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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情(1)

    鹿知想拿起桌上的东西,抬手臂时牵动伤口,疼得他眉头一紧。方星沅将桌上托盘呈到他面前过目。“布条?”

    方星沅点头,“查大人死时紧握在手中。七爷告诉我,查大人会去树下收集百姓许的愿——但是他手中的布条,尚未写上愿望。我想那人接近查大人时,大人并没有感到奇怪,应该是那人正在银杏树下做一件最平常的事情。”

    “许愿的人?”鹿知不大相信。“久庆虽然喜欢念书,毕竟是查合伦部的战士。没那么轻易遇害。他的刀伤你看过了,几乎贯透胸背。那个力道,又是正面,久庆怎么会乖乖地等着?就算偷袭久庆得手,他的护卫也不会悄没声息地送死。”

    “我验了查大人身上的伤,只有当胸一处。看似刀伤,其实是以细长而尖锐之物贯入致命,后来以刀重新插入伤口,伪造一刀毙命。”方星沅很有把握地说,“细长利器才是夺命元凶。刀伤是在查大人与护卫倒地之后,将他们仰面放平,从胸部垂直刺入。我比了痕迹,应该是楚狄赫士兵的短弯刀。”

    鹿知沉默了。

    “想到士兵的弯刀,我又去查看护卫——他既然是保护大人外出,不会不带刀。他的刀不见了。”

    “你是说,有人用利器杀死他们,又用短弯刀造了假伤痕。”鹿知的脸色越发阴沉,“何必多此一举?”

    方星沅继续说:“查大人与护卫的手臂、衣袖没有损害,竟没有丝毫反抗。我推测真凶应该令人不设防,凶器同样其貌不扬,可是又能令人推测出凶手的来历。我和仵作去城里的刀剪铺寻找,最后找到最近似的凶器,是这个。”说着拿出精致而细长的钢簪。“如今的世道,女子戴金戴玉,容易惹祸上身。钢簪牢靠锋利,供女子防身。能做这东西的作坊不多,我也去问了,听说卖出去的不可计数。”

    “是个女人干的?不……也有可能是男子。钢簪藏在手里,并非多大难事。”

    方星沅看了看鹿知,说:“我大胆猜测,或许真是个女子。”

    “哦?”

    “男子的确可以手藏钢簪偷袭,但如果是男人,留下钢簪的伤口,引人疑心是女子所为,不是正好吗?何必要掩盖钢簪的痕迹,装作是刀伤呢?”

    鹿知仍存怀疑,嘀咕说:“假使真是女子,为何一定要将久庆与护卫置于死地?”方星沅顿了顿,说:“查大人被钢簪刺中心脏,不会瞬间毙命。他死死握紧红布,应该不仅仅是暗示真凶前去许愿。七爷,楚狄赫语中的‘红’怎样讲?”

    鹿知发出了近似“妙”的音,顿时哑然。“真是那帮邪门歪道杀了查合伦?”

    “是不是妙高山人,还不好讲。‘妙’也是少女之形——倘若是少女,查大人掉以轻心就不奇怪。”

    鹿知心上阴云沉沉,好一阵子说不出话。“你讲的,似乎有理。可话里话外全是你神机妙算,真凭实据却没有半点。钢簪与刀,你能找回一样,这事便有结论。”

    方星沅用力点头,说:“我自当尽力。查大人生前所留的公文副本,我还没有全部看完。如果其中有别的线索,我再向七爷禀报。”

    鹿知挥手说:“需要人手,只管说。”手臂一动,又疼得他皱眉。他送方星沅走出门,遥见昭庆的窗上雪亮。家仆正引一男一女前去,男人大约上了年纪,拄着拐杖,女人身形轻盈,看来还很年轻。

    “女人这么晚去找昭庆?”鹿知忍不住伸直脖子张望。灯光确然照出一个女子身披斗篷、谨慎走入房间的倩影。他想看得更仔细,但房门在女子身后关上。

    查合伦昭庆打量面前的年轻男女。其中的女性已经不陌生,是被死去的久庆选中的苏砚君。男子虽然是第一次拜见,但他陈景初的大名早已同他父亲的名字一起,在昭庆的耳边响过若干次。昭庆一脸不解,“为什么苏小姐会同来?”

    陈景初不疾不徐地说:“苏小姐有件事要向大人禀明。”昭庆的眉头向上挑了挑,“我以为陈公子来,是要商量官民共保县城,免遭妙高魔头们的侵犯。”

    砚君不知道他们之间还有要事,觉得有些尴尬。又听县官说真是那些着魔的疯子要来攻城,心里半信半疑,露出惊疑神色。陈景初不动声色地问:“大人怎知,查大人之死的确是魔头要来攻城的前兆?”

    昭庆蹙眉说:“‘的确’二字倒也谈不上,但那些魔头凶残,只要有万一的可能,也应做周全的防范。”陈景初沉吟一瞬,点头说:“防范贼人行凶施暴,当然是当务之急。大人是一县之长,需要陈某出力,只需一声令下。苏小姐这件事情,对她家人来说也是刻不容缓。况且大人过问一下,用不了多少时间,我等着就是。”

    他表态之后,昭庆刻板的面孔显露出放松。陈家在当地一言九鼎,只要开口,比县官的号召力强得多。但昭庆的性格与久庆大不相同,他不懂昱民言语中的关窍,也不知道他们做事要求礼尚往来。他没听出陈景初要他先办完苏家的事情,才肯继续商谈。昭庆以楚狄赫人的直率,说:“魔头来犯,是全城人生死攸关的大事,苏小姐事情再大,不过是她一家人的事。我想请陈公子一起,仔细商谈动员城民防守的事情。今晚实在没有多余的时间。苏小姐先请回,明日再来。”

    陈景初见新来的查大人只取不予,心想此时谈还好说,待到陈家帮完了忙,还能求得动他吗?再要说话,却听见砚君说:“一家之事的确不能与一城之事相提并论。”陈景初忍不住蹙眉:这位小姐果然不谙世事,又犯傻了。同官场上的人谈条件,互相渔利尚无十拿九稳的把握。自己先鸣金收兵,还要怎么再转回场上?

    砚君不懂他的心思,朗朗地说:“我不是本地人,不及陈公子声威显赫。然而一日在此,便同此城休戚相关。但愿妙高山人来犯只是一场虚惊。如若当真受困,大人保城需要差遣,我虽是女子,亦有绵薄之力,愿为效劳。”

    昭庆见她眉目透出澄朗之气,暗暗佩服久庆的眼光不错,连声道“好”,又说:“苏小姐家中有何难事,明日我定秉公处理。”说罢匆匆将砚君请出门外,便拿出城防图要陈景初动员民众各处防守。

    夜色已晚,下了整天的雪不知不觉停住。天地间充满冷得无法流动的寒气,砚君骤然从温暖的室内走出,恍如冲入一个安静的冰壳子。冻住呼吸的冷,让她想起弟弟和金姨娘还在牢房中领略苦寒。自己又没能帮上忙,他们今夜不得不结结实实地受罪。可她实在无法拦住查大人,要他别去商议民防、先放金舜英。

    既无道理打断查大人和景初的对话,又不能心安理得地回去休息……愧疚和为难困住砚君,她微微低着头,站在寒冷的曲廊,看着自己呵出的白气发呆。

    有人沿着曲廊走过来,起初没注意到她,猛然发现时已走得很近了,提起灯笼举到她面前。砚君被灯光晃了眼,“啊”的叫一声,惊得对方摇灭了灯笼。他们互相提防着保持距离,不约而同地大声喝问:“谁?!”

    躲入云层小憩的玉轮被叫声惊醒,穿透重云,照亮满世界铺陈的白雪。风与雪擦净的夜色,在他们周围泛起了光。

    鹿知看到一张皎洁的脸,令人想起凝固的月华,冷而清亮。他目不转睛地看时,她的眼睛眨动,交睫的刹那,冻在睫毛上的泪花细碎地闪烁。

    “七爷!”雪地上飘起了悦耳的惊呼。

    鹿知收回神,板着脸“嗯”一声,装作没有立刻认出她,上下打量之后说:“是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