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婴源(5)
子时的更声模模糊糊地传来,外头的雪也确实越来越大了。 罗先熄了所有灯火,书房里暗黑一片。 段将军手握宝剑,略紧张地注视着被桃夭故意打开了一小半的窗户,仿佛有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会随着呼呼的北风冲进来。 “多此一举。”罗先说的是窗户。 桃夭小声道:“不开窗怎么听得清楚!” “不开窗我也听得见。”罗先闭目养神,静坐于窗前,脱去布套的青铜棍紧握于手,有没有光线都不影响这柄神器的气势。 桃夭也懒得白眼他,自顾自蹲到窗前,托着腮看着窗外渐密的飞雪。 这种时刻,有无限放大任何声音的奇效,除了三个人速度不同的呼吸声与簌簌的落雪声,本该空无一人的园子里,应该又来了个看热闹的,偷偷摸摸的脚步声在她这儿是藏不住的。 桃夭眉毛微微一扬,心头暗自打起了小算盘。 但是,哭声还没有。 越是这样,段将军越紧张,在黑暗中自言自语起来:“怎的还不来……该不是察觉到什么不敢来了……” “将军不必焦虑,只要那魔物确实存在,必会露出行踪。且耐心。”罗先沉声道。 “该来的,总会来。”桃夭回头一笑,不管段将军看不看得清。 “二位说的极是,是我急躁了。”段将军深呼吸几下,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夜越深,风雪越重,呼啸的风声扫荡着府中所有角落。 不多时,桃夭耳朵一动:“咦,来了!” 罗先睁开了眼。 风声之中,确有细细的哭声,虽不是号啕大哭的程度,却是任何声音都无法掩盖的。 段将军面色一变,腾一下站起来:“是它了!” 罗先连门都懒得出,推开窗户飞身而出。 鹅毛大雪之下,他立于园子正中,眉眼如冰,握住青铜棍的右手稍一用力,轻斥了一声:“出来!” 得了主人命令,佛眼即亮,莹白光芒瞬间亮起,中间那只赤金眼睛缓缓睁开,照出满园异光,又适得雪花纷飞其中,旖旎梦幻之下又有佛光普照之势,顿成一场人间罕见的奇景。 匆匆跟出来的段将军看得呆了,桃夭倒是见惯不怪,只缩着脖子缩着手,一脸对天气不满的样子。 突然,所有人的视线都投向了同一个地方—— 桂树之下,不知几时冒出了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娃,黄衣垂髫,五官乖巧,只是身上的衣服却破破烂烂,露出的皮肤上布满伤痕,连脸上都不幸挂了彩,小小的一个,背靠着桂树,抱着腿缩坐成一团,哭泣不止。 段将军脸色大变,指着那小儿道:“是他!就是他!我就说这魔物一直在府中!”他如释重负的指认中冒出了压抑已久的愤怒,握剑的双手剧烈颤抖起来,杀心已起。 桃夭身子一挪,及时挡在他面前,笑:“您少安毋躁,一切交给我们处理便是。” 罗先看着那小儿,厉声道:“何方妖孽盘踞于此,报上名来!” 小儿跟听不懂一样,只哭。 罗先皱眉:“龙城院中的妖怪,可是你引来?” 后面,桃夭偷偷打了个呵欠。 小儿哭得更厉害,看向众人的目光里尽是仇视,还是一个字都不说。 罗先摇摇头:“也罢,你既害人性命,今日我便领了狴犴司的命令,为龙城院除害!” 话音未落,青铜棍已离地而起,眼见着便要将树下小儿打到四分五裂,然棍子尚未落下,一道细影自罗先身后而出,瞬间击中那小儿眉心,只听“砰”一声轻响,仿佛水中气泡破裂般的声音,那小儿在没有任何防备与反击的情形下化成了一摊四溅而起的清水,落地无踪。 罗先猛一下收住青铜棍,回头,桃夭的手还保持着弹出一个小东西的姿势。 段将军更是诧异,说话都不利索了:“桃……桃姑娘,你这是……做了什么?” “还能做什么,不就是帮您收拾魔物吗。”桃夭嘻嘻一笑,放下手走到罗先面前,大功告成地看着他手里的武器,“您的公务完成了,咱们说好的事可别食言哟!” 罗先看看她,又往那树下看,佛眼未灭,所照之处确实再无那小儿半点踪迹。 “你……” 桃夭赶紧打断他:“别问,我都说!你的武器一出手,那玩意儿不得血肉横飞死无全尸么,场面太难看了!把人家好好的园子砸坏了也不好嘛。”她又踮起脚压低声音道:“只要佛眼照出那玩意儿,我拿一颗化妖丹便能解决的事,何苦劳您动手。” “化……妖丹?”在罗先眼里,此刻的她倒像个妖怪了,“你在大人府中确实是喂马的?” “偶尔也喂猫喂狗。”桃夭只顾盯着佛眼,“你倒是让它给我吐出来啊!” 罗先沉思片刻,说:“你如何证明魔物已死?兴许它只是逃了。” “化妖丹……你光听这名字也该知道是什么后果了。”桃夭无奈道,“若非想替你节省时间,我是舍不得用这个的,炼成一颗得花好多心思!你好歹也是修习术法之人,都碎成那样了还有活路?”说罢,她又收起所有不正经的表情,坦然道:“事关人命,我不至于撒这样的谎。” 她的模样好像从没这么认真过,在相信与不信之间,罗先到底还是说服自己选了前者。 佛眼渐灭,园子中一切恢复如常。 段将军从震惊中缓过神来,走到那小儿消失的地方,讷讷道:“就……就结束了?” “您以为必有一场事关生死的大战?”桃夭笑笑,话里有话,“事关生死的时候呢,确实有,但不是刚才,而是在一个时辰前,我喝了您的药汤那会儿。” 罗先一愣,不知她葫芦里又卖什么药。 段将军更是迷惑:“桃姑娘这是何意?” “您那药汤太香了,回魂芦加太多的话就是这样,特别香。”她咂咂嘴,似在回味,“本是提神固忆的药草,一次吃太多的话……比如今天这个量,只怕不出半月,必头痛如裂,七窍爆血而死。药理之事,重乎剂量,适量方为药,过量便是毒。”她看向段将军,“您说您为了踢开过去而服药多年,狴犴司非无能之辈,他们制的药虽不至于媲美仙草神丹,也不会太差,却偏在两三年前失了药性。依我的经验,这回魂芦常用于失忆之人身上,与一切压制回忆的药物成敌对之势,这两年你神思不稳,能忆起往昔片段又始终不得全貌,便是这两种药物打架的后果。” 罗先再死脑筋,也听出其中蹊跷,疑惑道:“你是说,自两三年前起,便有人将你说的那味回魂芦给段将军服下,才令狴犴司的药失了药效,段将军噩梦不止,也因此而起?” “不光好吃的躲不过,我这鼻子啊,对世间药草也熟得很,断难出错。”桃夭自信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这……这怎么会……”段将军呆在原地,有些语无伦次,“我几时吃过这药……是谁?” 桃夭只往暗处看了一眼,冷冷一笑。 风声渐弱,落雪把他们三人的头顶染白一片,看起来有些滑稽。 突来的寂静中,有脚步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