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寒冰消融是春水在线阅读 - 第二十九章 乔迁之喜

第二十九章 乔迁之喜

    第二十九章乔迁之喜

    盛夏昼长,赤日久悬。曾家今天的晚餐开得比较早,主妇姜淑明收拾餐桌时,屋外还是晚霞满天。

    在落日的余辉里,两条汉子离开曾家,一前一后穿街过巷,拐进了人民电影院东侧的团结巷。在“劳模新村”的拐弯处,曾有为说了声“到啦”,刹住了车子。

    跟在后头的刘忠才也跳下车来,奇怪地问:“小曾,怎么搞的?这里是劳模新村哪!”

    “没错,你的新居就在这儿。”曾有为肯定地回答,打头转弯来到二幢三室魏忠善家门口的空地上,架好了车子。

    刘忠才心里纳闷,慢吞吞地跟了上来,停下车子,叫儿子刘钢下车。他不明白,曾有为为什么要把他带到魏副厂长家里来,正想打问,魏忠善同他那老伴闻声从屋里迎了出来。

    “忠才,你来啦!好,好,我们在等你呢!”魏忠善和颜悦色地招呼。

    “忠才呀,好多年没见到你,孩子都长那么高啦!”魏师母慈祥地上前抚摸着刘钢的小脑袋。

    刘忠才刚进厂那几年,曾经是老劳模魏忠善手下的得意高徒,学装窑、学烧砖、学制瓦,师徒关系一直亲密无间。可是,自从****中期魏忠善被结合进厂革委会领导班子以后,两人之间的关系变得冷淡和陌生了。此刻,鬼使神差,他竞然让曾有为摆布着,莫名其妙地闯到了魏忠善的家门口,面对主人夫妇的热情招呼,一时适应不了,表情十分尴尬,只是出于礼貌,才勉强应付:“魏副厂长,师母,你们好。”

    “怎么叫副厂长呀?十多年的老同事喽,咱们不是外人,还叫我师傅吧。”魏忠善亲切地打着趣。

    “往后,咱们两家住在一块,就更不用见外了。忠才,先进屋坐会儿吧。”魏师母笑着招呼刘忠才父子进屋。

    刘忠才不好意思地强颜一笑,教儿子喊“爷爷”、“奶奶”。天真活泼的小刘钢不惧陌生,甜甜地称呼着“爷爷”、“奶奶”,惹得魏忠善夫妇直夸“乖孩子”。

    刘忠才牵着儿子跨进魏家屋门,在外居间的小门厅里,但见先期进屋的曾有为越殂代庖执壶泡茶,熟络地当起主人来了:“大刘,来,先喝杯茶,再看看房子。”

    “小曾,你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看房子,怎么看到魏师傅家里来啦?”刘忠才心中的疑团未解,不得不追问。

    “好吧,那就先看房子吧。”曾有为款款一笑,从餐桌旁走过来,打开了隔墙的房门,转身向刘忠才招手:“来吧,这就是我给你物色到的新居,看看合适不合适。”

    刘忠才心中“格登”一跳:难道是魏副厂长让房子给我住?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惊疑不定地跟着曾有为跨进房间里去。魏忠善夫妇牵住小刘钢的手,也跟着走进去。

    啊!一间二十四平方米的大房间,搬空了家具,水泥地面冲洗得干干净净,四周墙壁刚刚新刷了石灰膏,天花板上刚刚糊上了印花纸,整间房子显得空气清新宽敞整洁。这样的房间,如果用作风度翩翩的高门子弟的结婚新房,当然再合适不过;然而,对于住惯破鸡笼陋居的穷工人刘忠才,置身于此,简直像进了天堂一般。他情不自禁地咋咋舌头,站在房间中央如痴如呆。

    ****十佘年来政治狂潮荡涤社会,“权位”二字的价值激剧膨胀,论资排辈待价而沽几乎成了物质分配上无可违逆的必循之规,尤其在人口猛增、房荒严重的当今,多多少少三代同堂的市民百姓期盼着改善住房条件,恰如翘首望云霓,可望不可及!那么,眼前这位全市知名的老劳模和本厂屈指可数的开国元老,会放着儿孙的利益不顾,竞肯将自家常住的一间大房让给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工人,这不是天方夜谭式的神话么?一个偌大的问号萦绕于脑际,令刘忠才如堕五里雾中,曾厂长的话是真是假,他一时都辨不清楚了。

    见刘忠才那副茫然无语的样子,魏忠善笑着说:“忠才,怎么样,这间房子比你那个破鸡笼要好得多吧?记得你跟妙华结婚那时候,厂里安排不出房子,我们几个当领导的都替你cao过心,亏得王老厂长东察西访,从鹿鸣路居委会要到一家小地主的长工屋,收拾收拾就做了你们的新房。想不到,如今八、九个年头过去了,一双儿女都出世了,你还住着那个破鸡笼,真是太艰苦啦!我呢,正好空着这间房没用,把它让给你住,厨房间咱俩合着用,我看挺合适的。”

    魏忠善老伴在一旁附和着:“是呀。听曾厂长说,你一家四口人挤在那间破屋子里,转个身都不便当,连放书的地方也没有,真够可怜的。我们家房子宽敞,两个孩子又不在身边工作,腾出这间房来帮你解决困难,也是好事儿嘛。”

    人心不和听话隔音,说者无意闻者生疑。如果说不久前汤炳权书记的上门道歉和答应经济补助,在刘忠才听来如老虎念弥陀、软刀子糊弄人的话;那么,此刻,魏忠善夫妇的主动让房,在刘忠才听来,则似乎是对弱者的怜悯、对贫者的施舍。听着,想着,在刘忠才的脑际,一件往事突然从记忆的仓库里跳了出来——

    记得两年前,他正在隔离室内挨批受审。一个傍晚,向来不问政事的魏副厂长忽然来到他被关押的小房间,以领导班子成员身份打发走看守人员,挨着床铺坐下来,语重心长地给他做思想工作:“忠才呀,我是看着你进厂、看着你进步的老职工。这些年来,瞧你几次三番在政治运动里跌跟斗,我心里难受哪!政治运动搞了那么多回,你也该接受点教训了,同党组织对着干,危险呀!为啥不肯承认错误呢?你在‘批林批孔’时写在大字报和标语上的那些话,大伙儿都说是反动的,你认个错有什么要紧呢?……”他对魏忠善虽有思想隔膜,但内心并无反感,皱着眉头默默地静听。魏忠善出自内心地谆谆劝导:“有些人把你上纲上线得太过份。我了解你这个人,不会做什么昧着良心的坏事,不就是年纪轻好表现自己,思想上受‘四人邦’影响,说了些错话、做了些错事嘛。我跟汤书记谈过了,他也同意,只要你好好写个捡讨书,到群众大会上认个错,厂领导给你做个宽大处理的结论,不就完事啦!何苦死顶着在这里受煎受熬,还落个顽固不化的罪名,连老婆孩子也受你的累。”……这是什么话?是强者对弱者的怜悯?他的耳朵里灌进的不是老师傅、老工友的好心善意,反倒是一阵借势蒙人的刺耳声音。他再也沉默不住,喑哑着喉咙,低沉而坚定地回答说:“魏副厂长,谢谢你的关心,我看你老人家越来越糊涂了!‘四人邦’借革命营私,把知识分子当成‘臭老九’,把科学文化踩在脚底下,把国家糟蹋得不成样子。我写在大字报上的、同汤书记辩论的话儿,没有什么错,都是反‘四人邦’极左路线的!你让我怎么捡讨?怎么认错?要叫我说假话讨宽大,我做不到;我宁可坐在这里受煎熬,也要坚持真理不投降!”魏忠善说服不了他,忠厚的脸上出现恼人的表情,又忍不住训斥道:“忠才呀忠才,你有文化有技术,样样工作拿得起,这我打心底承认;可你骄傲自大目中无党,事情到了这步田地,还硬着头皮充英雄,我可帮不了你啦!唉,到底谁糊涂,你自个儿去思考吧!”老头子长叹一声,无可奈何地离他而去……

    ——一前一后两事相联,虽两年之隔世事变更,但此时此刻,在刘忠才的脑海里,却将两件性质略同的事归到反向琢磨的境地。他觉得,当年魏忠善的隔离室之行,似乎是以政治上的强者身份对他这个政治上弱者的怜悯;如今,魏忠善的主动让房之举,又像是生活上的强者对他这个生活上弱者的施舍!积平生之切身体验,他需要的决不是任何人的怜悯和施舍,他需要的是人与人之间的真诚和信任。

    思想指引行动,一阵良久的沉默过后,他竟然违逆常理,脸上现出冰泠的神情,对魏忠善夫妇的热枕心意无动于衷,却转身对着曾有为,生气地说出这样的话来:“小曾,你尽想些鬼主意!我刘忠才小小百姓有何功德,能住进这劳动模范的房子!”

    接着,刘忠才走到两位目瞪口呆的老夫妻面前,攥住儿子的小手掌,发出沉闷的声音:“魏副厂长,魏师母,你夫妻俩真是助弱济贫大慈大悲,多谢你们对我的关心和照顾!可惜我刘忠才是政治上的危险分子,不配住进劳模新村的!刘钢,咱们回家吧。”说完,一把拉起儿子往门外走。

    刘忠才这一突然爆发的反常举动,犹如平地响起一声炸雷,把在场的三位好心人都震蒙了。

    曾有为了解刘忠才刚硬的脾性,对刘、魏之间的思想隔阂也略知一二。正是出于对刘忠才不肯接受魏忠善让房的估计,他才心生一计,事先征得魏家夫妇的同意,先瞒住刘忠才,暗地里发动厂里几个青年职工施行义务劳动,速战速决,将刘家的全副家当一举搬迁到团结巷,造成事实,然后再慢慢解释,以免去多余的麻烦和周折。然而,事情刚刚挑明,眼前这位急性汉子却当众抹下脸来,说出如此令人不解的绝情话,这是他始料所不及的。

    怎么办?面对刘忠才的行为突变,曾有为慌急起来,大步赶出屋门,严词厉语一声猛喝,阻住了刘忠才离走的脚涉:“大刘,你别走!你是怎么搞的?情况没弄清楚,就以怨报德出口伤人,亏你是个男子汉大丈夫!”

    “小曾,别吓唬我!你做事情也太武断,怎么能叫魏副厂长让房子给我住?强人所难,做出来的姿态,我住进去也爽快不了!”

    “不了解情况乱弹琴!是人家夫妻俩好心好意,主动提出来调剂给你的!”

    “不行!我不好意思住这房子!”

    “实话告诉你,不住不行啦。你瞧瞧,对面那几辆架子车,上面放着你的全副家当,一份不少,我巳经叫人帮你搬运到门口啦!”

    刘忠才刚才是闷着头进屋,根本未注意到魏家门外摆着些什么东西。这时,他朝曾有为手指的方向望去,才蓦然发现,贴着对面房后的墙根处,一溜儿排列着厂里成品车间运坯组专用的五辆架子车,前边四辆车上堆满柜、床、桌、凳和一应家具杂物用品,后边一辆车架上整齐叠放着满满一大摞书报纸簿,上方还捆扎着两只新制的杂木书架。不用细察,老远一看便知晓,那些车架上放置的,除去两只陌生的书架外,都是自家朝夕相伴的生活用具。

    世上竟有这样的事情!刘忠才大吃一惊,愣怔了好半晌,才又急又怒地跺起脚来:“小曾!你……,唉,搬家迁户是家庭大事,不是儿戏呀!事先怎么不跟我打个招呼?再要好的朋友,你这样做法,也太轻率啦!”

    曾有为虽然心有歉意,但却沉静地笑了起来:“是呀,也许我这样做事过于轻率。可是,你想问题不能光钻牛角尖!咱们坐下来,慢馒跟你说清楚,你一定不会乱生气的。”

    眼看着生米变熟饭。住下来吧,顾虑重重;往回搬吧,伤人太甚。刘忠才进退维谷懊恼异常。

    这时候,魏忠善夫妇俩一前一后来到刘忠才的面前。

    魏忠善老头自然更熟悉刘忠才执拗的脾气。作为厂里的模范人物和元老重臣,他看着刘忠才排在六十年代第一批毛头小伙子队伍里招工进厂,看着这个纯朴多思的青年人埋头苦干才智迸发,快速成长为一个技术上的多面手和生产上的骨干。他曾经怀着那样喜悦的心情,衷心拥护老厂长王勤和对小伙子的培养和器重,以老一辈工人特有的感情传帮带教,殷切地关怀鼓励这个不可多得的优秀接班人。那时候,他们之间的关系是那么信任、那么融洽。然而,曾几何时,他这个缺少文化、单凭扑素阶级感情办事的老劳模,在****岁月中逐渐被接踵而至的极左路线蒙蔽了头脑,在那开口“紧跟”、“照办”,闭口“高举”、“突出”之政治口号泛滥的潮流中,他那观事量物的眼光不知不觉地变样了。眼看着刘忠才不问政治只钻技术、时时同造反派高喊的“无产阶级政治”唱对台戏,一次又一次充当“革命群众运动”的对立面,他既同情又惋惜,怀着恨铁不成钢的心情,把亲切的鼓励换成了严肃的训戒。而每当刘忠才表现出固执己见、目无师长、不听规劝的行为举动时,他便将对方看成一匹“害群之马”,连心灵深处那点同情心和信任感也无形中淡化了。然而,历史对天下人的褒贬是不分贵贱一视同仁的;历史终于辛辣地嘲笑了他这位忠厚的老劳模。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后,世事生变,上级党政领导公开为饱受欺压的刘忠才甄别平反,新任的厂长竭力保举刘忠才肩负厂务重任,局长兼党组书记亲自表达支持刘忠才担任新产品技术攻关主将,这个昔日被多少干部群众视为“修正主义苗子”的危险人物,当着厂里几百名干部和职工的面登台执教,把精深难懂的新产品生产原理和工艺规律分析得头头是道,赢得满堂喝彩。这个曾被自已视为“辜负党的培养”的“害群之马”,一旦挣脱套在身上的政治枷锁,霎时间竟变身成为一匹雄姿英发四蹄飞扬的“千里之驹”。严峻的现实如记记重锤敲打着他的心灵,令其为自身昔日的愚昧、狭隘和荒唐而大感羞耻,对刘忠才抱着深深的内疚,无时不刻都觉得欠下对方一笔感情的债负。正是基于这样一番心情,他的主动让房之举决非仅仅出于同情,更不仅仅为了还债,而是真正源于老一代创业者对新一代创业者责无旁贷的关怀和支持;正是基于这样一番心情,才使他有了充分的精神准备,面对刘忠才冷淡的拒绝和伤人的语言,没有丝毫的怨忿,有的只是诚恳的希望。

    此刻,魏忠善站在神色冷峻的刘忠才面前,满脸皱纹溢出宽厚和自责的表情:“忠才呀,你千万别意气用事!我知道,你刚才说的是气话,你该气我,你该责备我。这些日子,我心里痛苦着,早想找你说说心里话。千怪万怪,怪我文化低、眼光浅、见识短。这些年来,让‘四人邦’的政治大话迷昏了头,看人看事戴上了有色眼镜,把你给看偏了,在你挨批挨整的时候,都没站出来说句公道话。事实证明,不是你辜负了党,是我自己辜负了党,我对不起你!可你也应该相信,我这个老工人、老党员,对同志是有诚心的,对自己是知错能改的!劳动模范就是老百姓,劳模新村不是官府衙门,你去打听打听,我们这些人大多数都不是当官的,我们的子女也都是老百姓,我们这片房子早就成了普普通通的居民小区。忠才,住进来吧,咱爷俩住在一块,该有多好!”

    此刻,魏忠善老伴的心情倒简单得多。先前她高高兴兴、热热乎乎地欢迎刘忠才一家搬过来住,万料不得到的却是对方的一个冷脸相拒,自然于情于理一时接受不下,心里不免有些气忿。但这位五十开外的纺织厂老女工,一生勤勉为人厚道,她谅解年轻人的单纯和急躁,更理解丈夫为昔日徒弟工友解决住房困难的善意。她很快抑住肚里的怨气,展眉舒目地帮丈夫劝说刘忠才:“忠才,你别生老头子的气。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了,‘四人邦’跨台啦,大伙儿头脑都会清醒过来的。住进来吧,这是我们家的空房子,一儿一女都在外地工作,一年到头难得回家一趟,剩下我们两个老的,日子过得怪寂莫,咱们两家热热闹闹的就像一家人,那不很好吗?”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一下,轮到刘忠才震惊了。

    站在面前的这位年近花甲的老头,以他几十年辛勤的汗水和劳作,为国家的建设和工厂的发展作出卓越贡献,是全市有名的老一辈劳动模范,也是全厂职工的敬仰形象,更是自己从心底崇敬的榜样。这老头深有名望而从不居功自傲,即便当了厂级领导干部也没有丝毫官架子,每日每时都深入生产第一线,同工人们在一块流汗奋斗,哪里出现困难或事故,哪里便可见这老头黑瘦而结实的身影。刘忠才进厂后学到一身制砖制瓦、装窑出窑的生产技能,便得益于这老头的悉心指教,他对此是决不会轻易忘怀的。虽然,十年****岁月中,老头渐渐变得崇尚空头政治,对自己颇多批判和训斥,但他感觉得出来,与那些争权夺利、恃强凌弱、趋炎附势、逄场作戏之人不一样,其政治姿态是蒙受极左路线狂潮的影响,是从关心爱徒演化出来的误判误行。他对这老头产生的隔膜之感,也仅仅是认为这种空头政治崇仰者的言论不能服人,充其量不过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而己,互相之间在感情上并无难以逾越的鸿沟。此刻,他料想不到,这位曾经被认为伤害过自己的“褪色模范”,竟能当着厂长之面向自己说出如此袒露胸怀的透心话,那诚挚的表白、那真心的自责有如一股温馨的暖流渗入他的肺腑,令他震动使他感化。他胀红着脸转过身来,怔怔地望着充满诚意的魏家夫妇,一腔歉疚难以表达,一时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候,一串青年人特有的银铃般的喉音忽然传入刘忠才的耳朵——

    “刘师傅,你来啦!”

    “刘师傅,我们等你多时啦,你怎么才来?”

    “师傅,你辛苦啦!”

    “师傅,我们帮你搬家来啦!”

    “……”

    有如天兵神将从天而降,一群活蹦乱跳的男女青年把刘忠才簇拥起来。他们之中,有化验室组长朱凤兰和她的两个学徒郑美玉、童爱花,有新产品车间的机械维修保养工包子荣和小胖墩等五位男青工。原来,厂长曾有为下午进厂后,刻意给朱凤兰和包子荣布置一个“突击任务”,两人立即选约人手,下班时间一到,这邦小青年便兵分两路按时出动。一路由朱凤兰和她的两位女徒工骑上自行车直抵鹿鸣路刘家,将放学归来的小刘钢带往曾有为家,取来孩子脖子上挂着的家门钥匙,顺便将曾有为赠送的两台杂木书架绑上车架带回刘家,打开屋门,开始整理家什作搬家准备;另一路由包子荣率领四名男青工,从成品车间运坯组下班存放的车库借来五辆架子车,每人一辆快速拉到刘家门口。一邦青年义务工干劲十足,很快便把刘忠才家那些为数不多的简陋家具及生活用具分类装上架子车;朱凤兰受厂长之托,专责处理师傅的书堆,细心地将床、桌、柜上的本本书籍报刊和张张纸簿字页整齐地捆扎起来,选择一辆车架上装载严实。傍晚六时半,汗流夹背的青年们,五辆手拉车、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驶抵团结巷魏家门前,但见年过半百的魏忠善夫妇俩身着汗衫短裤,一个刷墙壁,一个糊顶棚,正忙得不亦乐乎。青年们置好车辆,一拥而上顶替老人,刷的刷,糊的糊,七手八脚互相搭挡,半个钟头便结束劳作,将个偌大房间打扮得如新一般。魏家夫妇啧啧称赞,声声夸奖青年们助人为乐的可贵精神,拿出刚买来的两个大红西瓜让大伙止渴填肚,并急着要为大伙烧煮晚餐。不料,姑娘小伙们事先约好了,一致谢辞魏家的招待,每人吃了两块西瓜,欢跳着离开劳模新村,到团结巷口街旁的一家“聚丰园”饭店去打平伙聚餐了。此刻,他们酒足饭饱,回转魏家门口,正好见到刘忠才,就一涌围了上来。

    望着这群朝气勃勃的青年工友,刘忠才顿时心生好感。但此时,他内心的疑虑阴云尚未完全消散,故意神色不露,指着这邦小青年,冷冷地说:“好啊,你们这些小鬼,主人不在打家劫舍,让我无家可归!”

    什么?什么?大热天义务劳动,足足忙碌两个多小时,帮人搬家;作为乔迁户主的刘师傅不但不表谢枕,反而冷言相讥,真是好心不得好报!青年们一下子被惊愣了。

    身为奇事策划者的厂长曾有为,却咯咯一笑,在一旁大声发了话:“哈哈哈!伙计们,看来,咱们今天是好心不得好报呀。这位刘大师傅,我们的魏副厂长特意让出来的好房子,他还不想住呢!”

    青年们闻言又惊又疑,七嘴八舌,纷纷对他们内心敬仰的技艺大师刘忠才发出各自的相劝之言。

    小胖墩不知底细,说话无的放矢:“刘师傅,你怎么啦,这么好的房子还不满意?我看,比鹿鸣路那间破房子条件好多啦!”

    包子荣油嘴滑舌,拿腔拿调却句句在理:“我说刘师傅,你是架子大还是胆子小?乖乖,劳模新村,大名鼎鼎的魏老模范让房子给你,这是天上掉下来的福气!要是换成我呀,磕三个响头、叫五声爷爷、烧十支高香,我也住!”

    另一位男青工对刘忠才刚才发出的冷腔心怀不满,为大家的好心肠作辩解:“搬房子的事是曾厂长替你做好事!我们热烈拥护厂长指示,义务劳动帮你一点忙,你可别冤枉我们打家劫舍呀!”

    “刘师傅,魏副厂长这间房比鹿鸣路那个破房子要好一些。不过,直笼统就这么一间,条件还不够理想。你要是不满意,我回去跟我爸爸说,把我住的那个新单元房子让给你。”化验室学徒工郑美玉慷慨地作出表白。她那在市建材局任党组副书记的父亲,去年趁下属企业建房之机,要来一套宿舍单元房,暂供这位刚就业参加工作的小女儿独享奢华。

    “刘师傅,要不,让我回去跟我爸爸商量,叫他给你想办法找个好房子。他官儿大有门路!”另一位化验室学徒工童爱花不甘落在同伴后边。她那当着市建委副书记的父亲位高权重,的确具备这个能耐。

    然而,对于男青工们的善意劝说,刘忠才声色未动不表态;对于两位高干门第女青工的好心表白,刘忠才不仅毫无喜色,反而摇头否定。

    “你们尽说些什么!”这时候,文静姑娘朱凤兰深知师傅的脾性,更能体会曾、魏两位厂长的良苦用心,她排开众工友,走到刘忠才跟前,用恳切的语言劝说自己的良师益友:“师傅,我理解你的想法和心情。可是,鹿鸣路那间房子实在太狭小太破旧,一家四口人转个身子都难呀,是该换间房子了。师傅,在这儿住下来吧!魏副厂长帮你解决住房困难是真心实意的,你看他们老夫妻俩,腾房间、洗地板、刷墙壁、糊顶棚,足足忙了一下午,一身衣服都湿透啦!”

    爱徒朱凤兰的精当劝辞却使刘忠才心头再次“格登”一跳,重新把目光转向站在一旁的魏忠善夫妇身上,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

    啊!隔膜在心眼不灵。刚才,对魏忠善夫妇一直冷眼侧目,不曾注意到人家的穿着体貌;此刻,睁眼一瞥,才发现这对慈眉善目的老夫妻双双短衣短裤,浑身上下泥浆点点,花白的头发上落满灰尘,纵横密布的皱纹间汗珠莹莹。啊!莲藕出水方见白。名望重重的老模范、老党员,二十几年来始终安居于简朴的平房旧宅,在与布衣百姓毫无二致的生活中送别韶华,如今人过中年,仍然不求享受,甘愿将自己最好的房间让给一个贫穷落魄的工人,并且不惜付出劳动的汗水腾地装修,为他人悬解生活上的困境。世间会有这样细巧的怜悯和施舍吗?不,这决非强者对弱者的怜悯或施舍;这分明是人与人之间真诚的关怀,是模范的品德、党员的本色和挚友的情义融汇在一起发出的至善至美的心灵光辉!而自己刚才却错看了他们俩,亵渎了这对夫妇高洁的善心善意!此时此刻,从这对慈眉善目的老夫妻身上,刘忠才重新识见了高尚的形象,赫然觉察到自身心灵深处偏狭和鄙微的缺陷。他的心猛跳起来,尊敬、感佩、愧疚、羞惭,一股复杂的情感在胸中翻腾。

    火候到了,曾有为跨上前来,神情严肃地对刘忠才说:“大刘,别再犹豫了。人家老魏夫妻俩一片真心向你伸出援助之手,你可不能心存偏见哪!”

    “魏师傅!”同志之间的真诚关怀是世间最可宝贵的神灵,它会很快化成一把感惰之火,将许许多多人间误会或矫情造成的隔膜焚毁。刚硬汉子刘忠才,热泪在眼眶里滚动,脸孔胀得飞红,几步跨上前去,紧紧地攥住魏忠善的双手,千言万语梗在喉头:“师傅,我……唉!我刘忠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对不住你!”

    魏忠善宽厚地微笑起来,连连说:“忠才,别这么说,别这么说,我知道你的脾气!从今往后,咱们俩把内心的疙瘩去掉,还同十年前那样互相信任,这就好。”

    刘忠才接着转过身来,攥住魏忠善老伴的手,诚心地表白自责:“师母,刚才我忘恩负义,错怪了你和师傅对我的一片好心!”

    魏师母摇摇头,满脸是慈祥的笑容:“忠才,别说这些话啦。这些年来,我们对你关心不够,老魏常常念叨对不起你哩!从今往后,咱们把心靠在一块,你们师徒两个能往在一起,厂里的事情也好多个商量嘛。”

    刘忠才觉得有千言万语要对魏忠善夫妇说,但面对众人一时不知如何表达,只好先抑在肚里。他回头一把拉过刘钢,指着魏忠善夫妇对儿子说:“刘钢,魏爷爷、魏奶奶关心咱们,把这么好的房子让给咱们住。从今往后,这就是你的亲爷爷、亲奶奶!快谢谢爷爷、奶奶!”

    乖巧的小刘钢听从父教,一本正经地招呼魏忠善夫妇:“谢谢爷爷!谢谢奶奶!”

    魏家老夫妻俩,大女儿在省城工作,早已出嫁,外孙不在膝前生活;小儿子也已长大,但师范专科毕业后分配邻县教书,尚未婚配成家。此刻,猛听得一声银铃般童声的亲热招呼,犹如居身山野听泉水欢奔、身处长夜闻啼鸡报晓,心花怒放喜不自禁,双双伸出手去,把小刘钢拉到身边来,慈爱地说:

    “刘钢真是好孩子!”

    “刘钢,我的好孙子!”

    刘、魏二人的心声坦露,刘、魏两家的独特关系,使在场的青年工人们大开眼界。前辈老工人师徒之间那种诚厚、质朴、纯洁、亲密的情感,深深地感染了这些历世未深的新一代青工,他们全都流露出感动或思索的表情。

    “喂,伙计们,还愣着干吗?快动手卸车,把东西搬进房间!”曾有为一声催促,青年们连忙往架子车边涌去。他拦住也想动手劳作的魏家夫妇:“老魏,师母,你们俩年纪大,已经忙了大半天,现在这么多年轻人义务帮忙,你们就不必劳心了。”

    “师傅,师母,快去洗澡休息吧!我家没多少家当,大伙儿动动手,一会儿就搬好啦。”刘忠才也恳切地劝阻魏家夫妇。

    魏家老夫妻俩满意地笑着,回自己住的内间屋去休息了。

    夕阳西下赤日隐退,天暗气爽街灯初亮。在劳模新村魏家腾出的那间房屋里,曾有为指挥着一群青年工人,热热闹闹地开始一场为刘忠才乔迁置家的义务苈动。

    “大刘,咱们先到房里去布置一下。”曾有为把刘忠才拉进空空的大房间,说:“外屋的厨房间蛮大,魏家与你两家合用;隔墙外的小间是你的小餐厅,可以给刘钢铺张小床;这样,大房间里除去大床和箱柜外,完全有余地让你摆开半间书房。”

    “小曾,你做事考虑得真周全!我穷家小户的,没几件像样的家具,随便怎么摆都行。”刘忠才从内心佩服曾有为的办事能力。

    “房间摆设是有讲究的,你那个破鸡笼老家就布置得不错。家具不在多少,就是破旧家什,只要安置得体,可赛过满堂朱漆。你看,我来给你当总指挥,怎么样?”曾有为爽朗地打了个趣。

    没想到,未来的房主一个劲地点头:“行,行,一切由你摆布,我一定满意!”

    刘忠才将手一挥,跨出屋门,去同青年工友们一起卸车搬东西。习惯使然,他首先来到最靠后那辆架子车旁边,问正在指挥两位女徒工卸车的朱凤兰:“凤兰,我那些书报资料会不会搞乱了?会不会丢失掉?”

    “师傅,你放心!”朱凤兰满有把握地答说:“曾厂长事先吩咐过,你屋里摆放的书报资料由我负责整理装卸,一本都不会少的!”

    刘忠才信任地点点头,他瞥见郑美玉和童爱花各人扛着只崭新的木制书架往屋里搬,心中称奇,连忙跟上去,边跟边问:“美玉,爱花,这书架是怎么回事?我家里可没有这两件东西呀?”

    “师傅,这是曾厂长送给你放书的。”

    “师傅,你家里藏着那么多的书报杂志,没个书架子可不像话,曾厂长想得真周到。”

    两只空书架还没在房间里放稳,刘忠才几步跨到曾有为面前,激动地问:“小曾,这两只书架是怎么回事?”

    “唔,刚才事情忙,忘记跟你说了,是我送给你放书用的。”曾有为宽怀一笑,若无其事地答道:“你老兄爱书如命,大摞大摞的书本资料摆放在床上、桌上、柜子上吃灰尘,那怎么行!我结婚前打家具多下一些零碎杂木,今天请了个木匠,只化半天功夫,七拼八凑就做好了这两只简易书架。你就好好用吧!”

    刘忠才心头一热,双手有力地抓住曾有为那厚实的肩膀,动情地摇了几下:“好你个小曾!你……你让我怎么感谢呢?”

    “朋友之间互通有无,区区小事不足挂齿嘛!”曾有为还是微笑着,举手一摆转过身去,开始在空房里谋划放置家什。

    刘忠才满含感激之情,对着曾有为长长地感叹一声:“两位厂长,一帮工友,为什么如此热情地关心我、帮助我?这说明一条真理:‘四人邦’垮台了,党的传统还在,我们的国家充满希望!”

    此时,在屋外空地上,青年义务工们卸车干得正欢,忽见小刘钢在四处翻箱捣柜,东寻西找着什么,一迭连声地呼叫着:“叔叔,叔叔,你们看见我的小人书吗?我的小人书在哪儿?我有四十二本小人书呀!”

    男青工们边摇头,边同刘钢开玩笑。

    “刘钢,这可糟啦!昨天夜里你睡觉,月亮上的嫦娥阿姨到你家来,把你那些小人书都偷走喽!”包子荣有声有色地瞎编着哄刘钢。

    “不,你骗人!月亮离地球那么远,嫦娥阿姨走不回来的!呜……,我的小人书没啦!呜……”刘钢不听哄,急得哭起来。

    “喔,刘钢,你别急,叔叔会变魔术,待会儿,吹一声口哨,嫦娥阿姨就会从月亮里走出来,还你的小人书。”包子荣故意闹笑,继续哄人打趣。

    “叔叔骗人!你们准是忘记给我小人书搬来了!呜……,我的小人书没啦!我要回老家去找!呜……”刘钢揭穿包子荣的谎话,边哭边往小区外跑。

    “刘钢,你过来,别听那个坏叔叔的话,你的小人书在这儿。”朱凤兰瞪了包子荣一眼,把小刘钢招到面前,从那辆载书的车架子上拎出个盛肥皂的纸箱子,递到孩子手上:“阿姨知道,你像爸爸爱读书。瞧,四十二本一本不少,全在这纸箱里。”

    “阿姨真好!谢谢阿姨!”刘钢接来纸箱子,打开箱盖一看,见自己喜爱的东西整整齐齐地叠在里边,立时破涕为笑,蹦蹦跳跳地钻进魏家外间房去翻看小人书了。

    一群小青年,生龙活虎,扛的杠提的提,只过半来个钟头,便将刘忠才的全副家当搬进了屋子。曾有为像个训练有素的美工师,轻松地做着置家指挥员。首先,令人将煤炉、水缸及盘碗罐罐一类厨卫用品置入外间厨房内;然后,将餐用桌凳和育儿用品选位放置在外间小餐厅,择内壁墙角处支开一张活动单人床摊上枕席,供小刘钢专用睡铺;最后,专注于卧室房间的布置,先用脚步丈量空间,用粉笔在地板上画下记号,再向搬运工们发出一道道指令,床、柜、桌、椅、箱笼、书架……,随着一件件家具杂物的陆续定位,整个房间慢馒地变换着形态。末了,呈现出一幅像样的家房小景——一张大木床贴着北隔墙放置,将一只旧立柜和一对木板箱架在东墙角,组成大房中宽畅的卧室区;在南墙大玻璃窗前,窗下正中放置小写字桌,桌前搭配一张靠背座椅,窗门两边靠墙各放置木制书架,一应书报杂志和资料纸本整齐排列,加上靠西墙边放着两张江南特产的竹制小坐椅,组成简朴的斗室书房区——真是妙手绘奇图,别看整个房间直扑笼统、家具稀少旧陋,经过一番巧妙的摆布,竟如一户陈设雅致的如同二室一厅小单元的小小门庭,使得这邦前来帮忙搬家的小青年们个个拍手称赞。

    傍夜八时,搬家任务完成,新迁的房屋家当置齐,却一下子不见了房主人刘忠才。这时候,魏忠善老头和他老伴洗过澡,走进内间房隔墙一看,新房客这个套间布置得非常舒适,很是高兴地招呼青工们将外餐厅和自家客厅里的几条凳子端到屋外场地上,两位厂长、一群青工围在一起谈天说地融洽无间。

    原来,此时的刘忠才从心底感激自愿前来帮他搬家的青年工友们,悄悄出了团结巷,到街上水果店买来两个又大又甜的西瓜,切成一块块,借以慰劳大伙儿。人们吃着西瓜,分享着劳动出汗之后乘凉消暑的快乐。

    月弦稍暗,星光璀灿。邻家收音机里传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二十一点正”的报时声,曾有为和前来义务劳动的八位青年起身告辞,魏忠善夫妇一再叮嘱,希望大家有空常来玩。刘忠才让师傅、师母留步,自己出来送客,一直把大伙儿送到团结巷口,看着一大串骑着的自行车和拉着的架子车分头走散了,才转身回头。

    刘忠才回到新居后,安置儿子先洗好澡上床睡觉,自己仍然同魏忠善夫妇俩坐在门口,一边摇着麦杆扇一边聊天。他们之间曾经疏淡过十年,从今往后成为邻居,不仅恢复而且大大加深了昔日的师徒和工友之情。聊起过去的往事,谈起****岁月的教训,说起眼前国家和工厂的形势,亲密的话语似深山清泉汩汩流淌,直至夜幕深浓,周围邻家那些精力充沛的劳模后裔们纷纷关歇收音机、录音机或电视机,嘈杂闹哄的夜生活接近尾声时,三个人才归屋就寝。

    刘忠才没忘记到厨房间捡查煤炉子,在曾厂长的影响下,青年们搬东西很细心,镡罐锅盆一个不少,那个用废铁皮桶自制的蜂窝煤炉余火尚在,旁边迭放着老屋尚未烧完的几十个煤饼子,从炉膛里换上煤饼,明早就可开炉烧饭。他仔细察看了厨房间,不愧是劳模新村,每户十平方米左右的简房够大,即便放上两家的煤炉和厨具也并不拥挤;内角还隔出个小小的厕所间,装有自来水笼头、砌有洗涤池,尽管水管锈迹斑斑、笼头调换过几茬、水池抹面灰浆几经修补,但给日常生活带来很大的方便,同一般居住在百年老屋里的普通市民那种几十户一片设个公用水笼头、常常需挑桶担水过日子的景况相比,可以避免多少麻烦,节约多少时间和力气哦!

    刘忠才在厨房屋角的厕所间洗了个澡,顿觉神清气爽浑身舒畅,一整天来身体的疲惫、心情的烦躁全被晾水冲刷干净了。魏家房内的台钟敲过了十二记,他关掉厨房的电灯和房门,穿过外间门厅时察看了一下头回熟睡在单人床上的大儿子,而后轻轻地走进自己的房间,随手关上房门。房顶日光灯的银白光线照亮着房间的每个角落,深夜是那么静寂。此刻,他得以静下心来,细细地浏览自己的新居。他吃惊地发现,宽宽的一间大房,雪白的墙壁与素洁的花纸顶棚互相映照,舒畅的卧室与雅致的书房兼顾并列,这新居是那么宽畅、那么整洁、那么得体、那么实惠,与往日萋身的鹿鸣路“破鸡笼”相比,简直如临蓬莱仙境,恍有隔世之感。

    他怔怔地痴望着眼前的居家环境,好奇地回味下午休工以后跟着曾有为厂长所碰到的鬼斧神工般的奇异经历,一个偌大的问号霍然重新占据他的脑际:这一切出人意料的变化究竟为何从天而降?他为此而细思细量,一时难以入眠。

    昨天,对,就在昨天下午,妻子妙华突然吵到厂里来闹离婚,撂下一双年幼的儿女离家出走,他回家后在“破鸡笼”里独自一人忙得团团转,孩子们渴望母爱的哭叫声……。一场夫妻纠纷造成的家庭困境犹如山洪爆发压顶而来,搞得他六神无主手足无措、焦头烂额头晕脑胀。然而,仅仅相隔了一天,对,就在今天下午下班以后,他的处境却莫名其妙地接连发生了天大的变化——姜大夫、曾mama主动承担照管离娘幼女,魏忠善夫妇慷慨腾让住房,厂里一帮青工义务劳动帮忙搬家,使自己顷刻之间改变了苦相百出的窘境。这一切,都意味着什么?——他当然早已明确体验出,促成这一切梦幻般变化的主导力量是厂长曾有为的神奇策划,自然还有副厂长魏忠善的鼎力相助,这无疑是工厂领导层党风好转正气上升的表现;他更深入思考,慢慢体察出,为他一介普通工人解决一家之愁,竟有那么一群中老年夫妇和男女青年主动伸出援手,这更明白无误地呈现出我们这个社会还保留和发扬着人与人之间淳厚的友爱之情。三十五岁的壮年汉子,命运多桀生活困顿,多年来历尽人生坎坷,饱受世态炎凉,如今,一旦沐浴在如此温暖爽人和充满至爱的氛围下,怎不动情!怎不感恩!怎不激奋!

    夜越来越深,日光灯终于熄灭了。高深莫测的夜空中,闪耀的星辰和温柔的下弦月交织成一抹清淡的光波,透过洞开的窗棂,铺撒在房间的一角。房主人刘忠才头一夜躺在新居的床铺上,心潮翻涌浮想连翩,一支接一支地抽着那包劣质香烟,久久难以入睡,又度过一个不眠之夜。如果说,昨天他度过的是一个愁烦难忍的不眠之夜;那么,今天,他正度着一个舒乐亢奋的不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