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历史小说 - 铁衣如雪在线阅读 - 第九十四章 妄言之罪

第九十四章 妄言之罪

    “实不相瞒,在退出颍川进据悬瓠城之时,卑下就给皇帝陛下上过一封书信,具言卑下愿为国家开辟河南而誓死奔走之意,并恳请陛下出大军北伐,以作卑下之策应。”侯景拱手朝宣城王笑道:“今日虽未接陛下回书,但宣城王方才宣布大军北伐的消息,就足以表明我圣明的皇帝陛下已经恩准了卑下的提议。”

    什么?此次整军北伐竟是侯景从中撺掇的结果?!宣城王闻言,心中顿时像吞了只苍蝇一般难受:对于是否接纳侯景归梁,朝中文臣武将的意见一直就没能统一,以朱异为代表的赞同者认为这是一个可以为国家开疆拓土的绝好时机,而以羊侃为代表的反对者则更多地担心侯景的目的并非如他所说的那么简单纯粹,但显然皇帝更倾向于听取朱异的意见,尤其是当他有一晚梦到中原各州的牧守们纷纷都前来建康献地受降后,就对侯景南归的意图更加居之不疑了。

    皇帝的意志既然无法改变,那就只能从其他的方面来便宜行事了。有鉴于此,从台城出发之时,他曾与羊侃针对侯景有一番计议,决定先由自己设法逼迫侯景,让他既不得在悬瓠驻扎,也不能返回建康面圣,然后再摆出大军北伐需要协同的借口驱使他继续向北进攻,以消磨他手中现有的武装实力,这也是为什么之前当陈昕听说程越要继续留在侯景军中时,会一时激动,口不择言地说出“火坑”一词的原因所在。

    在侯景说出自己动向的前一刻,所施之计虽有小挫,但萧大器都一直以为自己是把握着这盘棋局的主动权的,然而当他听到侯景说北伐是他力促皇帝陛下而达成的时候,萧大器的心在猛遭打击后,油然生出一种深深的戒惧感:自己想用北伐来磨灭侯景,侯景又何尝不是在利用北伐来保护自己呢?北伐胜,侯景必为首推之功臣;北伐败,侯景也有了全军而还的借口。

    原本以为是驱狼斗虎,到头来竟翻成了为人作嫁,萧大器在心里苦笑了一声,面上却只能勉强维持着云淡风轻,他转头朝羊侃看了一眼,却见他也正板着张老脸,低着头沉吟不语。

    “至于具体的细节,卑下尚且在与众位将军和谋臣们商议。”侯景显然是感觉到了宣城王沉默之下的颓然,扯着尖利的嗓子笑道:“初步的设想是兵出谯州,攻占涡阳。”

    见宣城王面带疑惑地看着他,侯景干笑了一声,解释道:“当日卑下举河南七州十二镇归朝时,曾命军卒前往各州传令,但西兖州刺史邢子才私下暗通高贼,截下了信使,并向东方各州郡散发了大逆之言,迫使他们与我为敌,只有颍、豫、襄、广数州愿与卑下同举大事。前不久,谯州刺史方大心秘密传书与我,大骂高澄胁迫幼帝,誓愿与我共襄义事,卑下因此欲整军而往收之。”说到这,侯景拱手朝南一揖,恭声道:“此事我也已备书俱言于皇帝,料得不久以后,必有圣谕前来。”

    听着侯景一口一个言于皇帝,宣城王心下黯然而又萧索,看来这趟自己算是白来了,萧大器长吁了口气,淡淡地朝侯景道:“河南王如此忠心为国,实乃朝廷之幸,社稷之福,本王忝为宗室,惭愧无地。”说完,他看了羊侃一眼,转身朝羊鸦仁和侯景拱了拱手,接着说道:“北伐之事甚大,本王既已宣圣谕,就不在此久留了,悬瓠乃我朝在河南之根本,谯州若能下,亦是江淮之门户,本王在此拜请河南王和羊将军多多费心了。”

    “尽忠为国,乃末将之本份,宣城王言重了。”羊鸦仁慌忙回了一礼,恭敬地答道:“末将必不辱所命,坚守城池,坐待宣城王彭城凯旋的消息。”

    “羊将军所言甚是,宣城王切莫如此逊礼,”侯景在一旁拱手笑道:“请宣城王放心,卑下对谯州志在必得,待大军进攻彭城之时,卑下必能在谯州整军出战,为我大军清除左翼之敌。”

    “河南王久在北方,必知北军之虚实利害,如今敌我两军交战在即,河南王可有良言以教我?”站在一旁许久没有说话的陈昕这时候抢前一步,拱手朝侯景问道。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陈将军不愧为将门之后,言谈之间皆是谋略,”侯景看了陈昕一眼,笑道:“若以兵而言,南军骁勇敏捷,北军彪悍凶狠,可谓各有千秋,如果要说有什么值得提起的地方,”侯景顿了顿,沉声道:“如若北军败退,乘胜追击不可超过二里,否则将有覆败之祸。”

    “受教了,”陈昕拱手谢道:“那若以将论呢?”

    “以将论?高贼麾下之骁将不可谓不多,但却多被高氏族人打压,真正智勇无双者乏善可陈,”侯景略带些轻蔑的口吻傲娇地说道:“能被亲而任之以当东南大任者,不过韩轨、高岳等人而已。韩轨以妹而得宠,不过是酒囊饭袋而已;高岳麾下兵精粮足,但为将之能堪称平常,皆不足为虑。不过,”说到这,侯景突然面露惧色,颤声道:“若遇到慕容绍宗此人,诸位务必要多加小心,切不可骄傲轻敌。”

    “慕容绍宗确为难得的名将,”羊侃听到这,在一旁感慨道:“当年我南归时,慕容绍宗曾随军参与围攻,我麾下三万精兵,死于其手者十之七八,若非当时魏军大事皆由于晖、高欢、尔朱阳一手掌控,慕容绍宗不得自专,只怕老朽早就葬身兖州城下了。”说完,羊侃盯了侯景一眼,问道:“我听说慕容绍宗曾被孙搴所诬,与高欢颇有嫌隙,却不知高澄待他如何?”

    “高氏父子对他向来亦信亦疑,”侯景不自然地搓着手道:“若朝中有重臣如陈元康等从旁怂恿,高澄或许会重加任用。若真是如此,彭城之战将多生变故,贞阳侯恐怕并非其敌手。”

    “未虑胜先虑败,侯王之教,我等受益多矣。”宣城王心情本不算好,此刻见众人围着侯景问这问那,更觉烦闷,不由得冷声道:“时日不早了,贞阳侯那边还等着我们前往商议战事,可别误了时辰,犯了军令。”说罢,他朝羊鸦仁拱了拱手,道:“与河南王交接城池的事,将军自去料理吧,本王就不在此越俎代庖了。”

    “宣城王远来辛苦,而今坐席未暖、酒水未沾便要匆匆离去,老朽等深愧招呼不周,惶恐难安啊。”王伟睁开他一直昏昏欲睡的浑浊老眼,颤着身子朝萧大器施礼道:“悬瓠城中马蹄寒具味道醇正,香而不腻,美味之称享誉河南,老朽这便差人去备下几份以供宣城王品尝如何?”

    “本王既在军中,饮食自然不乏,王左丞好意,本王心领了。”宣城王看了王伟一眼,淡淡地说道:“河南王若有心奉献,不如把这位程队主让给本王吧,”说完,他指了指呆立一旁神情木然的程越,冷笑道:“我听说某人曾妄言,宁为囚犯俘虏,也不做我萧家之家奴。我倒想知道,在他眼里,我萧家何时竟变得如此不堪了?!”

    “卑下一时狂悖,口不择言,还请宣城王恕罪!”程越听了萧大器的话,差点没跳起身来,这句话他记得只在方城驿和阿夏说过,想不到她堂堂一介楚墨剑客,竟会是个告人黑状的好手,一言不合间就把自己给卖了个干干净净,程越偷眼看了看满脸乌云的宣城王,心中哀叹了一声,别看这天家贵胄一脸和气,见谁都是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却也是个会捏软柿子、爱找撒气筒的主。

    侯景骨碌着眼,看了看宣城王乌青的脸色,指着程越怒不可遏地大喝道:“好你个程越,本王见你出身大族,颇有武力,矢石交攻之际也立了些微末之功,本想将你刻意提拔,委以重用,没想到你竟然如此狂妄轻佻,连皇帝陛下也敢轻视!”

    “侯景用人不明,深负失察之罪,请宣城王责罚。”侯景喝骂完程越,躬身朝萧大器拱手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程越既为侯景麾下队主,更是皇帝陛下的臣民,宣城王若要问罪,侯景愿仗剑斩其头颅以献!”说完,他伸手拔出腰间佩剑,作势就要朝程越脖颈上一剑斩下。

    “且慢!”一旁的陈昕见状,抢身上前攀住侯景的手臂,转头朝萧大器叫道:“宣城王,程越对我陈家有恩,末将愿代他一死,望宣城王赦其狂妄之罪!”

    “侮辱皇室,罪同谋逆,你想如何代他一死?”萧大器目光灼灼地盯着陈昕,摆了摆手道:“至于该如何处置,本王也不敢自专。你既有心维护,本王将将他交付你看管,如敢私纵,以附逆罪论处!”

    陈昕长舒了口气,他放开侯景的胳膊,将程越拉到自己身旁,单膝跪倒在地高声应道:“末将领命!”

    “我们走吧。”萧大器抬眼看了看程越,转脸朝羊侃淡淡地说了一声,随手拉起站在身后不知所措的溧阳县主,连招呼也没和内堂中其他人打一个,抬腿便往衙门外走去。

    侯景和羊鸦仁率众人跟出县衙,躬身目送着他们一行人离开,直到最后一名护卫骑兵消失在街道的尘烟中,侯景才直起身子,他沉着脸和王伟对视了一眼,一瘸一拐地来到羊鸦仁身边,扯着尖利的嗓音笑道:“羊将军,这边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