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非非(5)
对方的镖师是称职的,从头到尾没有想过逃跑,其中一个镖师还十分年轻,估摸着只得十六七岁,躺在那里,脸上身上都是伤。 他动手去解他脖子上的玉坠,谁知少年突然倒抽了一口气,吓得他连退三步,差点尖叫出来 少年缓缓睁开眼睛,身体仍动弹不得,他费力地将视线投向这个将他吵醒的土匪,嘴唇翕动着:“你……我……我记得你们所有人的样子,所有人……你们不知道……你们动了谁的东西……” 气若游丝的几句话,如雷电般劈在他心口。 有活口?怎么能有活口?他说他记得所有人的样子,这么说只要他活着,就要找他们所有人算账?他最后那句话什么意思?他们劫走的是哪个惹不起的大人物的东西? 混乱的想法在他脑中疯狂撞击,寨主最爱说的话是斩草除根、以除后患,一旦露了面见了血,一定不能留活口,不能留活口…… 他觉得灵魂跟身体在这时候分家了,他明明还在犹豫,身体却朝那少年扑过去,并且用那双比尸体还冷的双手掐住了少年的脖子。 不能让他活下来,不能!这个念头终于占据了他的脑海。 突然,一道黑影自他身后而来,闪电般撞上了他的背脊。 世界飞快地旋转起来,天与地好像都颠倒了位置,树木的根系长到了云朵上,一切都反过来了。 他觉得背脊很凉,好像谁用没有温度的手掌用力拍了他一下。 一阵本不属于这个季节的狂风没来由地刮起来,地上的沙土被卷起,狠狠飞进了他的眼睛里。 剧痛之下,他本能地松开了掐住少年的手,捂着眼睛倒在一旁。 少年缓过气,猛烈地咳嗽起来。 好一会儿,他才勉强睁开揉得血红的眼睛,灵魂与身体也在这刹那的暂停里重新合二为一。 少年用力撑起身子,不怕死地看着他。 他狂跳的心突然没了着落,好像一个喷嚏没打出来,又像身体某个地方被人扎了一下,所有积累起来的力气“扑哧”一下泄掉了。 他无法再动员自己行动第二次了,杀掉少年的愿望,落空了。 他潦草地将搜来的财物塞到自己怀里,像所有的失败者一样狼狈地逃跑了。 他没有回屠龙寨,一路狂奔下山,跳到河里洗净身上所有的血迹,又在河水里泡了许久,直到天黑时,才穿上还在滴水的衣裳,游魂野鬼一样地往城里走去。 一直走过石桥,穿过城中河岸边的垂柳,在月牙高悬的时刻,他才停在那所去了无数次,但始终不敢跨入的院落前。他想娶的人,一墙之隔。 还是没有敲门。就算敲了,出来的也不是她,只会是她拿着扫把或者端着脏水的爹或者娘。 他在院墙下站了好一会儿,还是走了。 只有坐在柳树下,听河水淙淙而过时,他的心才跳得像个正常人。 之前发生的所有变得很模糊,他不愿去回忆任何一个细节,只是隐隐觉得可能当不成土匪了。他今天当了逃兵,屠龙寨从不容忍这种行为,按规矩是要断一条腿的。他甚至不敢再踏足赤驮山,可是,这几年攒下的家当还藏在床底下,不回去的话,仅凭身上这些个戒指玉坠,是实现不了他对她的诺言的。 怎么办,要偷偷地回去吗?万一被撞见了,他要如何解释自己的落荒而逃?寨主知道的话,是笑话他,还是真的会砍掉他的腿? 好了,就到此为止吧。就算当土匪再赚钱,他也干不下去了。此刻最大的愿望,就是拿回自己的钱,加上今天得的东西,再想法子赚一点,拼拼凑凑也该能买一间小宅子再加一份不太寒酸的聘礼了。 可是,怎么拿回来呢? 发愁之际,他突然想起了它,那个住在黑猫身体里的妖怪。它还在赤驮山?它一定不知道自己跑了吧,他们就此失散了? 心头顿时一阵怅然,好像丢了一件不太重要但又觉得可惜的东西。 活到现在,只有它对自己没有要求,没有耻笑,像个远近适中的朋友。 但现在,他无力去寻找它了,如果缘分只到这里,那就到这里吧。 他用假名字在城中最便宜的客栈里住下来,白天不出门,也不敢跟心爱的人见面。事实上,她一直以为他在外地做生意。 这些天,他一直在想一个如何能拿回钱财但又不惊动屠龙寨众人的方法,但是,想不到,太难了。要不干脆去跟寨主请罪,求他高抬贵手,把他这个没用的土匪撵出去,在不砍断他的腿的前提下……这个好像更难? 他愁了十来天也没愁出结果。直到那天清晨,有大队兵马穿城而过。马队里拖着囚笼,里头塞满了他熟悉的人。囚笼一角,还惩罚般悬挂着一颗人头。寨主到死也没闭眼。 他呆呆地看着兵马与囚车在扬起的尘土中远去。 百姓们都很高兴,说屠龙寨终于被剿灭了,以后赤驮山可算是清净了。之后在坊间的传闻变得更详细了,说屠龙寨的覆灭是因为他们劫了朝中一位皇亲国戚的东西,有个大难不死的镖师回去通风报信,确认此事乃屠龙寨所为,大人物盛怒之下即刻派出自家的精兵强将,以剿匪之名血洗了屠龙寨。 他连饭都没有吃完,就从那群说得口沫四溅的路人身旁离开了。 半年之后,他才鼓足勇气回到曾经的屠龙寨,如今的那里只剩残墙焦木,一片死寂。 他的钱找不到了,也没有黑猫的影子,什么都没了,他的愿望又落空了。 那天,他坐在被踏倒的寨门上,木然地看着雨水中的破败之像,一直坐到雨停,才失魂落魄地下了山。 也是在那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命运有多可笑。好不容易想杀一个人,没能如愿;想拿回自己的钱,没能如愿;连心心念念想娶的女人,最后也远嫁他方。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她哭着说你带我走吧,我不怕别人说我下贱。 可是他怎么敢答应呢?他现在不光没有钱,也不知哪天会被人认出来关进囚笼,甚至砍掉脑袋。他除了把她抱得更紧些,什么都办不到。 有人来给她说了一门好亲事,男方的优越是她父母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他们以为是祖宗显灵,欢天喜地地把她塞进了接亲的花轿。 他躲在柳树后面,看着花轿在震天响的喜乐中摇摇摆摆地远去。 从二十岁到五十岁,他用三十年的时间明白了一件事,就是他所有发自本心的愿望,最终都会落到相反的方向。 他最终成为了这世上最不起眼的一个人,无家无业,流落市井,只靠做零工赚几个饭钱。 他也曾在三十岁那年发愿当一个正经的生意人,倾尽所有的结果却是一败涂地。四十岁那年,他捡了一只猫,白色的,聪明,很讨他喜欢,后来得了病,他衣不解带地照顾着,但最后它还是死了。诸如此类的事,成了他生活里的常态。 愿望,变成了他此生最奢侈、最不敢触碰的东西。他隐隐觉得这可能是一种对他年轻时误入歧途的惩罚,也可能是屠龙寨那些死去的家伙在诅咒他。 最艰难的时候,他实施过自杀。服毒,毒药大约是过期了,只是痛了几天肚子;上吊,梁断了,他没事,再找个结实的地方继续上吊,绳子却断了;跳崖,挂在了一棵树上,还被路过的樵夫发现给救了。死亡也是他的愿望,但连这个都不给实现。他不想哭,就想笑。 当愿望被颠倒的次数多了,他也就像一只被磨掉了锐气的老狗,不再反抗,顺其自然了。两三年前,他在京城落下脚来,租了一间房,之前的租客留下了几本佛经,他读了,觉得真好。为什么不去当和尚呢?出家人最讲无欲无求,要是能当和尚,余生就会好过点吧。 可是,连和尚都当不成,每次都遇到奇奇怪怪的事情。 真的有诅咒吗?他不相信,此生最后的一个愿望都不能让他实现吗?他一次又一次往寺庙去,一次又一次地被拒绝。 他自己剃了头,变成了邻里间的笑话。 这样的日子,何时终止,他不知道。 远嫁他方的她过得好不好,他也不知道。 那只妖怪去了哪里,他更不知道。 就这样,随随便便活下去吧。 世间总是会有失败者的,很不幸,他就是。 “多么乏味又糟糕的人生啊。”桃夭托着腮,摇头叹气,“你跟着他三十年,也是受累了。” “就不要讥讽我了吧。”非非眨巴着它的小眼睛,“桃夭,我请你来,是希望你治好他。” “我只治妖病不治人病。”她懒洋洋道。 “我就是他的病。”它有些沮丧,“非非一旦附身到活物身上,只要非非还活着,那么对方这一生中发自本心的愿望都会被‘颠倒’过来。” “你当初不要附他的身,不就没事了。”桃夭撇撇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