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言情小说 - 后弦在线阅读 - 四十一

四十一

    那帝王抬步走上盘亘的石阶。

    他身上有厚重的血腥之气,白色轻软而刺目,红色偏偏让人难堪。伶仃玉扣子乱颤,仔细雕琢篆刻的玉石,照应融合着这大殿内冰冷的一切,包括凌乱的香气。

    那帝王逐渐靠近,奈何又缓缓停下。

    卿世冰冷干涩的嗓子有一丝刺痛,她动了动唇,那帝王清浅凉淡的眸光陡然移开,如同棉絮从她身上一散而过。她全身都有一丝**,但紧接着就是来自惊蛰的骤然疼痛。

    他转身又走下去。慕华被传唤过来,他对慕华吩咐了一番。

    “皇后出言不逊,罚俸一年,禁足三月。”

    帝王声音极为冷淡。

    楮墨顾染一众宫女太监猛地跪下,顾染的声音颤抖而扭曲:“皇上,娘娘未犯什么错啊……是莫……”她哽咽着微微噤声。楮墨也是难得落了泪:“娘娘如今进宫将近三年,皇上怎的总是忘了旧情……”

    宫门关闭。

    未央宫与世隔绝。

    朱门深沉厚重,将宫内与宫外完全隔绝。

    卿世被顾染拉扯着,顾染跪下身,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说,只得低声抽泣:“娘娘可想了法子……可想了法子了?娘娘……如今是……”

    “到底是冲撞了皇上的逆鳞……”卿世打断了顾染的话,“将本宫的琴拿来。”

    要问卿世现在在想些什么,她在疑思着,当日让流云送莫清溪来,流云必定不会擅做主张,还将那莫清溪打了一顿,她必定不会是这般暴戾的人……只怕流云也出了事,导致莫清溪也受了牵连。

    她心中有一丝急怒,如今流云生死不寻,这不仅是长清宫的大劫,亦是天下大劫。这三个月亦是这帝王与卿元过招的时日,偏偏在这段时间禁足,卿世反赞这帝王好手段。

    顾染不知在何时拿来了琴,她也不知在何时盘腿坐下来,顾染和楮墨恭敬站在她的身后,琴弦挑动萧索的声音,这分明是她最爱的琴,如今指尖干涩,琴声也干涩。

    夜晚的空气有一丝骤怒,本是不应该弹这些软伤小调的。

    谈慕笙步行走置很远。未央宫灯火逐一熄灭——那地方本应该灯火充容,彻夜不绝,总是染红皇宫的半边天。如今似乎有一块硕大的陈黑的幕布笼了上去。雨后空气冷湿,未央宫的灯火也浮动掠影,被堪堪收容包裹在云雾暮迟中。

    谈慕笙似乎听到了零星的散音琴调。

    透过遥远的深夜撞入他的心口。恍然未觉中那女子白袍凌乱,绝美的面容只剩下彻骨的冷淡,带来深夜中不曾有的让人万般难耐的寒噤。

    那股不知名的力量撞入了他最好的年华。

    谈慕笙停下脚步。他侧过头让闲杂人等都退下。木远在一旁有些担心:“你……”

    谈慕笙摆了摆手,他强撑着疲惫的眼睛看向黑暗的那一处,一瞬间他惊觉这江山辽大,可终究有比它更辽阔博大的东西。

    原来三年时间,足够让两条长河彼此交融,同样也退不出彼此的生命。

    后来的数个日夜,朝堂遽变。

    有人举报礼部尚书贪污,府中搜出巨额金银。他长跪于金銮殿前,天上下了大雨,礼部尚书霎时间被雨完全浇湿,他不停的叩头,大声哭诉,请求皇帝饶恕。

    此后几天,礼部尚书午门被斩首,安茹初安妃在宫中自缢身亡。

    重嘉帝次月邀请卿相舟山狩猎,重嘉帝与个别卿党重臣交流关于卿相年迈cao劳,欲减其劳,实则欲要剥削卿相职权,卿相次日去见重嘉帝,言语之意精力充沛,未觉cao劳。

    重嘉帝大怒。

    当日与重臣商讨此事,未请卿相前往,为何卿相次日便来请罪述清?

    尔后卿相被指结党营私,重嘉帝一怒命令官兵潜入卿家收缴毕生赏赐之物。卿相受尽侮辱。

    重臣倒戈,上书欲革除卿元宰相之衔,交与刑部审判。重嘉帝朝堂上表示宽免卿元罪过,但罚俸三年。重嘉帝道,其他结党营私人,皆贬官一品,以示惩戒。

    群臣震慑,卿元即刻孤立无援。

    卿元府邸再出变故。有人匿名上呈一封卿元与北朝三皇子相通的绝密书信。卿元被关入死牢,严刑拷问。

    昔日的卿家骤然衰落,无数证据连天涌来指证卿元欲要谋反。

    朝堂上,帝王叹息:“卿相为祉梁cao劳一生,如今却欲要谋反,着实让朕痛心。”

    数位帝党臣子上书废后,jian佞之女不能堪当祉梁国国母。

    此事消沉了几日,直到卿世三月禁足期日将近。

    帝王身在朝堂,声音有一丝疲惫,薄凉寡淡:“卿元执掌权柄数年,身居一品,受二皇隆恩,却恬不知感,废官衔,暂关入宗人府,择日处斩……”他挑了眉,“至于卿家,亦跟着连坐吧……朕的皇后……还是太小,想必思念父亲,到时候午门,随父亲去罢。”

    帝王神思有些飘忽,声音凉凉的,好似将要散入风中。

    未央宫门被缓缓打开。

    楮墨在一旁高兴笑着:“终于熬过来了。”

    直到那笑容逐渐变僵硬,悲戚,无助,楮墨瘫软在地大声嘶喊着哭泣着。

    顾染紧紧攥着卿世冰凉的手,直到那孱弱的女子被人狠狠拽开。她高簪的发髻散落,她泪水横流,头发凌乱黏在脸上,狼狈不堪。她好歹是比楮墨镇定些,缓缓跪了下来。

    无数官兵跑了进来,刀光剑影,机械闪着冷银银的光,冰冷的烙铁如同一双双无情的眼睛。

    卿世被人强行拽倒在地,瑶琴被官兵狠狠砸在地上,琴声悠悠,弦声破绽。

    似乎有后妃走进来,抬头细细一瞧竟然是魏顾楚。她走上前狞笑着,猛地拽住卿世的头发。

    卿世极少束发,顶多也就是盘起来,或者用一条淡蓝色的丝带微微系起来,谁曾向如今却被人粗暴拽在手里。

    巴掌顺理成章忽闪过来,她一直都是极恨极怒卿世的,一时间竟然癫狂起来,抬起脚踹了过去。

    胸口一痛,紧接着脑袋一阵荤腥,官兵死死拽住她的四肢,衣领被攥住几乎是喘不过气。

    “你不是一向凉淡么?本宫真的难见你如此呢……”魏顾楚先是嘲笑卿世,随后便转过头朝着官兵吼着,“不是说带走的么?你们还愣在这里干甚?”

    因为被人拖在地上,脚踝刚刚被魏顾楚踢肿了,一时间竟然疼痛难忍,卿世如今真真是狼狈了,全身的白袍没有一丝干净的地方,丝绸制成的衣服被划破,露出裸露的膝盖,鲜血淋漓的,惨不忍睹。

    眼帘垂下。

    有一顶明黄螭龙的长靴。

    三年时过境迁。人还是那样的人。

    不过也就三个月的时间,这帝王又长高了不少。

    卿世会想着刚进宫谈慕笙那会儿的眉目还很稚嫩,他当时只比她高一点点。如今她却只到他的肩膀。他步履稳健,气息内敛,积聚这普天之下的帝王之气。

    他垂眸的一瞬,唇畔的笑容如同水墨迅速晕染开来。

    “阿世,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