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风果(2)
他与虫虫,是在离家乡千里之外的辰州相遇的。 四年前的初春,大约是他最倒霉的一段时间。刚到辰州不久,他仅有的盘缠便被贼人扒走,偏又在这时染上了风寒。半死不活地晕倒在街头时,他被一个出来化缘的老和尚救了,对方还将他带回庙里休养。 他感念和尚的救命之恩,病好之后也没有立即离开,而是主动留在庙里做些挑水洗衣的粗活儿,有时也帮忙抄写经书。且这座庙算是当地大庙,有上百僧众不说,还有一座据说由皇帝亲笔题字的藏经阁,九层高塔里收满了佛经与各朝各代的名著典籍。 他喜欢游历,同样喜欢读书。这藏经阁于他而言,简直是一座难得的宝藏。在征得住持的同意之后,他在做完自己的工作之余,可以留在藏经阁中饱览群书。 怕是再没有比这里更好的读书环境了,青灯古佛,无欲无求。 小半年时间里,他大约读完了第一层的一半藏书,且他是真心爱书之人,连翻书时都小心翼翼,生怕弄坏弄皱哪怕一页,读完之后必要用袖口在封面上掸一掸,方才端正仔细地放回原位。 但百密也有一疏,尤其是遇到运气又恰恰不太好的一段时日。 那晚,他点着油灯在藏经阁一层的角落里读书,确实是本好书,读得他如痴如醉,直到凌晨才翻过最后一页,读完之后他还忍不住掩卷沉思。突然松懈下来的脑子偏在这时走了神,他竟稀里糊涂地睡了过去。也怪他倒霉,一只小老鼠窜出来,碰翻了油灯。 很快,火苗在书架底下蔓延开来,一本书接着一本书燃起来。 他睡得极沉,竟无丝毫察觉。 “快起来快起来!着火了!”一个尖尖细细的女子声音在他耳朵里炸开来。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猛睁开了眼,旋即吓出一身冷汗,赶紧脱下外衣扑打火苗。 幸好醒得及时,只是四五本书烧起来,三两下扑灭,未酿成大祸。 他擦着冷汗喘着气,心有余悸地坐在地上。 突然,他心下一惊,这个时候的藏经阁里,除了他绝不会有别人……那刚刚,是谁喊醒了他?那声音如此逼真,断不是做梦。 “是谁?谁叫醒了我?”他有些慌张,四下看去并无人影。 “以后还是不要看书看到夜深吧。不然藏经阁被烧掉的话,你就是千古罪人。”一团微小的白光,从书架高处缓缓落下来,停在离他一尺之遥的地方。 他捂住嘴,身子往后一仰,却不料脑袋重重地撞在书架上,疼得他“哎呀”一声喊出来。 半空中传来“嗤嗤”的笑声:“果然是个不聪明的人,难怪差点把这里给烧了。” 他捂住后脑勺,又惊又疑地问:“你你……你是何物?怎的会说人话?” 白光不以为然道:“我也是在这儿看书的。” 他咽了咽口水,结巴着问:“你……你是鬼还是妖?” “反正不是会把这里烧掉的笨蛋。”白光停在他旁边的一本书上,渐渐收了光芒,细看之下,却是一只如蝇大小的虫子,身体扁得像一片树叶,四只脚。 居然只是一只小虫子……他竟松了口气,但马上又提起心来,世上哪种虫子能说人话?!这分明还是妖怪啊! “你……”他指着它,“果真是妖?” “是啊。”虫子坦白道,“你姓许是吧?我听到和尚们喊你许施主。” “是……我叫许承怀。”他脱口而出,旋即又有些后悔,听说有些妖怪若知道了人类的姓名,便能用妖术做出各种伤害对方的事情。 “许承怀……”虫子反复念了几遍,“挺好的名字,跟你这个人一样平平无奇。” “你究竟是什么?”他依然忐忑不安。 “妖怪,百知。”虫子回答。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他倒吸了一口凉气:“百知?你的名字是百知?” “以你的才智与见识,应该是没有听说过的。”虫子不客气道。 “我确实没有听过你的大名。”他竭力平静下来,“我第一次看见活的妖怪。” “说的好像你见过死的妖怪?” “只是一种比喻。” “这也不是比喻呀,我第一次看见像苍蝇一样的妖怪,这个算比喻。” “我只是表达我的惊讶。” “这并不是表达惊讶最好的方式。” “等等,我们到底在谈论什么东西?” 人类对妖怪的恐惧,居然化解在一场奇怪的争论里。 他对所有人保守了秘密,关于藏经阁里住着一只妖怪的事。 虫子比他还爱看书,它说自己在藏经阁里住了两年,已经看到了第八层。 之后的无数个夜里,藏经阁里不再一片死寂。许承怀发现,自己知道的典故虫子都知道;自己不知道的,虫子也知道。渐渐地,跟虫子一起谈古论今成为了一件有意思的事。它知道的东西实在太多了,许承怀自卑之余,对其相当佩服,后来竟有些相见恨晚之意。 有一天,他颇遗憾地说:“可惜你是一只虫子,若你是个人类,我定要请你喝酒吃饭,才不枉相识一场。” 虫子问:“酒好喝?” “你没喝过?” “我一般喝露水。” “……应该比露水好喝。” “那我又当回人类吧。” “什么?” “看书,别说话。” 第二天,虫子不见了。 一连七天,都没有在藏经阁再遇见它。 他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惹恼了它,所以它不告而别,毕竟是妖怪,脾气应该是古怪的。 但心里还是隐隐失落,没有它在一旁提点讨论,独自看书好像失了许多趣味。 可是第八天夜里,虫子回来了,以一个清秀小姑娘的模样。 他比第一次遇见它时还惊讶,那么小一只虫子,怎的说变成人就变成人了? 问虫子怎么办到的,它说告诉你你也不能理解,不如把时间用来喝酒。 他这才想起之前说过的话……不过是随意的一句,虫子却放在了心上,还如此大手笔地把自己弄成了人类的模样才回来“赴约”。 寺庙里自然是没有酒的,他领着它,不对,现在该称呼为“她”了,趁夜出了庙门,往街头一处尚未闭门的小酒铺而去。 他没有多少银子,酒铺里也没什么好酒,但她显然对酒这个东西很感兴趣,竟然当水一样喝了一杯又一杯,最后自然是醉了。 夜深人静时,他背着她走在一地的月光里,听她趴在自己肩头背诵各种诗词歌赋,也是奇才了,醉成这样还能一字不差。 她背了一路的诗,最后在他耳畔梦呓般道:“高兴……好多年啦,没有人跟我喝酒,也没有人在我身边……” 他笑笑,说:“只知看书,身边真要有人,你怕是还嫌吵哪。” 她枕着他的肩膀“呼呼”睡了过去。 他想,自己这一生也算精彩了。虽没多少钱,但也走了不少地方。虽然有些不走运,但居然有机会背着一只妖怪走在小城的夜色里。他甚至觉得,在读书这件事上,他跟她是可以成为知己的。 这一晚,他没有急着回庙里,怕她万一醒过来耍酒疯惊动了和尚,于是背着她到了河边的凉亭里,脱了自己的外衣给她披上,虽然也不知妖怪怕不怕冷。然后让她舒服地靠在自己怀里,一觉睡到天明。 他不知几时也睡着了,醒来时,发现她正枕在自己的腿上,明明醒了却也不起来,只是睁大了眼睛看着自己。 他愣了愣,揉了揉眼睛,问:“醒了?” 她答:“都睁开眼了,自然是醒了。” 唉,她还是不能理解那些隐藏在话语之下的东西,总是那么认真。 “那你还不起来?”他又问,“一会儿有人来了,看见咱们这样子,怕是要说闲话的。” “我在看你的脸。”她直白道,“书中描写男子好样貌的词句,好像确实都能用在你的脸上。” 他一怔,慌忙把脸扭开,顺手把她扶起来:“你也不是头一天认识我,无端端说这样的话让我如何回应?” “我并没有问你什么,你为何要回应?”她眨了眨眼睛,“藏经阁里光线太暗,之前没有看得太仔细。” “好了好了,该回去了。”他起身,却不由自主地歪倒下去,幸好被她一把扶住。 “怎么了?” “脚麻……” “啊,那必然是我压的。” “嗯,必然。” “可你之前为何不将我推开?我并未要求你做我的枕头,我在地上也能睡。” “地上又冷又硬,磕了头是会痛的。” “你喜欢我?” 他一阵猛咳:“你你……怎的说这种话?!” “我瞧见许多书上描写的男女之情大抵如此,喜欢谁就不想对方挨饿受冻,更不愿其受伤生病。”她一本正经道。 他哭笑不得:“这些事……不能全部照搬书上说的来验证啊。” “书上说的总不会错。” “好好好,不如我们先回去再说?” 每次的争论都是以他的投降告终。 之后的日子,一切如常,无数个浮着幽幽沉香气味的夜里,他与她挑灯夜读,有说笑,但更多的是争论。 跟她相处越久,越发觉她是一只极其认真的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