地苦笑着、忍耐着,只好丢下手头的工作,慰抚大儿子,哄抱小女儿,服侍一双儿女睡上床,然后再伏下案去。

    日复一日,刘忠才被妻子吵得心烦意乱,终于也受不了啦!三天前的那个下午,他破例提早下班,特地从小饭馆里买了包卣熟肠,从食品店里买了两包绿豆糕,回到家里烧好饭菜,同放学归来的大儿子先美美地吃了晚餐,将凌乱不堪的破鸡笼房子收拾干净,从旧立柜里找出顶衲着补丁的单人蚊帐和一张软席子,然后,掏出刚刚领来的本月工资,给自己留了张伍元的币券,余下的钱尽数包成个纸包,装进儿子的短裤口袋,慈爱地抚摸着孩子的小平头,展开一场颇有意思的父子对话。

    “刘钢,你八岁了,该懂事啦。爸爸有件事问你。”

    “爸爸,什么事?”

    “这些日子,爸爸在厂里上白班做工作,做很重要的工作,你说好不好?”

    “爸爸好!爸爸做工作好!”

    “爸爸工作很忙,要在厂里住一个星期,不回家吃饭,也不回家睡觉,你同意吗?”

    “不!我要做作业,我要爸爸回家教我做作业!”

    “刘钢,爸爸实在太忙,你一个人先做作业,过了这个星期,爸爸再回家来教你。好吗?”

    “好的。”

    “这个星期,爸爸不在家,你放学回来别贪玩,在家帮mama管meimei,好吗?”

    “好的。”

    “乖孩子!这个纸包里,是爸爸刚领来的工资,待会儿mama下班回来,你交给mama。你跟mama说,爸爸工作忙,要在厂里住一个星期,爸爸叫mama别生气、别发火,过了这个星期,爸爸就回家来帮mama烧饭带meimei。这些话,你能记住吗?”

    “我记得住!我会说!”

    “你说一遍给爸爸听。”

    “等mama回家,我把纸包交给mama。我跟mama说:mama,这是爸爸领来的工资,爸爸工作忙,要在厂里住一个星期,爸爸叫mama别生气、别发火,过了这个星期,爸爸就回家来帮mama烧饭带meimei。”

    “好孩子!爸爸这就到厂里去,你可得听mama的话!”

    刘忠才嘱咐完儿子,在儿子的小脸蛋上吻了吻,将衲着补丁的蚊帐和旧席子捆在自行车后座上,骑上车走了。

    刘忠才的新产品工艺改革方案设计工作已进展到最后的阶段,全部新工艺生产线的设计草图,一张接着一张陆续经过认真自审,即交给专职描图员小李,投入正规绘制。为了抓紧时间,排除家庭干扰,他使出这个脱身之举,本来打算一个人在厂里安安静静地搞完这一步关键性要务,如期完成设计,早日提交领导机关审议;但他没料到,到厂里吃住埋头奋斗,只安静过了三天,设计草图还没全部绘制好,妻子吴妙华竞然寻到厂里来,同他吵架摊牌——闹离婚了!

    近几天,吴妙华似乎觉得自己的一颗心掉进了热油锅,正在受煎受熬。丈夫不顾三起三落的历史教训,仍然旧性不改,一片痴心赴重任,家小安宁全不管,她对此难以理解。担忧、怨艾、反感、气愤——随着丈夫工作紧张和忘我程度的增进,她的不满情绪也在不断升级。三天前那个傍晚,当她拖着疲惫的双足下班,从街道托儿所领回小女儿,走归家门,听闻大儿子刘钢转告丈夫“离家住厂一个星期”的留言,气得鼻孔呼呼作响,真想当晚就追到厂里去向丈夫问罪,只是目睹八岁儿子替父亲辩护的纯真表情,点着丈夫交来分文不少的月工资,望着丈夫特地购置的卤熟肠和绿豆糕,才勉强平息心头的怒气,默默地忍耐下来。可是,到了昨天,她一早起身赶着煮粥、买菜、拾掇幼女,急急赶去上班还是迟到了。为了完成工厂规定的鞋帽加工定额任务,下班推迟了近半个钟头,当她气喘吁吁地赶到托儿所时,没头没脑地挨了保育员的一顿埋怨。憋着气回到家,又见儿子刘钢同邻居小伙伴玩“跳房子”游戏,不小心碰翻院子里晒着的一篾筐咸菜。这一下,犹如火星跌落油锅,在她那憋闷焦躁的心头燃起了漫天大火,打儿子、骂丈夫,锅盆瓢碗摔得山响。吃过晚饭天早就黑了,刚刚忙空下来,浑身腰酸背疼,又有邻居中一位长舌妇前来串门,不合时宜地炫耀自己丈夫“积极持家”的事绩。真是风助火势烈焰更旺,气得她一夜没睡好。今天一早,她铁青着脸去街道工厂上班,又听见几个好管闲事的女工姐妹在猜测自己“受了呆子丈夫的气”,更如火上加油烈焰腾空。在这种悲愤难熬的特殊心境下,她一不做二不休,不惜请假半天,提前从托儿所抱回小女儿,回家吃过中午饭,便急乎乎地赶到厂里来找丈夫大吵大闹。

    炎热的气候,午后的烈日,限制着人们的活动,若不是公职在肩或是急事缠身,谁也不愿足出门户受煎熬。大街上行人稀少,公共汽车里乘客寥寥。吴妙华怀抱小女儿,头戴遮阳帽,坐了公交车在离城三公里处下车,一路上气咻咻汗淋淋,薄薄的短袖衫湿了一大片贴在背脊上,怀里抱着孩子象捧了个烫人的热水袋儿。她顾不得这些,跨开大步,走进市属砖瓦厂大门,直往厂部办公室里闯。

    吴妙华来厂次数不多,环境不太熟悉,随意找人问了一下丈夫的办公地,径直闯进生产科办公室内进那个小房间,一眼看见丈夫正手里拿条湿毛巾,一边揩汗,一边聚精会神地阅看桌上一张图纸。真乃“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她也不打个招呼,将手里那顶遮阳帽往丈夫办公桌上狠狠一掷,猛吼了一声:“刘忠才,你这个没心肝的恶鬼!丢下老婆孩子受罪,你倒一个人到厂里躲起来享清福啦!”

    突见妻子闯到跟前来,刘忠才大吃一惊,忙不迭地整好图纸,端来椅子倒来茶水,一边启开吊扇,一边陪着笑脸:“哎呀,妙华,你怎么啦?这么热的天气,跑到厂里来做什么?你看,累成啥样子!还抱着个这么大的孩子,真够呛!”

    吴妙华满脸怒气,将手一档,有椅不坐,有茶不喝,一边抱着孩子,一边与刘忠才展开一场夫妻口舌大战。

    “亏你说得出够呛!你还知道够呛?够呛的事还在后头!”

    “刘钢没跟你说清楚?我眼下工作很忙任务很重,你让我在厂里突击一个星期,不行吗?”

    “谁让你充好汉啦?谁让你当积极分子啦?把老婆孩子推到苦水坑里过日子,你还心安理得啦!”

    “我知道,这些日子你受累了。忙完这个星期,我就回家住,早上替你买菜,晚上帮你烧饭管女儿,这不就行啦!”

    “谁要你假殷勤!我只要你说一句话——还要不要老婆孩子?还要不要这个家?还要不要同我在一块过日子”

    “你说哪儿去啦!我能不要老婆孩子、不要家么?”

    “要就好!你马上给我辞掉这份差事,回窑里去当工人,咱们苦一点也苦得爽气、苦得安稳!”

    “你瞧你,脑子真不开窍!跟你说过多少遍了,眼睛别光看着鼻子尖嘛!”

    “好哇!瞧你这副样子,是不想要老婆孩子,不想要这个家啦!那好,咱们铁钻上敲榔头——硬碰硬。你要是不辞掉这份差事,咱俩就散伙——离婚!”

    “哎呀,妙华,你怎么说出这种话来!孩子都那么大了,老夫老妻的,还有什么解决不了的矛盾?……你看你,那么多人围着瞧热闹,像什么样儿!”刘忠才料不到,他那多少年来同甘共苦的贤淑妻子会一下子变得如此不讲情理,竟会当众提出“离婚”之辞。他心中惊疑表情极度尴尬,真想逃离这种不光彩的争吵场合。他慌急地提醒妻子,想让她收敛怒气,别在众人面前闹笑话。

    听丈夫这么一说,吴妙华转头往门外望去,果不其然,她的高声吵闹已经惊动整座办公楼,楼上楼下一些好瞧热闹的科室干部被吸引过来,窗外门边早已围满许多男男女女。她虽然心直口快,碰到不悦之事,常在丈夫身上发牢sao,但她懂得家丑不可外扬,从来不在外人面前丢丈夫的脸。可今非昔比,此刻来厂,正是找丈夫公开吵闹的,她要使出这副“杀手锏”来整整丈夫的呆汉脾气,让厂里的头头、干部们知道自家的苦处,也叫人们看看她刘忠才家属不是任人欺弄的窝囊废。望着这些吃干部饭、穿抖抖衫的旁观者,她肚里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顾不得丈夫的面子,反而把喉咙提得更响:“怎么,夫妻吵架还怕人瞧热闹?咱不偷、不抢、不赖、不骗,咱靠双手做工吃饭,还怕人家笑话?你舍得不顾老婆不顾家,难道不兴我伤情伤面讨公道!”

    眼见妻子变得如此粗鲁蛮横,将区区家庭小事拿到公众场合来声张,授人话柄贻笑大方,强烈的自尊心受到伤害。刘忠才脸红心跳怒气横生,也把脸沉下来喝道:“无事生非!你……,你……,你真是个目光短浅的小妇道!”

    丈夫竟然一反在家时默默忍耐的常态,当着众人之面朝自己发火,往自己脸上抹灰。吴妙华又惊又恨,一下子气青了脸,骂声颤颤的:“好啊,你刘忠才是能人、是英雄、是秀才;我是憨人、是老粗、是小妇道!怪我瞎子过河走烂桥,有眼没珠摸错了道,跟你做了九年夫妻,吃足苦头受尽气。算我配不上你,今儿个在众人面前说说清楚,咱俩离婚!你当你的英雄,我做我的小妇道,咱俩井水不犯河水!”

    夫妻俩吵翻了脸,大有不可收拾之势。前来围观的科室干部们也觉得不好意思再瞧下去,有的怀着对刘忠才的同情,有的对刘妻的泼悍大感意外,有的暗暗幸灾乐祸,一个个散去。这时候,工会姜主席和团委书记张达功闻声走进屋子,纷纷劝解着吴妙华。

    忿火烧心的吴妙华对旁人的劝解并不买账,反而用一句硬梆梆的话把姜、张二人堵了回去:“我家的事情量你们两个也解决不了。我要同这死鬼见书记、厂长!”

    两位工、团干部耐着性子劝了几句,见毫无效果,无奈地退了出去。此时,刚刚睡醒午觉的党委书记迈着方步前来干预了。

    汤炳权刚才在办公楼后边的供销科办公平房东头一间特供的领导干部休息室里,开着风扇睡午觉,一觉醒来,已过了午后一点钟。他不谎不忙地洗了脸,来到自己的办公室上班,刚进楼道,便有两位干部向他汇报说刘忠才妻子在闹离婚。他既感到吃惊又觉得新奇,为了显示自己关心职工生活的姿态,将那种自然而然的幸灾乐祸的感觉藏在心底,现着领导者公正的神色,往刘忠才办公的小房间走去。一进门便与吴妙华发生了争执。

    “唔,是吴妙华呀!好长时间没见你到厂里来过,难得呀!”

    “汤书记,你来得正好。无事不登三宝殿,我同这死鬼吵翻啦,正要找你解决呢!”

    “喔,夫妻之间嘛,免不了磕磕碰碰的,有什么大不了的矛盾,大热天赶到厂里来呀?刘忠才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你倒说说看。”

    “说他得罪我,倒说不上。他这个人,你们不该叫他坐办公室的。你瞧他那劲儿,魂儿掉在书堆里,老婆孩子全不管,好好一份家,乱得鸟七八糟,我可受不了啦!”

    “魂儿掉在书堆里,这说明他工作积极性高嘛!你该高兴呀!”

    “哭都来不及,还高兴呢!我也要做工挣饭吃,拖儿带女的,靠我一双手,怎么整呀?汤书记,我求求你,让他回窑里去当工人,我们俩的矛盾就没啦!”

    “这话怎么说呢?你丈夫有文化懂技术,调他坐办公室,是我们领导看中他、重用他,你不该拖他后腿嘛。”

    “重用?我的大书记,我就怕你们这个重用!他这个人生来就是个木瓜脑袋,你们越重用,他越吃亏。你们不重用他,咱家的日子还过得安稳些;你们一重用他,咱老婆孩子就得吃苦遭殃!”

    “你说这话可没根据呀!”

    “没根据?哼,一会儿当造反头头、坐化验室,一会儿被关在学习班、被送到窑洞里拉车捧砖头,上上下下折腾多少回啦!以前老厂长重用过他,这会儿新厂长又重用他,可到头来得了啥好处——头上长辫子、低头过日子,老婆孩子跟着触霉头!还能让咱再受那份洋罪吗!”

    “哎呀,吴妙华,你越说越不对劲啦!翻那些陈年老账干吗?政冶运动嘛,谁保得住不受点委屈,总不能光埋怨我们当领导的嘛。现在是什么形势?‘四人邦’垮台了,安定团结搞四化,要顾全大局嘛!”

    “我说汤书记哟,我大热天跑到厂里,不是来听你做报告的。咱小百姓穷虽穷,家里也有广播电台响着哩!你当头头的,要是真心帮咱解决矛盾,就爽爽快快让刘忠才回窑里去当工人,要不,我就跟他离婚!”

    位高权重的厂党委书记在粗手大脚的平民妇女的尖言锐语面前,竟然乱了方寸。眼见自己宏论失效训导无方,汤炳权浑身震怒,沉不住气了,索性倚权恃威严辞以对:“离婚?有那么容易吗?不让丈夫坐办公室,要求他回去当工人,好嘛,你叫刘忠才打个报告,我们可以考虑嘛!”

    粗手大脚不等于笨头笨脑,刚直的心性是向权势者抗争的力量。从丈夫累受压抑的痛苦经历里追根寻源,汤炳权这位一厂之尊在吴妙华心头本来就没有好印象,她哪能容忍对方官气十足的臭架子?愤火和怨气一时充塞胸膛,就象揭了盖的燃烧瓶一发而不可收拾,道理混着牢sao,实情夹着怪话,通过她那天生的快口利舌喷射而出。此刻,她正好又抓住汤炳权的话柄,腾地跳到刘忠才的办公桌前,一手揽住孩子,一手从桌上的纸堆里拽出张空白纸头,往丈夫面前一放,呛声喝道:“汤书记说得好!死鬼,快打报告!”

    刘忠才对妻子违情悖理大吵大闹的异常举动,一开始便又惊又恨。他是个既有强烈自尊心又受过文明教育的人,不屑于在严肃的工作地点与妻子作无价值的争吵,在妻子盛怒耍蛮的情况下,只能用沉默来应付。在人们进屋劝解的过程中,他闷声枯坐不发一言。自汤炳权大驾光临,他就以一种独特的警惕眼光审视对方。他是在政治运动的激流漩涡中同汤炳权多次较量过的,对方那高深的城府、高明的权术,他自然深有体验。果然不出所料,汤炳权进门伊始,便用宏言阔论居高临下地训导他的妻子。他对此深怀反感,不声不响冷眼旁观。他很快以敏锐的识见,从汤炳权教训妻子的那些貌似公正的言词当中,觉察到借题发挥自我标榜的真意,内心顿生厌恶。此时,他又突然听到汤炳权似真似假、似怒非怒,竟然说出同意自己回窑里当工人的话来,一股正义之气在胸中激剧升起,再也忍俊不住,用严峻的表情对妻子宣示:“你发什么疯?我刘忠才坐办公室不是为了做官当干部。你放心,干完这一茬,让咱们厂里落后的新产品翻过身来,我就回窑里去捧砖头!”

    吴妙华的想法却与丈夫大相径庭,见丈夫放着台阶不下坡,反而直着身子要往悬崖下跳,她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把拉住刘忠才的手:“瞧你这副呆头呆脑的样子!人家汤书记都同意你离开办公室,你还死赖着不肯走?你给我写,快写呀!”

    刘忠才大义凛然,斩钉截铁地回答妻子:“你一定要我写,我就写离婚申请书!”

    一句绝情话,犹如一声落地雷,震得吴妙华头脑发蒙。她失望地看着自己的丈夫,急得要哭:“你这个没良心的死鬼!离就离,你给我写呀!”

    刘忠才一番直肠话,恰似一纸宣言书,使得汤炳权神经战颤。他明知刘忠才这些话是冲自己来的,但此言此语情真理壮无可挑剔。对刘忠才其人的铮铮风骨,他是反复领教过的,切不可轻举妄动胡乱扬威。他很快从被吴妙华激怒的失态心理中警醒过来,本能地收敛气势款款一笑,转过话锋,对刘忠才夫妻俩说:“好啦,忠才,何必为家属的吵闹意气用事呢。吴妙华,你们妇女就是头发长见识短。告诉你吧,刚才我说的那句话是被你逼出来的。要刘忠才放弃重任,领导不会同意;要刘忠才同你离婚,领导更不会同意。你还是想开一点,回家去吧。”

    汤炳权极为自然地找了个台阶下坡,说完这几句便转身离开了。

    丈夫不顾家庭利益,头头不关心百姓痛痒,自己一厢情愿碰壁、苦心孤旨失灵,吴妙华无计可施,一把甩开丈夫的手臂,坐到办公桌另一边的椅子上痛哭起来。她边哭边骂,怀里的小女儿惊得哇哇直叫,一时间闹得刘忠才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得从妻子手上接过孩子,哄着骗着,毫无主意地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

    就在这夫妻翻脸怒目相对的时刻,厂长曾有为快脚快步地赶到了刘忠才办公室。

    曾有为一见吴妙华,就亲切地迎上去,一迭连声地抱歉说:“哎呀,妙华大嫂到厂里来啦,真是稀客呀!这么热的天气,让大嫂受累,跑到厂里来,我这个朋友真不应该!”

    吴妙华心头怒气未曾平息,止住哭声,朝曾有为瞪着眼睛:“曾厂长,你别跟我来这一套!当官的哪知道百姓苦,咱好好一份人家被这死鬼闹得鸟七八糟,都是遭了你的害呀!”

    曾有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边热情地将桌上那杯尚未动过的茶水递给吴妙华,一边惊讶地问:“大嫂,你这话从何说起?我曾有为有什么地方对你不住,你就爽爽快快地说,就是打我五十大板也心甘情愿。”

    “还不是你打的鬼主意,吊魂儿似地把这死鬼调来办公室,弄得我全家人不自在!”吴妙华口干舌燥,接过厂长递来的茶水猛喝一口,随即又把怒气转移到曾有为身上。

    “不是我打鬼主意,是咱们工厂需要忠才大哥挑重担。大嫂,说句实在话,你该支持他!”曾有为并不生气,和颜悦色地说了句理。

    “你们这些当头头的,都是一副腔调!大道理说得再好听,能当饭吃吗?就兴你们工厂需要他,难道不兴老婆孩子需要他?”吴妙华郁于现实,对大道理听不入耳,气冲冲地反问。

    “大嫂说的对。工厂需要他挑重担,老婆孩子也需要他顾家,瞧咱们的大刘,抱孩子不是挺亲热的吗!”曾有为近来工作太忙,未顾及上刘家串门,自然不解其中蹊跷,为了缓和这对夫妻之间的紧张气氛,随意赞了声刘忠才。

    “别跟咱开玩笑!曾厂长,你头回到我家来串门,我就跟你说清楚啦。他这个人是天生的木瓜脑袋书呆子,你们一重用他,他就把心儿搁在厂里,把魂儿掉在书堆里,没日没夜地写呀画呀,老婆孩子全不顾,天坍下来也不管账!前几天,我气不过,跟他磨了几回牙,他干脆丢开家,一个人偷偷地搬到厂里来住啦!”吴妙华当着厂长的面,对丈夫大兴问罪之师。

    “有这回事吗?”曾有为似信非信。

    “不相信我,你就问他!”吴妙华气鼓鼓地用手指着丈夫。

    “大刘,这是真的吗?”曾有为转脸问刘忠才。

    “她说的没错。这些日子顾家顾得少了,牵累了老婆,我对她不住!”刘忠才坦率地承认。

    “大刘,这就是你的错处喽!厂里的工作固然重要,可老婆孩子也同样要紧,光顾厂不顾家,那怎么成?怪不得大嫂要冲你发火,这个火发得有道理!”曾有为没料到刘忠才真的顾了工作不顾家,出于对家属妇女的同情,他不客气地批评刘忠才。

    “唉,顾老婆、管孩子,此情此理我岜不知道?可惜我没长三头六臂,重大任务在身,工厂和家庭,总得有一方受累!”刚满周岁的小女儿哭闹得疲倦了,在父亲的臂挽里安然睡去,刘忠才爱怜地轻抚孩子可爱的脸蛋,苦笑着发出肺腑之言。

    “你瞧他,哪像个过日子的男人!”吴妙华觉得曾厂长说话还有个道理,不比那个汤书记专拿官架子压人,肚里的火气不觉消了几分,索性哭丧着脸,将内心抑郁了多少年的怨气抖了个尽:“曾厂长,你真是不知道我们家的真情哇。跟他在一块过日子,我这辈子算是倒霉啦!穷家小户苦百姓,夫妻俩忙忙碌碌,一个月干下来总共就挣七八十元工资,除掉房租电费,一家四口人的吃穿就够紧巴的,每分钱都得掰着手指头用,这份家是好当的吗?我那破鸡笼房子你是去过的,冬天冷夏天热,四口人挤着一张床,再过几年,孩子长大了怎么办?去年生女儿,身体亏,血下得多,治病调养向人家借了几十元钱,现在也没还清;儿子眼看着快要放暑假,假期一完,下学期的学费和买书钱也没个着落。这日子好过吗?我这号女人,从小苦熬惯了,日子过得苦算不了什么,可世人有他这号当老公的吗?平日里,下班回来,就知道捧书本钻技术,厂里的工作一上劲,就没日没夜地动心思,把个家丢在一边,啥事不管。我在街道厂干活儿,每天八小时下来累得腰酸背疼,在家还得买菜烧饭管炉子、缝补浆洗带孩子,忙得团团转。同他结婚九个年头,我没看过一场电影、没逛过一回大街,连江滨公园的影子也没见过一面。这份罪是好受的吗?不说别的,就说我们那个院子里的邻居吧,瞧着人家的男人下了班,带小孩的带小孩,洗衣服的洗衣服,烧炉子的烧炉子,忙完家务,一家子看看电影逛逛街,小日子过得有商有量的,谁像他那样做丈夫当老子的……”

    又是一个想不到!刘忠才听着妻子在厂长面前没遮没拦地叹着家庭的苦经,一股厌烦和不安的情绪腾地又冲上脑际,朝妻子怒喝一声:“住嘴!妙华,你……,唉,你跟厂领导说些什么?小曾,别理她那一套,妇人之见,小心小眼的!”

    “不!大刘,你错了!我倒觉得,大嫂这番直肠子话意义大得很!她给我们领导干部敲响了警钟:挖掘人才、使用人才固然重要,但爱护人才、顾惜人才是更重要的;光知道使用,不知道照顾,既要马儿好,又要马儿不吃草,这意味着共产党人对人民群众的忘恩负义!”这位家属妇女的满腔怨情犹如高天响起一声惊雷,启开了曾有为脑海中未曾思及的一扇门窗,令他发自内心喷出这几句负疚之言。

    对吴妙华这番喋喋不休的家庭苦经,曾有为听得耐耐性性、认认真真的,自有一种滋味涌上心头。他虽然当着个基层企业的厂长,但其家庭经济条件却同一般工薪阶层市民不相上下,对穷家小户苦百姓困顿劳累的生活不乏切身体验。他觉得,吴妙华的苦处句句都是实话,这位劳动妇女肩负的重担和生活的艰幸值得深切同情;他感到,吴妙华的诉说如重锤起落敲击心弦,使他发现,这段时间的工作,仅专注于发掘人才、组织攻关的具体事务上,而对群众生活却缺乏应有的关注,这是个严重的偏颇。他对刘忠才那种弃小家、顾大局的忘我拚搏精神肃然起敬,对自己未能照顾好刘忠才家庭的冷暖、老婆孩子的痛痒而深感内疚。正是怀着这样的心情,他激动起来,一边严肃地否定刘忠才对妻子的迁怒,一边认真地表示对自身的责备。接着,他用歉疚的口吻,诚恳地对吴妙华说:“妙华大嫂,我相信你说的都是实话。大刘为工厂挑重担,一门心事干工作,精神是可贵的,你别怪罪他。是我当厂长的犯了官僚主义,没关心你们的家庭,没照顾好你们的生活,要怨要骂,你就怨我骂我吧!”

    “曾厂长,你这是说的哪门子话哟!是我自己命不好,嫁了个愣头愣脑的老公,自讨苦吃呀,能怨着你吗!”谁知,吴妙华并不理解曾有为的好意,仍然一古脑儿凭着自己的心劲做事:“今儿个我大老远赶到厂里来干什么?我就要你们当头头的一句话:别叫刘忠才坐办公室,放他回窑里去当工人!日子过得苦,我们也苦得爽气、苦得安生,别让老婆孩子受洋罪!你曾厂长要真心帮忙,就给我表个态吧!”

    难题!史无前例的大难题!

    对刘忠才于十年****岁月中横遭压抑的痛苦经历,曾有为早已全盘了解;对刘妻的拳拳哀怨和恕恕牢sao,他也早经领受。但是,个人的委屈再大,也大不过党和人民的事业!怎样才能用这个简单而明白的道理去勾通这位家属妇女偏狭的心胸呢?面对吴妙华执拗的心理和咄咄逼人的态势,他感到为难和棘手,一时缺了主张,只能以理相劝:“大嫂,七尺男儿忠心报国,大刘给厂里挑起了重担,这是好事,你千万别拖他后腿。工作上碰到问题,有我给他撑腰;生活上有什么难处,我会尽力帮忙。”

    “好你个曾厂长,千同情万帮忙,原来还是嘴巴子说说的呀!”料不到,此时的吴妙华一根筋僵到底,犹如鳄鱼护崽——横下了心,仍然扯出了她那柄杀手锏:“这么说,今儿个我走的是冤枉路、费的是白功夫啦!那好啊,船到桥头自会直,鸟飞千里总有路,这头不着那头着,我不拖他后腿,我同他各走各的道,这就办离婚!”

    “哎呀,大嫂,你是个贤良女子。你不是同我说过,你同大刘是前世姻缘雷打不散吗?你怎么会想到离婚这条路上去?这可万万使不得!”一听吴妙华提到“离婚”二字,曾有为慌急起来,连忙劝阻。

    “有什么使不得的?这死鬼,刚才还说过要写离婚申请呢!”吴妙华两眼喷火直逼丈夫:“当着厂长的面,你写呀!”

    “开什么玩笑!咱们这对夫妻,咱们这份家,来得容易吗?你舍得离,我可舍不得!”书记在场时冒火失言的刘忠才,在厂长面前却端出了真话。

    “怎么,想赖账啦!说过的话不箅数,亏你还是个男子汉!”丈夫推翻前言,吴妙华哭笑不得。

    “好啦,大嫂,你别逼大刘啦!心里有气尽管出,好好一对夫妻、好好一份家,怎么能散伙?不行,绝对不行!别说大刘不会同意,便是他同意了,我们厂领导也不会同意!你还是想开些吧。”出于对同志、对朋友的负责,曾有为斩钉截铁地否定了吴妙华的离婚之意。

    “你们书记、厂长穿着连裆裤,一个鼻孔出气,拦着我无路可走!”吴妙华直行路不通,横着走又碰壁,大失所望呼天叫地,差点又哭出声来:“我前世没做好事,这辈子命苦呀!……”

    “妙华,你别哭,你千万别哭!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是我连累你吃苦,是我给你沤了气,我对不起你!从今天起,我改!”人非草木,岜能无情。刘忠才面对贤妻的衔冤悲鸣,怜悯之情和愧歉之意激荡于怀,他惶疚不安,语无伦次地表示悔悟。

    “大嫂,你消消气,你别心急。你们夫妻俩都是好心人,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矛盾。家里有难处,我们大家一起来想办法。我让大刘跟你回家去,命令他从今以后按时上下班,工作再要紧,也不让他把魂儿丢在厂里!”眼看同志的亲人气成这个样子,恻隐之心油然而生。曾有为更加坐立不安,竭力地劝慰着吴妙华。

    “曾厂长,别说了,你的好心我能领受。”悲伤和忿懑充塞心房,吴妙华真想大哭一场。但她是个要强的女人,她不允许自己成为别人怜悯的对象。她尽力压制,不再让泪水流出眼眶,撩起衣袖轻轻抹了抹眼角,随即昂起头来,正正经经地用双眼直视着丈夫,一字一句地说:“刘忠才,你这个冤家,咱们夫妻一场,生死都在一块,你以为我真忍心离婚么?是你逼的呀!结婚九个年头,一堂家务里里外外全是我cao持,一双儿女吃穿带养全是我拉扯,我没亏待过你。可你呢?老婆的话当耳边风,屋里的事撒手不管,这苦日子还有没有个边呀?离也罢,不离也罢,这个家我是待不下去啦,我这就去街道工厂辞工,回娘家种田去!”

    “妙华!你……你疯啦!”刘忠才闻言打了个愣怔,惶惶地跨到吴妙华面前,一手抱着女儿,一手拉住她的臂膀:“怎么可以这样!”

    “哎呀,大嫂,你可不能任性哪!我知道,你们这个家庭离不开你,你一走开,让大刘怎么过日子?两个小孩子怎么办呀?”曾有为闻言也吃了一惊,连忙附声劝阻吴妙华。

    “曾厂长,你是一厂之长,手里有权,我跟老公离婚你拦着,我没法子。可我要同老公分开过日子,这你管不着!”心直性倔的吴妙华主意已定,便不再动摇。她冷冷地拒绝曾有为的劝解,用另只手缓缓地掰开丈夫的指掌,从裤袋里掏出一串钥匙和一个纸包,放到丈夫手掌里,出言掷地有声:“我没疯,我清楚得很!喏,这是房门钥匙,这是你交来的月工资,你给我收着。既然要做丈夫当老子,也该尝尝管家带孩子的味道,什么时候学会持家过日子,我才会回到你身边!”

    吴妙华硬了心肠,毫无商量余地,说完此话,从桌上拿起那顶遮阳帽,便转过身子,走出办公室,“噔噔”地跨开大步,往厂门口方向离去。

    “糟糕!”曾有为暗暗叫了一声,慌急地追出办公楼,大着喉咙,企望喊住吴妙华:“大嫂!妙华大嫂!你别走,这不是办法呀!”

    然而,吴妙华并不答理,迎着烈日迅步疾走,转眼便消失在厂房转角处。

    办公楼上下的科室干部们,听着厂长焦急的喊声,望着疾步奔离的吴妙华,一个个露出大惑不解的神色。

    曾有为连追了几步,见喊不住吴妙华,只得转回身来,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失望地摇着头。这时,愣在办公室里的刘忠才反倒镇静下来,抱着悠然醒来的女儿走出门口,朝曾有为招手:“小曾,你别理她。这个倔女子,真的冒起火来十八桶冷水也浇不灭。让她走吧!”

    曾有为无可奈何地踅回生产科办公室,迷惑地问刘忠才:“让她走?两个孩子一份家,少了这位贤内助,你可怎么办?”

    醒来的小女儿本能地开始找mama。孩子是娘身上的rou,对难得爱抚自己的父亲总有些生疏,蹬腿挠手哇哇大哭,吵得刘忠才手足无措,只好一迭连声地哄着拍着——妻子走的这步棋,将他一军可厉害,管家带孩子的滋味够受!

    正当新产品技术攻关之役拉开战幕,先头部队按计划突入阵地,局势顺利发展的关头,不期而遇吴妙华大闹军营的麻烦事,犹如后院起火主将受困,区区内乱大有危及整个战局之虑。作为主帅的曾有为对此大感棘手,心情十分沉重。他认认真真地同刘忠才商议起“善后大计”来。

    “你瞧瞧,孩子要mama,吵闹不休,这事儿怎么整?”

    “唉!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劈头盖脸三板斧,让人招架不住。这个倔女子,真拿她没办法!”

    “想不到你这位贤夫人还有股牛脾气!”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不是怕厂领导重用我,而是文革时期极左路线把老百姓害苦了,她是一回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担心我又重蹈复辙呀!”

    “是啊,十年****影响了不少老百姓的安宁生活。还是我大意失荆州,只知道叫你挑重担,对你家庭的冷暖和生活的困境实在关心不够、照顾不好。今天的麻烦是我造成的!”

    “不,这怎么能怪你?只能怪我自己书生气十足,不善于料理家庭生活!”

    “当然,也该怪你不老实。夫妻有矛盾,家庭有困难,你都瞒得严严实实,一丝风儿也不透!”

    “乾坤初转百废待兴,整个社会都在艰难中奋斗,小小家庭痛痒何足挂齿!”

    “一件事物两个方面。对你来说,牺牲小我顾全大局,精神可歌可泣;对我来说,恢复传统扭转党风,就该从一点一滴做起。问题巳经暴露,当务之急,我就从你身上做起。”

    “箅啦!小曾,你也不用小寡妇守节——心肠太好。我刘忠才托党的三中全会之福,能够东山再起,争得报效国家的机会,已经是不幸中之大幸,哪能再存非份之想!”

    “顾惜人才,为生产技术骨干排除后顾之忧,是我义不容辞的职责。大刘,我得为你做几件事。”

    “别给我张罗!这种人头生计,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你别打岔!第一件,解决你的夫妻纠纷。我得马上去找妙华大嫂,想法打通她的思想,无论如何劝解,总得让她回来做妻子、当母亲。”

    “小题大做,化那功夫干吗?结婚九年了,我还不了解自己的老婆?她这个人,刀子嘴豆腐心,是颗吃惯苦头的马兰草。她舍不得离开老公,舍不得离开这双儿女,舍不得离开这份穷家庭。不出十天半月,准会回来过日子的。”

    “那就听你的,等她十天半个月再说。第二件,解决你的经济困难。这事儿分两步走:现在,你马上打个申请,让工会补助几十元钱,把你老婆生女儿欠下的债还清;后一步,调整职工工资的省府文件已经下达,按照你的工龄、技术和贡献,我得替你作主,至少给你升二级工资。”

    “唉,小曾,我说你呀,一厢情愿!我刘忠才有何功德,国家的钱有那么好受用?咱们砖瓦厂不是块纯净的土地,论技术比贡献,凭真本事吃饭,那还是梦里想想的事情。伸手要补助,我不想打这个申清;工资升两级,我连想都不敢想。”

    “大刘,你呀,对形势的估计太悲观啦!第三件,你一家四口人住那十二平米的破鸡笼房子,实在够呛。我得马上给你想办法找间好点的房子,让你有个攻学问、钻技术的好环境。”

    “十年浩劫建设停滞,人口爆发房荒严重。咱们这座城市,即便能有几间空房,大官小干们走后门都分不过来,小百姓要想改善居住环境比登天还难。你别异想天开啦!”

    “多方打听尽力而为嘛!第四件,眼前最要紧的,我得给你找个料理孩子的临时褓姆。”

    “顾个褓姆?乖乖,我刘忠才这辈子都没这个条件!妙华不是要我学会顾家带孩子吗?那好,我就学。早晨买菜烧饭,打发大儿子上学校,送小女儿进托儿所,房门钥匙往大儿子脖子上挂,中午饭让他自个儿找着吃;下午提早点儿下班,接回小女儿喂她吃饱、逗她高兴,晚上让大儿子管带小meimei;夜里由我伺候小女儿拉屎撒尿……,这不就成啦!大不了多吃点苦,十天半月的,我顶得住。”

    “哎呀,我的好大刘,又要忙工作,又要管家带孩子,不累垮你才怪哩!”

    “小曾,说实话,你那四件杂务事都不好办。求人不如求己,忍一忍耐一耐,好歹日子总过得下去,你千万别为我的家事分心使力,以免妨碍你的工作!”

    看着刘忠才那副临难不畏坚韧不拔的神情姿态,曾有为感佩备至。感动之佘,一种酸苦的滋味袭上心来,霎时,他的表情变得十分严肃:“刘忠才同志!作为你的朋友,我有助人危难的必要;作为你的领导,我有顾全大局的责任。这四件事情,我要当成政冶任务去完成,你不应该再有顾虑。现在,你马上放下手上工作,收拾好图纸资料,把女儿带回去,好好料理家务。我先把你管女儿的要紧事落实好,明天下班前听我回话。其他事情,我会一件一件去办理。就这样定啦!”

    说完这些话,曾有为便撇下刘忠才,转身离开生产科,径直走向楼上的工会办公室,找姜主席商量去了。

    望着曾有为郑重其事匆匆离去的背影,刘忠才苦笑着摇摇头,自言自语地叹息着:“唉,连自己的老婆都打上门来闹事,做人难哪!”

    这时候,坐在生产科外间大办公室里描图的那位科员小李怀着同情心,走进内间房来,边安慰着刘忠才,边帮他整理存放好办公桌上堆叠如山的图纸资料,催促他提前下班回家。

    被夫妻纠纷和家庭苦境困扰的壮年汉子,终于怀着一腔愁烦走出办公室,抱着妻子撂下的小女儿走向办公楼后边的职工食堂,借来一辆三轮脚踏车,将孩子安置在车厢里,怏怏不乐地离厂回家去了。

    身边突然少了位贤内助,眼下的日子怎么安顿?他确实心中无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