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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祉梁二十二年春,北戬再次举兵攻打坼山。战火连绵,百姓离散,烽火连天,兵戈相见。

    在军备甚疲,将士早已断粮两日的情况下,这场仗来的措不及防,睡梦中昏醺的人拾起枪戟匆惶失措,竟一时如同手无缚鸡。卿世从房中走出,却被一个慌忙匆乱的小兵撞个满怀。冷风一股脑灌了白襟。那兵士哆哆嗦嗦,唇色发白,整张脸狰狞乌青。“大人,大人……大人,快走。”不待卿世反应,夜带着寒气的风倏然刮卷在她惺忪朦胧的的眼上,她激灵地闭目,从罅隙中骤滚出泪花来。她就似被人驱赶着,一味向前走,向前跑。“噗通”一声,倏然滚进一四处晃动的车厢内。

    暗夜,夜风紧紧,前方摇晃中传来一声犀利凄绝的马啼,划破残破的天际。

    坐着的车马悠晃跌颤,在一片麻木昏醺中,她眯着眼,在头上昏暗荒芜的山坡上,纵横的火光闪烁迷离,倏忽颤动四下浮起,有沉沉的将士阵亡的身体向下滚落,狠狠砸在泥石道上,传来阵阵闷响。

    卿世攥着膝上松散的裙裾,又陡的听见车外马啼哒哒,阵阵难息的人的一呼一吸的声音。她掀开帘幕,却看见那一侧直冲的马上是一个年轻的副将阿蛮,尝于邹忌身旁cao练一支军,她细细一看,那阿蛮身上铠甲零散,缨帽斜崴,发梢凌乱披散,满是焦灼严肃。他余光一扫,马鞭一扬,绕道向前,脏乱年轻的脸侧向卿世,勉强算得上恭敬:“大人,大将军派我来护送您到前方旧城安置。”

    卿世暗道不妙,神色一厉,蹙眉冷道:“这战况危机,相必众将士都在坼山守着罢?!”她扬手一锤一侧雕花的木棱,晃得流苏凌缀,丝丝流光轻颤,如同她眸中闪烁不定的光华。

    那阿蛮再正视前方,无声以答。

    “停下!”卿世素手一拍,将厢门震开,那副将阿蛮登时眼睛瞪得奇大,旋即勒马减速,猛地抬手想拦,谁想月光迷离冷软之下,卿世一袭白衫,幽幽一晃,踩上那颠簸的车榻,一跃到前方奔腾的烈马之上。青白的寇甲锐利如星辰,她纤细的指尖一抬,缰绳陡然一断。

    阿蛮侧身一闭,险险避开因骤然停下而向前翻滚并四碎破绽开来的车厢,他看着月下她并步而坐,传来一阵凄厉惨绝的马嘶,她手一提并旋紧,回身使马掉头。青丝如墨恣肆扬洒,那雪白光华的面目清秀灵隽,透光的眼眸是阴寒与绝然。向来便听得军营人传那风言风语,这如颜大人身居高位深谋远断,但他历来便嗤之以鼻,多以笃疑。但今晚她腾空驾马而来,那股子疾驰奔腾的气魄慨然,不输以男子的英武,他震慑住,惊而不语,知道她早已驾马奔离此处不近时,他方才察觉,即刻扬鞭直追。

    此时战事早已不可开交,在坼山之前,地上坠落的火把升腾起燎原的大火,阵阵风将碎末轻渣guntang吹腾过来,她被逼得眯上眼睛,前面的乱军一拨又一拨,她不等不抽出横在阵亡将士身体上的一方长戟。手落及处,鲜红飞扬四溅,落在她脸颊上。

    “大将军呢?”杀到眉眼鲜红之处时,副将阿蛮在一侧支持,卿世顿感臂上沉痛酸疲,当即丢了剑戟,换上一柄阿蛮随身带的轻剑。“许是在前方,末将也不太清楚,”沉脆的兵戈相击之声阵阵,阿蛮转过头来,“大人,北戬人多势重,实难硬守,需想个折中的方法啊!”说罢,转身向远处涌来的军士奔驶而去。

    她思绪一转,背脊发凉,紧张生生冲上她僵硬的脑仁,她紧握缰绳,却再难自已。“呃啊……”刀尖穿入皮rou撕裂的细碎之声,缘是马下有一北戬兵垂死之时,将剑戟刺入她活动的肩臂。一阵钻心的钝痛,狠贯心肺,而她似霎然被掏空一般,身上顿然一软,她脚下一滑,竟从马上滚落,斜斜跌卧在烧焦的草地上。而阿蛮走的远,也难尽快赶到此处。咽喉眉眼尽然是干裂的碎屑,烟尘之气陡然灌满口鼻,她痛苦凝眉,强撑而起,眼见着又一拨北戬士兵涌上前来,她抬剑死死抵住为前冲锋的狰狞的北戬士卒,踉跄爬起,趔趄向后退着。手慌乱一捞,捞上那粗糙的缰绳,她拼尽毕生的气力凌空一跃,跨坐上马。又有数支剑朝她刺来,她扬鞭全力向前,冲破敌军,破阵向前。但躲避未及,小腿又被剑狠狠刺穿。

    策马向前冲,她被这晚风热浪冲撞几乎失去痛觉。马儿颠驰上下,她钻心痛苦难耐,目光也愈发紧而发昏,混沌疲倦的昏黑当中,她仿佛看到了远方一团幽幽的光火。迷离辗转,缭绕成辉,融融暖暖,四溅不离。她抬手捂住肩上那不断流血的伤口,腥膻鲜红染了一掌,guntang烧灼,她全身剧烈的痉挛颤抖,迫使着她佝偻着背,紧贴这马儿晃动起伏的背。她眼睛惺忪迷蒙,僵硬冰冷黏贴着脸颊,她竟一时觉得……那光火离她越来越近。此时,她再难想象,邹忌他们的去处所在,或许,他们皆与那团火融作一体了罢。

    近了。近了。原来终究只是一团明火,她绕道苦笑。

    江风扫荡,她不觉间便驶近江畔。

    马儿迍迍快行,却难敌飞簌而来的箭戟。马儿一阵嘶鸣,音调尖锐嘶哑,幽幽转转。她竟像被甩砸在地上似的,翻滚了好几圈这才停下。而那马被箭射倒,跪卧在地上哀鸣喘息。

    远处黑压压的一片,似有旌旗飘扬,但来者不善。

    卿世躺在地上,痛已然麻木,她抬眸看着浩瀚凄迷的星空,星宿无情,主导人命。姻缘成恨,终成离散。曾经她幻想过千百终有一日她殁亡,但却为尝想到会是这般狼狈模样。江风裹挟着潮气,吹拂在她昏醺的脸上,在她冰冷的脸颊印上那细细密密的水气雾霭的吻。她徒然看着那蒸腾的雾凌绝凄迷,沉沉浮浮如同诡谲的命轮。

    她无话可说。

    抬手,将那恼人的面具撕下,又紧紧攥在手上。颊面清凉,她耳畔风声如唱骊歌,哀婉忧惧,一并涌上。又忆及了许多人颦目淡笑,以及众多欢欣酸楚,她想到了恼人的未来,纠杂的过去。她想到了难防的现在,无措的未来……

    她厮磨拖着沉重的身体爬到崖壁。三丈不到的崖壁之下,是奔腾热切的江面。洪涛漫卷,锤砸硕石,沉积漫浪,催尘沙石难聚散。身后的脚步愈发近了,带动着地面都在微微的颤抖。

    她闭眼,隔绝一切光亮。咸腥的江风,她攥着崖壁最后一团枝草,她卧地并身向前。她喘息着,终究是向前一扑。

    身体遽然离地,又遽然失重,沉沉向着无尽的深渊冲撞而去。

    “阿笙……”干裂的唇畔最后那句喑哑,似低语似呢喃,在这浩瀚广博的空间里,小的近似于无。

    慕笙,情到阙处,再难相伴。

    冰冷的江水,一股脑灌入口鼻,又沉沉按住周身。温热的血如同生命,一缕一缕流泻,消释,而剧烈的痛刺激着她麻木的神经,让她无助地深深向下坠去。江水愈发阴寒刺骨,她仰望深沉幽蓝的潋滟江面,冷冷的江水充盈她难以自持的双目,但透过湖水这面流动的镜子,她看到那灼热的火光忽明忽灭,似近似远。

    她疲惫闭上眼睛。

    人生无疾而终,到头一想,竟觉得无甚珍贵甜蜜的回忆,感情索淡,不甚模糊。她张了唇,呜咽中想说些什么,那股冰凉微涩灌入嘴唇。

    陡然,身上一紧。有人紧紧贴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