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寒冰消融是春水在线阅读 - 第五十四章 人各有志

第五十四章 人各有志

    第五十四章人各有志

    十年**********结束后的三个年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后的第一个春秋,中华古国在历史的变革中呼啸前进。国家在转机中举步,政党在反思中探索,社会在阵痛中行进,人民在渴望中期待;工厂在整顿落后的弊端,农村在试验脱贫的途径,机关在批判阵旧的信条,兵营在探求强军的新路。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美丽富饶的国土和十亿勤劳勇敢的民族,都在希望中急切地寻觅一条向着繁荣和富强的境界飞跃的道路,整个社会呈现出一种历史转折期特有的改革开放的丰富色彩。与此同时,社会的各个阶层、世间的各色人等,又在经历一场新的思想斗争和生活抉择。解脱者的庆幸、受惩者的仇怨、胜利者的欢欣、失败者的悲凉、开拓者的宏愿、创新者的奋发、投机者的欲望、取巧者的得意、恋旧者的愤慨、保守者的惶恐……互相牵扯又互相争斗;各色各样的思想、各色各样的感情、各色各样的观念、各色各样的追求,互相映照又互相碰撞。人们的心灵世界所呈现出来的是历史变革期特有的思维搏奕,千姿百态熠熠生辉。

    深秋佳季,星期佳日。古城的街街巷巷人群如潮摩肩接踵,市井的宅宅院院人影绰绰声色浓烈。察看人们的衣貌——棉、毛、丝、绸、涤、锦、尼争奇斗艳,夏、秋、土、洋、中、西、古交相辉映,那是一幅幅无比瑰丽的风物画面;观望人们的情态——吃、喝、谈、读、游、玩、做生气勃勃,苦、乐、悲、欢、哭、笑、怒异态纷呈,那是一幅幅极为生动的人世图景。

    座落在西城河畔的江滨公园,景色秀丽,游人如织。

    绿树丛中,左依假山右傍荷池,矗立着一栋雕梁画栋琉璃飞檐的仿古亭阁式建筑,号称“品茗馆”,是公园内首屈一指的茶室,这里,常年累月生意兴隆。平常日子,那宽敞的水磨石地板的大厅里便座无虚席,一到节假日,则更是人满为患,另将一把把折迭椅摆满厅室外的迥廊,经营服务人员大有接应不暇之虑。因为它的存在,那些业余消闲或游园赏景的人们有了歇脚、小憩、聚会、品茗、避日、躲雨的场所,使它不仅成为这座全城最大公园的标志景物,而且被缺乏游览名景的古城市民视为掌上明珠。但是,近年来,随着改革开放的启动,这颗被人珍视的明珠,却被一些不三不四的人事污染失色了。瞧瞧吧,就在那些下棋聊天欢度晚年的退休老者、三五成群高谈阔论的年轻小伙、携袋背包游园歇脚的外地旅客、伴妻携儿合家度假的公职人员、聚朋会友品茗叙谈的知识分子等等原本应是优雅闲适的画面中,会不时地插进一些格调拙劣的镜头——有招摇诈骗兜售各种奇装异服、伪造首饰、电子手表、港澳录音带、尖头皮鞋、人造包夹、涤尼布料等等时髦商品的,有嘁嘁私语进行粮、油、布、煤、烟等购物票证交易的,还有气壮声振地叫卖茶叶、烟丝、黄花、木耳、药草、补品等等土特产的——真是商品泛滥人声嘈杂,个体摊贩见缝插针,昔日的宁静雅致全被打乱了,搅得茶客们心烦意躁思绪不宁,时势所酿奈何不得,只好入乡随俗听之任之。

    星期天上午,秋气豪爽。有两位茶客来到前厅,在柜台边付了茶费,因主厅满座,各人端着青瓷杯拿着折迭椅,远远地避开闹闹哄哄的厅室,在离此五十米远的一角浓荫树下的石桌旁边坐下来,服务人员随后送来了茶叶和一个热水瓶。

    这是来自市属砖瓦厂的两位曾经炫耀一时的风云人物,在最近两天,因同时遇到了关乎各自身价地位变迁的麻烦事,且由于多年来同气相求和同病相怜的命运,聚到了一起。

    厂党委祕书兼团委书记张达功,一位白皮细肤、身高体瘦、俊眉秀眼、颇有几分书生风度的三十岁青壮年。他,不过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被****浪潮中断学业的“三届生”,到农村下放插队后,凭着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巴,化了几条高档香烟,博得大队支书的好感,在乡下只待了两年多便上调回城到砖瓦厂当了工人。刚进厂时,被分配当机修车间学徒工,可他不专本行,却热衷于社会活动,钻进造反派阵营摇笔鼓舌上窜下跳,很快成了这家“大老粗当家”工厂里令人瞩目的“红秀才”,被调到新生权力机构革委会任“政工组长”。自此,他依俯于实力派当权人物汤炳权,投其所好亦步亦趋,深得对方赏识,被突击入党跃身为厂党委领导班子成员。“四人邦”倒台之后,他又转移目标,在“揭、批、查”运动中大显身手,批判“老修正主义分子”王老厂长,揭查“****人物”刘忠才,配合汤炳权大刀阔斧整肃厂纲,立下汗马功劳,成了“汤记同盟”的智囊参谋,被委以党委秘书兼团委书记重任,并在工资调整中连升二级,真乃名利双收。他在私人生活上也流而不俗,从感情和rou体上不动声色地玩弄过包括知青女友朱凤兰在内的两个美貌姑娘,其后,连连拒绝社会上慕名追求他的时髦女郎,偏偏甘与市园林管理所一位年长他两岁的侨属寡妇共枕,居住着高级公寓,过起优裕宽敞的日子。可想而知,其名气地位和生活条件,别说在同时代青年人中间,即便在长他一辈的人中间,也堪称鹤立鸡群春风得意的人物了。他确实是这样一种出类拔萃的年轻人——年纪不大而熟谙世情,才学不高而胸有城府,一双眼睛盯着名、利二字,巧妙地追求自己的生活目标,熟练地驾驭生命之舟,绕开险浪避开暗礁,顺风而上长驱直入,驶向闪着幸福之光的目的地。

    然而,世上全知全能的人是不存在的,任何人的一生旅程,不可能全是铺满鲜花美酒的乐园。今年以来,张达功似乎在经历一个人生道路的转折期,时势的变革令他眼花缭乱惶惑失色且束手无策运筹无方。年轻厂长曾有为来厂任职,突然在他面前矗立起一个精明强干、才高志大、襟怀坦白、凛然大度的同辈人形象,将他这位寄生在汤炳权卵翼之下的风云人物一下子挤到了可有可无的位置,尽管有上司汤柄权的信任和撑腰,绞尽脑计周旋,费尽心机较量,仍然难以撼动曾有为开拓创业的雄风伟势,而自身的奋力博奕却总是败绩累累捉襟见肘。十多年来造就的圆熟城府大失效用,自以为是的超群才能难于发挥,将人量己,有如巍巍高山下的一杯黄土,使他的心灵终日陷入自惭形秽的逆境,内心既充满嫉妒和憎恨,又感到无可奈何。

    就在地郁郁不得志的境况下,万料不到,一个突然来临的人事变故又从天而降,横在他的面前。前天下午,临下班时,汤炳权把他召进书记办公室,笑着通报他“曾有为奉令调职”的好消息。眼中钉终于拔除,他为此感到庆幸。接着,汤炳权委托他当信使去团结巷邀请刘忠才到汤家吃晚饭谈要事,并交代他星期日上午去汤家商议要务。党委书记请他这位心腹参谋商议要务全属正常之举,但独邀他们的冤家对头刘忠才当座上客却事出反常。他一时不明缘由心中疑惑,小心地提出探问,却见汤炳权抬腕瞧表,说了声“时候不早,你赶快去刘家,想办法把他请过来。至于关系到你的事情嘛,咱们明天再好好谈一谈。”便站起身来急着下班了。他心中疑团未解,但又不好再问,只得骑上自行车直奔刘家执行使命。当晚,他应付了夫人要求一起观赏二集港产电视剧后,吃过夜屑,洗过澡上床,大脑机器不停地运转,久难入眠。汤炳权要约刘忠才谈什么?又要在自己身上打什么主意?还不知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预感到,曾有为一调走,厂里领导层必将有一番重大的人事变动,究竟怎么变?党委书记汤炳权是不可动摇的权力中心,其意向一时尚难以猜度。今晚找刘忠才干什么呢?是警告?是控制?是拉拢?是重用?——这个权高威重的主子实在高深莫测;明早约我干什么呢?是苛求?是褒奖?是降格?是晋升?——这位计谋多端的上司实在难以伺候。千思百虑反复盘桓,动破了脑筋,最后才转入自信自豪的心境。他自信,不论是政治水平、文化程度、知名度、信任感,他在汤书记眼里都可谓首屈一指,量那个有才无识、憨头憨脑的刘忠才望尘莫及不可匹敌,难道自己将要取代曾有为担当厂长重任么?莫非真如俗话所言“男子三十而立”,皇天不负有心人,他成名之路的突破口就在眼前?……越想越像,越想越欢!不过,他虽然对自己的前途充满自信,但这个想法万不能向枕边的娇妻透露。随着党中央经济政策的迅速改革,社会上逐渐衍生出一股崇尚钱财的邪风,身为侨属的妻子依傍富翁家族的名望,对他的从政之路愈益轻视,常以偏执眼光对他大放厥辞,甚至不无奚落。为求一己之生活安定,他习惯于忍气吞声不计较,始终保持人各有志、井水不犯河水为好,所以,此种尚未敲定的职位之变只能作为隐私暂藏心底……。他终于在昏昏然的自我安慰中迷迷糊糊地沉入梦乡。

    可是,事与愿违,现实跟他开了个不小的玩笑。今天一早,他兴致勃勃地按约前往光明巷汤宅。汤炳权亲自泡茶端点心,用充满信任的微笑欢迎他。一切如常,见面的气氛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只是从那张四方脸上耸动的眉心处向外幅射而呈现的表情中,感觉到主人心情的复杂。对话很快转入正题。汤炳权以深谋远虑的政治家风度侃侃而谈,先是精僻地分析“驱曾”以后厂里出现的大好形势,接着是慨然透露上级将要对厂领导班子进行整顿的内部消息,最后是果断地告知厂党委需要顺应时、决心重新组阁的基本打算。犹如晴天打雷夏日飞雪,他做梦也想不到**********的老账会新算,自己会牵涉“三种人”之嫌,在权坛盟主预谋的“组阁”名单上位置一落千丈!多少年沤心沥血的奋斗,多少回名利进取的美梦,难道会在如今的一瞬间化为泡影?他大惊失色,思不清想不通,惶惑、委屈、震怒、忿懑,胸腔里涌起一股怨气,向来善于出口成章的灵牙利齿变得蠢笨粗劣,在主子面前发起了牢sao:“什么?老汤书记,你就这样打发我这个有功之臣?废掉我的党委委员,撤掉我的团委书记和党委秘书,让我到刘忠才手下去当有名无实的副厂长?把我这把政治工作的高手放到劳而无功的业务堆里混日子,难道我张达功在你眼里变成了笨蛋和熊包!”汤炳权却是处变不惊,一任他发完怨气,亲手剥了根黄澄澄的香蕉递给他,用一种既严肃又和蔼的表情,以一种既坚定又婉转的语气旁征博引说古论今,头头是道谆谆劝诱,向他阐述“小不忍则乱大谋”、“大丈夫能屈能伸”、“君子之求不在急功近利”的人生哲理。最后,他聆听了主子的一番推心置腹:“小张,这么多年了,谁不知道你的大才大德?我们能够在厂里站稳脚跟,同你的突出贡献是分不开的,我老汤不是无情无义之徒嘛!说一千道一万,我把心都掏给你!曾有为任职十个月,咱们这一路原本响当当的政工干部都被凉在边上,谁内心不感到悲凉和痛苦?但是,在党中央提倡改革的新形势下,光控制政治部门,不掌管行政业务,那就意味着大权旁落。这是个严重教训!我让你免去党团和政工职务,是为了适应上级对领导班子整顿的要求;我叫你当副厂长,是为了让你熟悉业务圈子掌握行政权力。重任在肩啊!刘忠才算什么呢?只不过是形势需要,借他那块‘改革派’牌子,让他当个过渡人物。过个一年半载,你副的就不能变成正的?党内职务就不能恢复?你是明白人,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呀!相信你会理解我的苦心!”睿智的哲理、缜密的谋略、nongnong的情意、旦旦的信誓,似一台具有魔力的推土机,渐渐地推平了他那心田里隆起的疙瘩和皱褶。他终于冷静下来,在沉默中权衡利弊,在沉默中细嚼涩果,带着一种是非难辨和喜忧参半的复杂心态,离开这座既给他温存又给他威慑的宅院。

    不想,巧得很,张达功刚走出光明巷不远,迎面碰上了石洪这位难兄难弟。

    “石洪,去哪儿?”张达功忙打招呼。

    “哪儿也不去。心里不痛快,逛逛马路,坐坐茶馆,喝喝老酒。”石洪大白天睡眼腥松,脸色阴沉目光迷离,爱理不理地瞪了一眼,竟然不近情理地顾自扬长而去。

    可怜的造反兄弟,碰到了同自己一样的厄运,出于同病相怜,张达功情不自禁地追了上去,一把拉住他的胳膊,道:“好嘛,星期天没事,跟你搭个伴,咱们上江滨品茗馆喝茶去。”

    石洪回过身来应道:“跟我搭伴?唔,咱们患难兄弟,行呀!”

    就这样,张达功伴着石洪,就近穿过杨柳巷,越过江滨中路,踏上公园小径,来到顾客如云的茶馆。

    车间主任石洪,粗壮彪悍的中年汉子。肥头、大脸、宽肩、阔膀、络腮胡、倒挂眉,浑身上下一股粗俗之气。他是个血统工人,父母双亡,没读过几年书,识不了多少字,靠力气挣工钱吃饭。三十岁那年,厂里的老劳模魏忠善可怜他这个单身汉,曾千方百计替他说合了一门亲事,但他生性嗜烟酒,化钱没计划,又不讲究爱妻怜子,夫妇俩经常妙闹,结婚笫四年,老婆就忍无可忍同他离了婚,带走孩子另嫁他人。他没了家庭的羁绊,反而觉得痛快自由,至今仍然孑然一身,是个出名的光棍汉。他进厂很早,是五十年代建厂初期的创业工人之一,但向来不务正业,干活漫不经心,工作不求上进,当了十年工人,东进西出挑挑拣拣,制砖、制瓦、装窑、出窑、燃料库司磅、食堂炊事员等等,几乎干遍各个工种,仍是满腹牢sao,劝之不听罚之无效,搞得人事干部没主意,最后在王老厂长的严厉批评和适当照顾下,把他调到食堂、浴室供汽锅炉当司炉工,因是无人管束的冷门岗位,倒也稍稍满意地干了几年。他没什么业余爱好,下班没事就知道喝酒、猜拳、打朴克、聊闲天,尤其嗜酒如命,心里高兴时喝酒,碰到苦闷时也喝酒,喝它个一醉方休,然后擂桌骂人,口吐白沫昏然入睡。

    然而,吉人自有天相。就这样一位不三不四的小人物,十年前**********浪潮汹涌之时,竟然应运而出大显身手,凭着他赤贫工人阶级的家庭成份,凭着他天不怕地不怕的闯劲,凭着他好出风头的粗喉大嗓,带头扯旗造反,左批右斗横冲直闯,把大大小小的当权派赶进牛棚,闹得厂里鸡飞狗跳不安宁。真乃“山中无大树,茅草也为王”,一九六八年建立“红色新政权”时,他就凭着“造反司令”的身份当上厂革委会常委,一朝红运通天。令人可笑的是,当初造反时,光靠嘴巴乱喊革命口号不行,需要文字舆论助威,他这个大老粗急得搔头挠耳,竟然灵机一动,从招工进厂未久的临时工队伍里拉了个高中毕业知青张达功舞文弄墨捉刀代笔,从此,造反组织声威大振。后来,从牛棚里首个解放出来的原厂工会主席汤炳权,被上级革委会批准在厂革委会掌权,大刀阔斧整顿厂纲,讲路线、重理论、清队伍、立规纪,一招一式左右逢源,使他这个糊涂莽撞的粗俗之辈无枪可使,自此投入汤家门下言听计从,在各种花样的政治运动中充当“炮筒子”,成为“汤记同盟”的忠实干将,被突击入党并选进党委领导班子。汤炳权量才用人,派他到青年工人最集中的新产品车间去当主任,手下掌管百十号人马,吆五喝六颐指气使,使他心满意足。“四人邦”垮台,树倒猢狲散,这个造反起家的人物本应受到惩治,但因他对“汤记同盟”立下前锋之功和汗马之劳,具有一定使用价值,于是,在盟主汤炳权的巧妙庇护下,他同造反兄弟张达功一起,在党内外大会上作了一纸假捡讨,就轻而易举地混过“揭批查运动”的关口,仍然在企干岗位上我行我素,威风不减当年。

    但是,历史对人的褒贬是不讲情面的。随着形势的变化,历史以它独特的方式在悄悄地惩罚这个缺德少才的混世之徒。年轻厂长曾有为到厂任职后,紧紧抓住新产品车间作为改革整顿的突破口,出奇兵攻进他统治下的这块小小地盘,被他那极左思潮压抑多年的青年工人们的精神枷锁解脱了,被他那封建家长式统治欺凌巳久的人才脱颖而出,工艺改革取得成功,落后面貌一朝改观。十余年来风行无阻的那套背语录、唱高调、钻孔子、压帽子的雕虫小技如蚍蜉撼树全无效用,他反而被热气腾腾的改革大潮甩到生活之海的岸边上,权柄使不开,威风无处耍,处境尴尬进退维谷。

    不过,历史对人的抑扬是有板有眼的。随着社会的变革,历史以它独特的方式在隐隐地教训着这个城府空虚的愚氓之辈。置身生产第一线,十个月的耳闻目睹,他从年轻厂长曾有为身上发现了真才实学的治厂异效,从革新志士刘忠才身上觉察到文化技术的奇迹创造,从包子荣、朱凤兰及许多知识青年身上体验了文明生产的显著作用,面对这些新人新事,他时时为自己的思想僵化和愚昧无知而感到相形见绌顾影自怜;与此同时,他还模模糊糊地从铁腕书记汤炳权身上看到了权术的局限,影影绰绰地从滑头红人张达功身上见到了空谈的浅薄,朦朦胧胧地从包括自己在内这一班旧人旧势的行为结果中觉出了情理上的亏输,他对此大感悲观失望前途渺茫。正是怀着这种独特的心境,近段时间,他如置身人生迷途,精神萎靡不振,上班无所事事,下班借酒消愁。

    昨天夜晚,发生一件令他怒而不惑的意外事情。八点钟左右,他还像往常那样,独自一人坐在百步坊7号租住的那间小披屋里,刚刚自斟自饮吃完晚餐,桌上吃剩的半盘子过酒菜和半瓶子白干还没收拾掉,平时极少光顾他那间光棍屋的汤炳权书记竟然踱进了屋门,他向来不修边幅,也不讲究收拾屋子,随便移了张木椅子,端上杯浓茶,就算是待客了。汤炳权也随遇而安,丢给他一支带过滤嘴的高档香烟,和颜悦色地坐下来,两人开始一场扭脖子式的对话。对汤炳权关于“曾有为调职”的消息通报,他不表荣幸,内心反而生出一种莫各其妙的惋惜;对汤炳权分析“驱曾”以后的厂情大势,他也不表振奋,以为是老调重弹无可无不可;对汤炳权透露“班子整顿”的前景和因“三种人”之涉暂免他党委委员的对策,他如遭利刃剌胸感到全身震痛不能自持;对汤炳权告知因缺少文化、不懂技术而免去他车间主任和改任行政科副科长的“组阁”打算,他一无兴趣,只有满肚子反感。汤柄权说完了,他却暴躁如雷。思前想后心绪晃荡,受人愚弄的惶怒、被人出卖的气愤、名利双落的悲伤、自作自受的愧悔一古脑儿纠集到一起,霎时胀满胸腔。缺乏修养的粗俗汉子,顾不得上司的尊严,铁青了脸孔,怒吼起来:“老汤,你……你真阴险到家啦!我石洪辛辛苦苦干了十年,你就给我这个下场?是啊,****开始那两年,我造反整人,做过不少坏事,可参加革委会以后,我走的哪一步不是依着你汤书记指挥办的?我算个‘三种人’,那你算不算?既然要撤掉我党委委员和车间主任,还给个行政副科长干吗?让我打肿脸充胖子吗?我早想过,我石洪是个没本事的大老粗,不是当干部的料,你干脆把我一撸到底,让我回锅炉房吃力气饭箅啦!”对面坐着的汤炳权不愧是胸有蹈略的大能人,十二级的大风浪里都能稳坐钓鱼船,静坐旁听,让他咆哮完了,才不动声色地一笑,掰着手指头历数他十年来“举旗抓纲保路线”的贡献,末了,话锋一转,表情严而不厉,语气坚而不损:“石洪,你发了我半天的火,我知道你的脾气,不会跟你计较。你说得不错,我是你的后台,不然的话,前年搞‘揭批查运动’,我不会把你保下来,如今也不会把你从车间主任改任行政副科长。我老汤是不讲情义的吗?我们这个社会,形势经常有变化,做人要经得起风浪的考验。领导班子整顿就是要适应改革开放的新形势。如果你想要保牢自己的名誉和地位,就必须服从组织安排,好好干下去;如果你真不想干,我们也不会强求。这是个考验人的关口,关系到你个人的前途,何去何从,好好考虑吧!”临离开时,汤炳权还威严地对他发出警告:“我还得跟你说明白,领导班子整顿的事,上级还没正式布置下来,我是为了关心你,才事先把我个人的打算跟你通个气,在没有形成组织决定之前,咱俩今天的谈话内容不能向外传!”奇怪,汤炳权像是握着台魔力无比的灭火机,一下子就把他那燃烧弹爆发般的怒火熄灭干净。粗壮彪悍的汉子变成个xiele气的皮球,耷拉下脑袋,有气无力地恭送书记出屋。

    生活中有种人,貌似强悍却信念贫乏,气壮如牛却缺少自信,最容易狂热也最容易失望,脾气爆发得快也崩溃得快。造反起家的石洪就是这样的人。送走汤炳权之后,他像头被猎人活捉入笼的狮子,满肚子气无处发,满腔的怒无处泄,乒乒乓乓地往桌子上敲了几下拳头,颓然地在阴暗狭窄的小屋里坐下来,拔掉酒瓶盖,就着半盘子剩菜,仰起脖子,几口将那半瓶子烈性饮料统统灌下了愁肠。没多久,那为非作歹的酒精分子便在肠胃里发作起来,侵入血液扰乱神经,使他歪歪扭扭地倒在床上,迷迷糊糊地醉得像个僵尸。善良的房东大娘夜晚路过他家门,见门敞灯亮,进去一看,连忙帮把脱掉鞋子,收拾桌凳,熄灭电灯,关好屋门。他在冥冥中一觉睡到大天亮,头脑昏昏肚子空空,走出巷子,在一家零食店狼吞虎咽般地嚼下两副大饼油条,怀着空虚悲凉的心情,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转悠,去寻找打发星期天的处所。就在这当儿,碰巧撞见张达功,便让他拉到公园茶馆里来了。

    一对当年在市属砖瓦厂里名气赫赫的造反兄弟,一双当今风雨飘摇的时代落伍人,各各怀着满腔满肚的愁怨之气,需要有个地方排遣。在这美丽公园远离哄闹茶馆大厅的树丛浓荫下,他俩找到了适宜的地方。对“四人邦”垮台的遗憾,对今后政治前途的忧虑,对形势变化的猜忌,对后台主子的怨忿……,两个人既同病相怜又心机相异。一个是粗喉大嗓俗言恶语,另一个是含蓄掩饰转弯抹角,共同发泄出一串串与时代进行曲背道而驰的不和谐音调,借以恢复严重倾斜的心理天平。

    深秋日短,艳阳于不知不觉中慢慢向中天移动。此刻,怨气出够了,争论也争够了,浓茶也喝淡了,张达功想起了夫人昨晚交下的香港歌星奚秀兰录音磁带的采购任务,提议散伙。石洪是光棍一条,好聚好散。两人起身拿起折迭椅,端起青瓷茶杯和热水瓶,送回茶馆,然后,相伴着步出公园,走向江滨中路的丁字路口。

    刚刚走出公园大门不远,迎面有两辆自行车载着一男一女两位打扮入时的青年人飘然而至。

    张达功忽然低头往路边上避开。石洪却启开粗嗓门大大咧咧地打招呼:“豹子头,朱风兰,小俩口骑车逛大街呀!”

    “石主任,你好!”

    两辆车同时戛然而止,包子荣和朱凤兰跳下车来,双双神采愉悦。

    “张达功,怎么搞的,自己厂里的人,躲躲闪闪的干吗?”瞥见张达功只顾往路边上低头前行,石洪不知何故,大声责备他。

    张达功避之不及,被石洪喝叫,只得装作没看清来人,就势抬头,转回身子,皮笑rou不笑地勉强打招呼:“唔,是小包、凤兰呀!”

    包子荣容光焕发,二话没说,从车把上挂着的冬瓜袋里抓出一大把糖果,分到两位同事手里:“我们刚刚办完订婚手续。给!吃喜糖!”

    今天,这两位大龄青年的相貌和气色都不同凡晌。包子荣一变往日那花里胡俏的奇装异服和遮耳长发,身着正规挺括的银灰色西装,剪了普普通通的大背头,黝黑的国字脸熠熠生辉,显得气宇轩昂;朱凤兰则一改平时那毫不起眼的短发工装,烫起波浪型的青年发式,穿起长袖紧身的方格子连衣裙,白晰的脸孔现着青春的红晕,显得端庄大方。

    面对这对青年伉俪,听言观貌,张达功心里猛然涌上一股酸涩味。真是时势造英雄,变革出奇迹;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遥想当年,包子荣这个曾被自己视若社会渣滓而随意批判的“流氓哥儿”,如今竟然纵身一跃,成了拨弄机械的技术高手,威震车间名扬全厂,跻身生产骨干,正气取代了邪风,轻浮让位于庄重,令人不可小觑;而朱凤兰这位曾被自己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柔弱女性,如今竟然脱颖而出,成了执掌化验工种的专门人才,技能卓著力负重任,敢于独当一面,柔弱里焕发出坚强,文静里蕴含着志气,令人刮目相看。更加意料不到的是,这两位曾经丢人现眼的小人物,居然能够勇敢地战胜世俗流言的挑战,堂堂正正地携手相爱,成就患难良缘,令人称赞受人尊重。今非昔比,在这对青年爱侣跟前,他这位名誉地位堪称鹤立鸡群的尊贵红人竟会隐隐地自感虚空,反而觉得矮人家一截,连正面向相的勇气都提不起来。

    面对这对青年侣伴,石洪的感觉倒与张达功不一样。多少年来,他确曾依靠唱高调、抓政治来领导车间生产,失足玩世的包子荣曾是他手里经常使用的落后典型,沉默寡言的朱凤兰则被他当作觉悟低劣的落后女工,一概视若草芥肆意渺视。但自从新厂长曾有为慧眼识珠,抬举和重用一些青年人才之后,这两个不起眼的小人物竟然昂首挺胸施展才能,在工艺改革中各献身手,一跃而成车间生产线上出类拔萃的骨干栋梁,使他大开眼界心悦诚服。严峻的现实校正了他心目中那根观事量物的尺子,慢慢扭转了昔日的成见,对这两位落魄中结交、奋斗中携手的恋人,自然也变反感为同情了。

    “哇哈,好事一桩!什么时候吃喜酒,我一定来捧场!”石洪向来喜好在热闹场合喝酒称英雄、猜拳充好汉,凡遇工友熟人喜庆之日,他总是不请自来,人家也乐意请他来找个彩气头,何况是本车间的下属职工结婚,他更是把自己看作理所当然的座上客。

    “好呀!前些年,你石主任把我当垃圾看待,我恨过你;如今,你石主任把我当人看待,我敬你。宰相肚里好撑船,冤仇宜解不宜结。只要你石主任看得起,我们请你坐上席,好酒让你喝个够!”包子荣就是包子荣,说话耿直豪爽,哥儿义气犹存。

    “凤兰,你呢,欢迎我不?”石洪还得掂掂未来新娘的态度。

    “来吧,石主任。结婚是人生大事,欢迎所有的同志和朋友同我们一起分享快乐!”朱凤兰莞尔一笑,仍然不失文静姑娘的礼貌。

    张达功被掠在一边,感到受了冷落。生性恃才自傲爱慕虚荣的白脸书生不能失掉面子,几乎出自本能地主动开了口:“好嘛。举行婚礼,别忘了通知我。”

    可惜是一厢情愿。张达功忘记了面前这对爱侣同自己之前存在着世间凡人难以逾越的道德恩怨,而他正是该受道德法庭审判的对象。

    “通知你?嘿嘿,连你也想来凑热闹?流氓哥儿的结婚宴不是好吃的,你以为你会受到欢迎?”自身之耻受人之辱,天赐良机好报复,包子荣冷面恶言一无遮掩。

    “小包,我可是真心实意想来祝贺你们的!”张达功含笑忍气伪装诚意。

    “算啦,少来这一套!”包子荣脸青气直并不退让。

    张达功如挨当头棒喝,顿时心跳加剧,脸呈紫色无言以对。

    “哎,小包,你男子汉也那么小心眼儿?依我看,结婚是件好事,谁愿来作客都该欢迎。”文静姑娘朱凤兰却表现出少有的沉着和机智。

    刚才那一刻,朱凤兰在沉默中盘桓一次严惩仇人的方式。她觉得恋人小包的报复行动太简单、太决绝,痛快是痛快,但缺乏力道。她决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从精神和心灵上置对方于耻辱柱上,让其苦果自尝,以充分显示受欺者的人格尊严。于是,在此僵局出现之际,她恰到好处地挺身而出,来了个欲擒故纵先张后驰,说话时表情平和言辞平淡,柔中含刚棉里藏針,看似宽容实则冷峻。

    一阵真正的冤仇碰撞突然降临匆匆而过。

    “还是凤兰说得对,我俩毕竟是下放农村共过患难的知青战友嘛!”

    “欢迎是欢迎,不过,我想你是不会光临的。”

    “为什么?”

    “因为黄鼠狼拜年,只能够拜一回!你说呢?”

    “这……”

    冤家对头狭路相逢。做过亏心事,半夜也心惊。面对今日之朱凤兰,张达功的精神气质本来就一落千丈,未曾交锋心乱如麻,伶牙利齿无所作为,聪明机警不翼而飞,在对方含而不露势如破竹的严酷打击下,如遭雷劈呆若木鸡。

    “小包,咱们走!”朱凤兰结结实实地惩罚了冤家,心中忿恨已泄,纤手一拉恋人胳膊。

    “石主任,回头见!”

    豆蔻年华的一对爱侣飞身上车,一路响着欢快的铃声如双燕展翅,片刻便消失在街道前方。

    “回头见!”粗心汉子石洪回呼一声,走到张达功身边。他目睹刚才发生的这幕短暂的怪剧,全然不知个中奥妙,大手一碰表情尴尬的同伴:“达功,怎么回事,他们不欢迎你?”

    “是啊,是啊,他们不欢迎我……。过去,我批过他们整过他们,冤仇难消,冤仇难消啊!”张达功好不容易从羞辱中振作起来,竭力掩饰着窘态。地决不会将有辱颜面的隐私泄露给任何人。

    当年的狂兄狂弟,如今的蒌兄蒌弟,终于在街口分手,各走各的路。

    包子荣和朱凤兰双骑竞飞,一路说笑,越过西城河桥,朝北拐弯,一前一后转入泥土小路,往灵山溪方向驶去。

    今天,是他们俩生命史上有意义的日子。落魄青年穷途互助,相爱联姻水到渠成。早晨起来,两人各自打扮,双双履约,携着户口本和早就从厂部开具的一纸“同意订婚介绍信”,前往城关镇民政局办理登记手续,一边订婚一边准备进入结婚程序。

    一个二十有五,一个年近三十,这对年龄成熟的爱侣,皆穷家出身,从小自力更生历尽艰辛,对未来的新生活自然有着精心安排。如今当下,将要进入崭新的八十年代,无论立业建家或是结婚礼仪,都已抹上一点现代化的色彩,若非深有修养之情趣淡泊者,小手小脚地凑合会遭人取笑,化钱比过去大方多了。未来新娘朱凤兰,向来勤俭朴素,不愧是这个即将诞生小家庭的栋粱之柱,正式参加工作才五个年头,竟然能贡献一千多元积蓄,细心开列一张家俱购买清单,摆到恋人面前,使正在搔头挠耳四出寻找哥儿朋友告贷的未来新郎包子荣吃了一惊。儿子在工厂正规就业,现又找了个好对象,把个包子荣的铁匠父亲乐得手舞足蹈,得知媳妇将要过门,二话没说,卷起铺盖去自己单位住集体宿舍,为儿子腾出了住房。短短一个星期,小俩口便把位于花龙巷的包家祖传的两间陈旧肮脏的木板房子打扮成窗明几净色彩绚丽的像样新房,受到朋友邻居们交口称赞。真是万事皆备只欠东风,期待喜日来临。

    婚事早已筹划。订婚完毕,马上向亲朋好友分发请柬通知喜日。不需要谁来启示,第一个想到的嘉宾自然是扶掖他们走上生活新路的可亲可敬的师友曾有为和刘忠才。于是,领到结婚证,小两口便不约而同地前往解放路曾家报喜,听曾mama告知曾有为已去刘家,连忙折转车头风风火火赶去团结巷刘家,不料再次扑空,就按吴妙华大嫂的指点直奔灵山溪而来。

    眼前就是碧水清流钓者云集的灵山溪下游汇水口了。

    “啪”、“啪”两声脆响,将自行车锁在路边一棵柳树底。包子荣背上冬瓜袋揩同朱凤兰跳下堤岸,踏着卵石,奔向溪畔滩头。

    “曾厂长!”

    “刘师傅!”

    敞着衣扣的西装在胸前跳荡,方格子连衣裙在风中飘舞。如睹凤凰比翼,如观鸳鸯追逐,正在溪滩上促膝谈心的曾有为和刘忠才站起身来欢迎。

    曾有为大口开笑:“人逢喜事精神爽。小两口子真捧!”

    刘忠才跟着开颜:“快吃喜糖了吧!”

    “吃糖!吃糖!”包子荣捷足先登,尚未站定就拨开冬瓜袋口,拿着张报纸,将一大把五颜六色的糖果倒在曾、刘二人面前。

    曾有为连忙给不远处玩得起劲的小刘钢打招呼:“喂,刘钢,快来吃糖!”

    赤脚顽童闻召飞奔而至,欢叫起来:“哎呀,这么多糖果!”

    刘忠才教子甚严:”又忘了讲礼貌!”

    小刘钢听从父教:“叔叔、阿姨好!”

    包子荣催着孩子:“刘钢,吃糖,自个儿挑!”

    朱凤兰含笑鼓励:“乖孩子,愣着干吗?快吃呀!”

    “等等。”曾有为故意考一考小刘钢:“刘钢,你知道这糖果是谁的?咱们吃的是什么糖?”

    小家伙答得干脆利落:“是喜糖。是叔叔、阿姨的结婚糖,这我知道。”

    包子荣大笑着称赞:“哈哈,老子英雄儿好汉,刘钢真聪明!

    朱凤兰细心嘱咐:“是订婚,还没结婚。刘钢,你记住,下星期六晚饭前,你和你爸爸、mama、meimei,还有曾叔叔、姜阿姨和曾奶奶,都到我们家来喝喜酒。那时候给你吃的,才是真正的结婚糖!”

    小刘钢天真活泼地举手欢呼:“嗬!有糖吃喽!”

    未来的新郎、新娘一齐而上,大把抓起糖果,把孩子的衣袋裤兜装得满满的。

    刘忠才给儿子下达指令:“刘钢,去玩你的宝贝石子,爸爸要和叔叔、阿姨谈天。”

    孩子转过身去,一边欢跳,一边剥纸吃糖,奔向他的小天地去。

    曾有为招呼小两口:“小包,凤兰,坐下来吧。咱们一边吃糖一边聊天。”

    四个知心好友就着卵石滩、傍着灵山溪席地而坐,一边品尝香甜的喜糖,一边谈天说地,一派融洽无间的亲密气氛。

    虽说是同在一个厂,同走一条路,携手合作创业奋斗,但近个把星期以来,却是各人奔忙各人的事,生活的内容和遭遇不尽一致,如今凑到一块儿,竟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之感。

    忧国忧民忧自身,特定的情势,特定的心情,却非莺歌燕舞谈笑风生的时候。于是,无可避免,话题很快就变得严肃而沉重了。

    拨开话题的是包子荣:“曾厂长,听说局里要把你调走,真有这回事吗?”

    “你们都听说了?消息传得好快呀!”曾有为据实回答。

    “曾厂长,你到厂里任职还不到一年,刚刚做出成绩来就要调走,这是怎么回事呀?”朱凤兰对此迷惑不解。

    “事情来得突然,我自己也一下子摘不清楚。”说话因人而异,党内的分歧内幕不能散布到普通群众中去。曾有为略有掩饰。

    “好心没好报,黄胖抄年糕。咱们费尽心血,把新产品搞上去了,这倒好,刘师傅回瓦窑里去卖苦力,你曾厂长又罢官调走,说不定我和凤兰的组长也得撤掉,这叫什么理呀?”包子荣不平则鸣:“这种事要真摊到我头上,我可受不了,说不定就破碗破摔啦!”

    “小包,你呀,老脾气难改,又来信口胡诌!”朱凤兰对恋人严加批评。

    “噢,不,不,我这是随便说说的。破碗破摔没出息,我记着过去的教训哩!”包子荣自知失言,连忙道歉。

    “唔,哈哈,凤兰,我真佩服你,把一匹野马驯成了良驹!”知己之间以诚相待,曾有为来了个推心置腹:“不过,小包的问题提得对。咱们这个社会五光十色复杂得很,共产党里也不是铁板一块,好人受委屈的事经常会发生的。我们都是凡夫俗子,事关个人名利,思想上有苦闷是免不了的。昨天下午接到调令,我一晚上都没睡好觉。刘师傅呢,思想斗争就更激烈喽!”

    “是啊。说实在话,我这个人把个人恩怨看得太重。这次回窑里去上班,我真是想撂挑子不管事,要不是小曾厂长手里那把钥匙打开我心里这把锁,说不定这辈子就自甘沉沦啦!”一直沉默不语的刘忠才也开了口,表情严肃充满自责。

    “刘师傅心里有盆火,一拨就旺,不会熄灭!”曾有为借题发挥,与好友们互勉心志:“咱们生活在这个社会上,顶要紧的是心里要有个理想、有个目标,不然,一碰上委屈事,就会丧失志气。”

    “话是这么说。可你曾厂长拍拍屁股走掉了,我们怎么办?”包子荣不无忧虑。

    “我个人的调动算不了什么,无论在什么地方工作,我的心同你们联在一起。并肩战斗六个月,别的不说,新产品工艺改革成功是铁的事实,我们给厂里的干部和群众烧了把改革之火,你们三位都是火种。“曾有为却是目光灼灼声色动人:“相信我们的党吧!四化要实现,社会要进步,改革者总会有用武之地的!”

    “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小曾调走以后,说不定会把厂长帽子套到我头上来呢!”刘忠才坦然一笑,神情变得乐观起来。

    “真的?那是个奇迹呀!”师傅从来不说假话,朱凤兰情不自禁地振臂欢呼。

    “刘师傅,这是真的?”包子荣感到不可思议。

    “完全有这个可能。先别管它真真假假,咱们要学会抓住时机干自己的事业!”曾有为代刘忠才回答。

    “好哇!要是刘师傅能当上厂长,我豹子头愿效犬马之劳!”包子荣欢呼雀跃。

    “哼,称英雄的也是你!”朱凤兰收去笑脸,将责备的眼光射向包子荣。

    “这……嘿嘿,我这可是大实话呀!”包子荣牵牵舌头,哽住了。

    “哈哈哈,你们这两口子真有意思!”刘忠才畅怀大笑起来。

    “这叫妇唱夫随嘛!”开过玩笑,曾有为将话头一转:“往后,如果我离开厂,凑在一块儿谈心不太容易喽。趁今天的好机会,咱们来谈谈各人的理想,好吗?”

    曾有为的提议有些突然,引来一时的沉默。

    一泓深潭,盈盈秋水,投以巨石,奇景可观。

    头一个打破沉默的,仍然是包子荣。

    “理想?这玩艺儿,过去从来没讲究过。我不想当英雄,也不想做狗熊。我总在想,要是让咱们这四个人来办个小厂,曾厂长当总头,刘师傅管技术,凤兰搞化验,我嘛当个机器保养修理的大班长……。嗨,那才叫天罡地煞坐梁山,保证把厂子办得热热火火!”包子荣说出一个既合情理又异想天开的梦念。好似石水相击,浪花飞腾,水珠四溅,望之如沸锅般的狂乱热烈。

    “小包,你这家伙总是异想天开!说起理想,我心里倒有个实实在在的念头。干什么行业,在哪个厂子,我不在乎。要是能让我当刘师傅的助手,学技术搞科研,一个一个题目地搞下去,为社会多创造点财富,就心满意足啦!”朱凤兰略经思索敞开心窗,将实实在在又志气洋溢的理想说了出来。就像石没水面,涟漪远循,细波层迭,望之如锦缎般的柔软美观。

    “凤兰这可是真心话!人的一生,要是没个理想,就像一根木头,活着也亳无意义。要说我的理想,其实很简单:挂什么牌子、坐什么位子、要什么享受,这一切我都不感兴趣;我只希望我的领导能够尊重一点科学,让我放开手脚去研究、去创造,我就是把一身热血洒干了,也死而无怨。”刘忠才心曲久存肺腑倾倒。犹如石落深水,浪涌消融,微波荡漾,望之如琉璃般的明彻透亮。

    “大刘说的好,这是既伟大又朴实的理想!说到我的理想,也很简单。我读过书、下放过农村、当过兵,现在当上个小干部,人生海洋里的酸甜苦辣都尝过,心头的理想不曾泯灭。如今进入新时代,我的想法更加明朗:不管做什么工作,前辈人创造的伟大业绩和优良传统,我要去继承、去发扬;前辈人走错过的路和没办成的事,我要去改革、去创新。失败了给我付点学费,成功了帮我总结点经验,让我放开胆子干事业;党、国家、社会,要是能出现这样的政治局面,咱们这辈人就不会虚度年华!”曾有为深思熟虑表白心迹。恰如石沉潭底,波平水静,澄碧如初,望之若明镜般的清晰深邃。

    问渠哪得清如许?唯有活水源头来。这沸锅、这锦缎、这琉璃、这明镜,皆是高山深处一脉琼桨造就,晶莹、纯洁、浓洧、辉煌。五星红旗下成长起来的这一代中华儿女,芸芸众生里不乏豪杰之士栋梁之材,共和国母亲用新时代的乳汁慷慨地哺育了他们,他们的血比祖先前辈更热,他们的胆比祖先前辈更壮!

    四颗心合着一个节拍跳动,四根弦循着一个旋律奏鸣,曲调融合声情谐和。

    “……”

    不知不觉,日照中天。人体的生物钟按时报警,肠胄的蠕动引起人影的sao动。灵山溪两岸,钓客们渐渐散去,收杆的、挎包的,卵石滩头脚步零乱,溪岸路上车铃声声,只留下少数几个带着饭包的钓鱼迷在应付饥肠。

    席地而坐的四位亲密好友也感觉到了腹中空空,纷纷站起身来,拍去衣裤上沾着的砂尘。

    包子荣在市井哥儿圈里放荡惯了,向来用钱大方,近年来勒马悬崖,与哥儿们少了交往,加之恋人朱凤兰俭朴之风的耳濡目染,已经逐渐习惯了节制享受;但今目不比平常,是人生一大喜日,兴之所至首开倡议:“时候不早,四个知心人在一块过星期天机会难得,咱们一块上聚丰园聚一餐吧。凤兰,我们请客,你看怎么样?”

    朱凤兰姑娘勤俭朴素不善社交,有生以来都没光顾过一回饭店餐厅,但今日确逢订婚喜日,又兼同自己所敬爱的师傅、厂长在一起,自然亳无顾忌,连连点头称好:“行啊,行啊,我们请客!”

    然而,刘忠才却是大手一摆:“不用,不用,上餐厅太破费,还是到我家吃饭,你们那两张‘大团结’留着办喜事用吧。”

    包子荣不无扫兴:“刘师傅,这……这不太麻烦你啦!”

    刘忠才毫无商量余地:“什么麻烦?这个机会请都请不来呢!”

    曾有为记起吴妙华大嫂的叮嘱,插上来说:“行呀。你们不是去过团结巷,大嫂没邀请你们吃饭?”

    朱凤兰也想起了师母的邀请:“对呀,师母买了不少菜,吩咐我们去家里吃饭的。”

    “就这么定了!家常便饭,菜可能不好,酒是足够你们喝的!”刘忠才说着,大声招呼儿子:“刘钢!”

    小刘钢玩得正痛快,忘掉了肚饥,听见父亲叫喊,跑了过来。

    刘忠才给儿子下令:“快穿上鞋子,回家吃饭去。”

    小刘钢尊令,但提出要求:“爸爸,那些五彩石子,我要带回家!”

    刘忠才拾起空空的鱼篓儿递给儿子:“给,鱼篓子给你装吧。”

    刘钢没接手,却着急起来:“鱼篓太小,装不下!”

    ”啥哈,玩石头比吃饭还要紧!”包子荣笑着,拎起自己的冬瓜袋,用手一拍:“刘钢,怎么样,叔叔给你准备了大袋子。走,装满它!”

    刘钢破涕为笑,拉着包子荣奔向他的小天地,将自己精心选采的五彩卵石子尽数装袋。

    父亲携着儿子出来钓鱼,没想到自己杆下一无所获,儿子的囊中却是满载而归。

    秋阳直射大地,灵山溪水波光闪闪。五条人影移过卵石滩头,跃上长满荒草灌木的溪岸。包子荣的旧“飞鸽”载着曾有为,刘忠才的破“永久”搭上小刘钢,朱凤兰的新“凤凰”挂上沉重的冬瓜袋,三辆自行车鱼贯接踵,一溜烟似地向城区飞驶而去。

    景色秀美赐人乐趣的灵山溪,再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