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8 步步为营

    绾婳站了站，自觉没什么帮得上忙的，干脆返回内室，倚窗而立。

    晚风习习，拂面而来，她下意识地拢了拢外衣，暗叹了口气。

    时间过得越快，她剩下的日子也就越少，除非能得到凤眼果以解燃眉之急，否则别说为相府正名，她甚至不能顺利将八皇子扶上皇位。

    想着，外面也渐渐没了声响，公子宸没有再来打扰她，她就这样看着窗外时光流转，金乌西落，月儿初上，直至天际一片星汉灿烂。

    就这样，她迷迷糊糊地小憩着，似醒非醒，似睡未睡，到了午夜，屋外似有箫声传来，清越婉转，一如夜风拂过，然细听之下，却又听得不分明，只有在她闭上眼时，那箫声才又会牵魂入梦，经夜不绝。

    起床时已是次日下午，绾婳整了整凌乱的衣服，待不见昨夜的一片狼藉后走到门口，这才发现某人正诗兴大发，她顿了顿，并未打扰。

    “陌上人如玉。”他刚念了一句，见她推门走了出来，不禁唇角一勾，又不急不缓地接了一句，道：“公子世无双。”

    绾婳顿时哑然，道：“你一向这么自信么？”

    “诗只是抒发心情的一种方式罢了，若是都往坏处想，也就没了兴味，同八股又有何区别？”公子宸却摇了摇头，一本正经地辩解道。

    绾婳也不与他争执，转而回身，面向前方的旷旷水流，一阵失神。

    公子宸见状走到一旁的桌边，指着那盘棋道：“可否下一盘？”

    下棋么？

    闻言，绾婳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论书画舞蹈，她的确是不能和其他贵家小姐们比，但棋却大为不同。下棋是一场斗智又斗勇的拼杀，兵对兵，将对将，剑拔弩张，各逞威风，这种东西，并非从小练就有用的。她相信，这一点上，自己并非任人宰割的羔羊。慢慢站起身，走到桌边，随手一子落在盘中。

    公子宸笑了笑，抬手应了一子，却是落子如风，步步为营。

    “小娘子闷闷不乐，是因不愿在此久留，还是因为七星海棠未尝得解？”他突然抬起眸子，盯着绾婳的眼睛，“亦或是，两者都有？”

    “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回答你一个问题。”绾婳微笑着道。

    “不，你问问题，我选择性地回答。”公子宸笑着点点头，抬手又落下一子，“同样的，我问出的问题，你也可以选择不回答。”

    绾婳挑挑眉，说道：“这次夏侯聿出事，正是全城戒严的时候，你却能在虞凰的眼皮底下为所欲为，莫非你们达成了什么协议？还是她有什么把柄在你手里？你又预备如何将事情牵扯到夏侯聿身上？”

    是三个问题。

    闻言公子宸手中的棋顿住，他在思考着究竟该选择回答哪一个。

    事实上，绾婳问出的每一个问题，都是藏着陷阱的，如果他回答其中一个，她就能落实另外两个问题的答案。首先，绾婳早已确信，他参与了这次的行动，其次，她已经知道，这是一次针对夏侯聿和夏侯彻的行动，若他回答第一个问题，就等于暴露了万毒窟和虞凰的约定，这个问题，显然绾婳自己已经初步有了答案，只是想要与他确定。

    第二个问题，他同样不能回答，因为一旦松口，无疑等于把虞凰的把柄送进绾婳的手心里，他不能让绾婳在肯定了心中的猜测之余，还究根摸底知晓到他万毒窟的行动，倘若让绾婳知道万毒窟手中握着什么，自然会让她怀疑此次夏侯聿突然在天子脚下遭袭的真正缘由。

    至于第三个，那无疑是更加不可以回答的，这关系到万毒窟下一步安排的大局，一旦全部暴露出来，他不知道是否还有办法进行下去。

    这是一种可怕的自我折磨，他心中需要反复推想，反复否定，虽然他竭力想要保持冷静，可是回答任何一个问题的后果以及是否欺骗对方，不，绾婳不是好欺骗的人，她既然提出这个问题，就会判断他说话的真假，若是他说了假话，很可能二人之间的牵扯就到此为止了。

    公子宸紧紧地捏着手里的棋子，落子速度明显变慢了，黑白二子厮杀激烈，缠斗不休，可见棋局已是劫中有劫，花五聚六，复杂无比。

    绾婳叹了口气，又落一子，淡淡笑道：“你可以选择不回答。”

    公子宸在这个瞬间，选择了回答第一个问题。

    “拿小娘子换自己儿子一命，她不亏。”他微笑着说完了这句话。

    绾婳暗叹了口气，的确，他的回答在她的预料之中。

    “久不相见的老情人和忠心耿耿的手下，你选谁？”

    绾婳蹙了蹙眉，随即只是笑：“如果我说，两个人我都要带走呢？”

    公子宸失笑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小娘子未免太贪心了。”

    “未必。”绾婳说着将棋一落，随即缓缓站起身道。

    低头扫了一眼胜负已分的棋局，公子宸不禁淡淡一笑，眸中的琉璃琥珀色也似结上了一层薄冰，水润的桃花眼一眯，深邃地望着她。

    冷月无声，秋寒料峭。

    微风吹拂着她素白的衣裙，也吹起了她四处飞散的三千青丝，好似再吹得多一阵，就会将眼前这小小的身影吹走，但是莫名的，他又觉得这风分明好似围绕着这个身影，却只能无力的盘旋，无法动摇。

    公子宸的眼神带着惊艳，复一瞬抬眸看着她，朱红的唇带笑含情，放下手中的棋子，叹了口气，道：“自古红颜祸水，这话果真不假。”

    这么一句，没有责怪，倒像她是来赴约来迟的情人，让绾婳反而看不透这样的公子宸，她来这里是因为有事要办，没太多时间跟他耗。

    手指微微一动，刚要扣住银针，公子宸的手却先一步牵了过来，懒洋洋地含笑看着她，好似仍是在嬉笑般不正经，“陪我喝杯酒吧，下了一个下午的棋，都要被冷死了，小娘子却一点都不知心疼我。”

    他的手很凉，而这个动作，也刚好抑制了绾婳要扣银针的手。

    她甩开直步往不远处的亭中而去，公子宸一笑，也跟了上去。

    两人就这样坐着，饮着吹了一夜凉风的酒，吃着晾了一晚的冷菜，公子宸还笑着给绾婳夹菜，神色温柔，好似真的在吃什么美味佳肴。

    月光斑驳，被树枝花叶分隔得支离破碎，此时四周一片寂静，夜风带来点点花香，若是不看那酒菜的颜色，倒也是一副雅兴的样子。

    “主子，不好了。”惊雀突然匆匆地跑了过来，就连一向冰冷的凤枭面容也带着点焦急，“皇后派兵将整个竹林封锁了，说是昨晚太守府多名侍卫被杀，现正追查凶手，据说凶手的武器就是一枚银针。”

    谁都知道绾婳身手很好，并且用的正是一手银针，不管怎样第一嫌疑人一定是她，而且，也早有人传了出来，她一夜都没在天海阁中。

    “我跟他们说绾婳姑娘是蒋南送来跟您约会来了的，还告诉他们是皇后身边一个侍卫通知的，可是怎么找来找去都找不到那个侍卫。”惊雀一时急得小脸通红，她没那么冷静，这些人明明就是怀疑了主子。

    抬眸看了一眼绾婳，公子宸又饮了一口酒，“别找了，找不到的。”

    若他没有猜错，那个人，是绝对不可能再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了。

    惊雀凤枭二人在一旁急得团团转，这时站在一旁的紫衣这才好似发现了坐在对面的绾婳，忙睁目道：“对了，昨日蒋南将你带来，你的护卫定也一路跟来了吧，主子跟此事无关，你们是可以作证的。”

    虽然不喜欢绾婳，可是现在只有她才可以作证了，可现在涉及到皇后，一旦被有心人安上包庇嫌犯的罪名，怕是没有那么好混过去。

    “她没来过。”

    绾婳还未回答，公子宸便直视着紫衣的眼睛，很肯定地说了出来。

    他再喝了一口酒，站起来活动了下有些僵硬的身子，白色的长袍混在了漆黑的天幕中，他的侧颜逆着月光很是优美，“有时候，我很羡慕他们，又很恨他们，他们有所有我没有的一切……包括你。”

    “解药。”伸手从怀中将一个瓶子掏出来，轻轻放在桌子上，自嘲地笑了一声，道：“说实话，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挺恶心的。”

    说完，又是惯例地那么一笑，笑声中带着故作的爽朗和无奈，他摆了摆手，阻止了惊雀凤枭几人涌到了嘴边的话，阔步走向了亭外。

    他如此聪明，又怎么会猜不到，从金陵城开始他就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看着她步步为营，看着她将计就计，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看着她在没有夏侯彻的护佑下，完全没有了那种张狂和得意的样子。

    说实话，他并不喜欢这样的她，记忆里，从见到她的第一次开始，她就是肆意张狂的，她应该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这才是真正的她。

    所以他任她所为，也不去说什么，与其受人欺凌，他反而更愿意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坐上那个高高的位置，再也不用向人勉强地笑。

    这几日的陪伴，是她第一次没有出言拒绝的，他知道，这不像她。

    直到方才看到她袖间沾血的银针，和闻到那淡淡的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他就知道，这也是一个陷阱，将他彻底陷入了这种两难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