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孰湖(4)
它在成州的府衙内呆了快三个月了,就想知道那桩人命案有什么进展。 成州的舀泥河边,有人亲眼见着天上掉下来个人,摔在河滩上,生生摔死了。 这件奇案立刻传遍了整个成州,大家都吓坏了,人又不是鸟,怎么能从天上摔下来。 府衙里也乱了章法,查了好些日子也没个头绪,直到前几天才确定了死者的身份,不确定倒还好,确定了之后就更头疼了,因为死者并非成州人士,家在离成州千里之外的项城,并且死者家属非常肯定地告诉他们,死者摔死前一天还在家中好端端地跟大家喝酒,一夜时间,身在项城的人怎可能死在成州的河边? 这件案子,远远超过了他们能处理的范围。 它在府衙里又呆了好几天,听到他们说,经过查访才发现,这些年类似的案子时有发生,全国各地都有,受害者都是被摔死在离家千里之外的地方,但哪地官府都没能破案擒凶,甚至连点有用的线索都没发现,最后大家的处理方法也一样,封存卷宗,不了了之。 成州的府衙也没有奇迹发生。 它确定再等下去也没有结果,却暗自松了口气,悄悄离开了府衙。 河滩上,命案现场留下的血迹还在,浸在石头里,已经发黑了。 它偷偷去看过受害人,跟之前的受害者们一样,在血肉模糊的尸体上,它清清楚楚地嗅到了那个家伙的味道。 它一面愤怒于那家伙竟然还在干这样的事,一面却又生怕他人查出端倪,对这家伙赶尽杀绝。 寒风吹过,它抬头望天,大吼:“你疯了吗?!你到底在干些什么?!” 世上除了它,再没有谁能闻到那个家伙的味道,因为它们是孪生兄弟。 所有的孰湖都诞生在崦嵫山的石海中,那真是一片石海,大大小小的石头密密麻麻地排列着,每个孰湖母亲都会把卵产在石头下,刚出世的卵只有一丁点大,从石头下的缝里滚落进去,然后一天天长大,直到把压住自己的石头顶开,小孰湖们才能破壳而出,如果这个卵不够强壮,长得不够好,无法推开压住自己的石头,那么就意味着它还未出世便被淘汰了。 它觉得,如果没有这孪生弟弟,自己肯定没有破壳的机会。 从破壳那刻起,它跟弟弟就差了好多,弟弟的体型起码是它的三倍以上,跟在弟弟身边的自己,横看竖看都像个可怜巴巴的小跟班。随着时间的流逝,弟弟越长越健硕,虽然跟最强壮的同族们相比还有些差距,但在它眼里,弟弟已经足够它羡慕了。 成年之后,孰湖们就会离开崦嵫山,往那五光十色的人界而去,那里有无数的人与物可以被它们驮在背上,穿山越岭、上天入地,在飞行与奔跑中寻找乐趣与存在的意义。 而它比较麻烦,飞又飞不高,跑又跑不远,每次都远远落在弟弟后面。 它一直觉得它们兄弟俩感情很好,崦嵫山的孰湖里从没出过双生子,幼时跟同族们打闹,它总因为身体弱小而被别人欺负,有一回甚至被它们一屁股坐在头上,又推不开挣不脱,差点就窒息而死,幸好弟弟赶来,一个人打跑了三个,把它救了出来。 从此,它都不敢离弟弟太远。 可是,孰湖并非群居妖怪,一旦离开崦嵫山,就代表了各奔东西。 但它们兄弟俩并没有分开,在来到人界的头一百年里,它渐渐习惯了驮着那些将死之人的魂魄去到他们想去的地方,而它能驮得动的,也只有这个。弟弟不一样,它曾经从洪水里驮起两个人,送到安全之地后,又返回去驮起更多的人,而它能做的,只能是从水里捞起一两件衣裳,或者给他们弄回几个野果子。 一百多年过去,它还是没有任何长进,只有魂魄,是它驮得最得心应手的。 弟弟说要离开的那天,天气特别热,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它有点傻地站在阳光里,问:“是不是我拖累你了?” 弟弟想了想,说:“你就这样过下去吧。” 它觉得自己肯定是被嫌弃了:“我一直在努力,我……” “我要走了。”弟弟打断它,又看了它一眼,“别跟来。” “我……” 它只吐出一个字,便没办法再说下去了,因为弟弟已经毫不留恋地离开了,矫健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炽热的天空里。 它其实很怕热的,但那天它觉得不热,心里好像灌了风,凉嗖嗖的。 回来的路上,它反复跟自己说不要难过不要牵挂,毕竟它们兄弟俩都长大了,弟弟那样的孰湖,确实不应该总跟自己这样的哥哥在一起,它应该像其他很厉害的同族那样,做一个可以身负千斤但仍可自由来去的妖怪孰湖。 几百年很慢,又很快地过去。它数不清自己驮过多少魂魄,其实也是很忙碌的,毕竟走向生命尽头的人那么多,而他们每个人的心目中,又藏着那么多的回忆与牵挂。偶尔闲下来时,它会蹲在某间宅子的屋顶上,看着月亮发呆,顺便想想那个家伙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 几百年了,这些摔死的人,是它得到的,与那个家伙有关的唯一线索。 可是,不该是这样啊。 它开始寻找那个家伙,又是几十年,其间与那个家伙有关的命案,没有停止过。 终于,在它锲而不舍的寻找下,一年前,分散几百年的两兄弟终于见面了。 那是在房州西边的无名河边,也是夏天,火烧似的云倒映在河水上,天地都红红的一片。 “比以前强些了,至少能循着我的味道找来。”弟弟站在河边,身形比从前高大太多,每块肌肉都在夕阳里闪着光,眼神犀利得像一把从冰里拔出来的刀。 反观它自己,差不多还是老样子,小小瘦瘦的一只。 “你杀人啦?”它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问出口。 “嗯。”弟弟倒是承认得很痛快。 它愣住:“为……为啥呀?” “增加我背负过的重量。”弟弟坦然道,“孰湖的力量,与背负过的重量成正比,这个你是知道的。” “这个我知道啊。”它急忙道,“所以这些年我很尽可能多的去背那些魂魄,其实我还是变强了的,起码比从前壮实了一些。” “一个活人的重量,远不及一条人命来得重。”弟弟淡淡道,“身上的人命越多,我的力量就会越大。” 它急了:“你要那么大的力量干什么?你已经很厉害了!” 河水急躁地流过,“哗啦啦”地响,在夕阳消失前的最后一刻,弟弟转过身去,看着自己倒映在河水里的身影,说:“就快到五百年了。” 它怔住。 “如果我不想你找来,你以为你能找到我吗?”弟弟回头看看它,“这些年,你做的每件事我都知道。所以,我更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你……”它结巴着,不知道要说什么,难道这些年,这家伙从没有真正离开自己?! 弟弟看向远方:“它们差不多要来了。” 它沉默。 那天之后,它们又像从前那样形影不离了,弟弟比从前更沉默,也更警惕,一场雨一阵风,都会让其如临大敌。 其实它更想听到的,是这家伙好好跟它讲讲这些年过得好不好,那些被驮过的人与物有没有什么趣事,什么都好,只是不要跟杀人有关。 可这家伙什么都不说,兄弟俩要么从天上飞过,要么从街市里穿过,弟弟跟它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跟紧我。” “咱们到底去哪儿,要这样走到什么时候?”它忍不住问,“我还要做事呢,多少人在等着我。” “走到你可以留下来时。”弟弟冷冷道。 行至钦州时,它们终于遇到了此生最凶猛的袭击。 来者是它们的同族,七只强悍的孰湖,要取它的性命。 属于它的结局,终究还是来了。 这么多年,它总是刻意去忽略一件事,关于孰湖一族最隐秘的“规矩”。 崦嵫山最高的地方,有一块自地里长出来的光滑如镜的赤色石碑,它不但是孰湖一族膜拜的神物,也是一份每五百年出现一次的排名,每一批在崦嵫山出生的孰湖,自出生之日起,五百年之内所背负过的重量的总和,会清楚地记录在里头,按照孰湖一族的“规矩”,排名最后的一位,必须被“清除”,汰弱留强是保证优良血统的最好方法。 其实,它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一定会出现在排名的最后。 可它没觉得害怕,甚至觉得能有五百年时间已经很多了,足够它去看看外头的世界是什么模样,人类又是怎样精彩有趣的存在。 不过它也没有颓丧等死的心,虽然驮不了重物,但即便是轻飘飘的魂魄,它也一个又一个地驮起来,积少总能成多,总比啥都不做好。它甚至还找过桃都的桃夭大人,这弱小的身子可能是一种病,要是她肯出手相助,说不定可以恢复正常,到时候,它或许能侥幸活下来? 但,若一切皆不能如愿,五百年就五百年吧,够了。 可是,当它看到弟弟豁出性命与那七个同族搏斗时,它恍然大悟的愧疚突然多过了感动。 你要那么大的力量干什么——对弟弟的斥责,言犹在耳。 答案已经摆在眼前,建立在人命之上的力量,竟只是为了替它这虚弱无用的哥哥抵挡一个五百年的判决。 一场厮杀,两败俱伤。 它被保护得很好,敌人未伤到它分毫。 浑身是血的弟弟嘱它快跑,往人最多的地方去,最好是京城,若自己能脱险,定到京城与它相见。 它不放心离开,但又不敢留下拖这家伙的后腿,只得闷头往北逃去。 心里很乱,其实真的没关系,努力了五百年也还是名单上最后一位,可见自己是真的很差劲,这样一个哥哥,根本不值得身后那场血肉横飞的搏斗。 “呼呼”的风声里,它不敢回头,拼命地跑。 它知道弟弟让它往京城去的目的,无非是那里人多,它藏身其中,妖气不易暴露,毕竟那些取它性命的同类只能靠气味来追踪它的下落。 可是,以一敌七……它们兄弟俩真的还有机会重逢于京城么? 它终是到了京城,照弟弟的嘱咐,只在人最多的地方晃荡,夜里睡觉都不敢选清静之地,商铺酒肆烟花地,哪里人多在哪里。 惶惶不安中,一月时间过去,就在十天前,它正睡在酒肆后院的柴房里,迷迷糊糊中,看见弟弟好端端地站在面前。 它猛一起身,才发现并不是梦。 “没事吧?”弟弟问它。 “没。”它摇头,目光落在对方身上随处可见的伤口上。 “七者已除其五。”弟弟若无其事道,“可惜我体力不支,不能一网打尽,只得先逃走保住性命。” 对方说的越轻松,它心里越扎得慌,想安慰又觉得什么话都苍白,想抱住对方嚎啕大哭一场又觉得无用且丢脸,左思右想,它哭丧着脸憋出一句:“我们还是去看大夫吧……你身上得多疼啊!” “不用。”弟弟看着它,口气一如既往的冷淡,“幸而伤口在我身上,若在你身上,只怕你光是喊疼都把自己累死了。” 说罢,弟弟看了看外头的夜色,径直往门外走去:“跟我来。” 它慌张地跟上去,刚一到外头便被弟弟叼住脖子,甩到背上。 “这是干啥?”它趴在弟弟的背脊上,不敢乱动,生怕碰到那些大大小小的伤口。 弟弟腾空而起:“你飞得太慢,我看着着急。” 它在“嗖嗖”的夜风里哆嗦着:“咱们要去哪里?” 弟弟不作声,只朝着北边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