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言情小说 - 指点江山君莫笑在线阅读 - 八 鸳鸯梦 上

八 鸳鸯梦 上

    夜半,一轮冷月横斜在玉带河蜿蜒的水面上,山谷中静谧而淡定,除了偶尔掠过的细碎的风声。凤雏不敢再往深山里走,白天的经历令他毛骨悚然,官道毕竟会安全一些,况且宁婉喝了不少酒早就歇息了,只要他加紧脚步尽快脱离侍卫的视线,等明早宁婉发现他失踪时,他应该已经找到了稳妥的藏身之处。

    一切似乎都很顺利,约摸走了小半个时辰,前面是一个三叉路口,凤雏心想只要避开回云京的方向即可。他紧了紧怀中的包袱,一想到终于可以获得自由,脚步又不自禁轻快了几分。然而,道旁的树影下慢慢趋出一匹马,马上端坐一人,一袭银白色的凤鸾云纹棉锦袍,灰色的水貂大氅,迎着月色,散放着内敛却不失尊贵的气度。

    凤雏惊慌的叫了一声,宁婉策马,在凤雏面前停住,并向他伸出一只手,“上来吧,本宫带你回去。”

    凤雏深深的抿着嘴唇,此刻若有地缝,他恨不得立即钻了进去。宁婉见他低头不语,便笑道:“怎么,有胆量跑,也该有被抓的觉悟才是!来吧,你穿得太单薄了,上马来,本宫给你暖暖。”

    宁婉说着,晃了晃温暖的手掌。凤雏又沉默了片刻,认赌服输般的抓住宁婉的手,借她之力爬上马背。宁婉一手抱紧了凤雏,另一手拽了拽缰绳,马儿很听话的向营地徐徐而行。

    凤雏掩不住沮丧,还十分不甘心,“殿下怎么会知道凤雏要走?”

    宁婉的手轻轻柔柔的附在他手上,“是你告诉本宫的呀。”

    “殿下胡说,我什么时候说过?”凤雏的腮帮子鼓鼓的,宁婉的话却叫他瞬间xiele气。

    “你先前那样言辞凿凿的恳求本宫放你回汉,后来接旨时竟无一丝反抗,本宫宴请南瑶公公叫你作陪,你非但没有拒绝,反而一杯又一杯的给本宫斟酒。本宫要是连你的心思也猜不透,本宫早就该把皇太女之位拱手送人了。”

    “可是殿下明明喝了很多酒……”

    “你没听过解酒药吗?上次之后,本宫就叫流鸢一直随身备着……”

    凤雏很是挫败,他能觉察出宁婉在笑,犹豫了片刻,他声音虽小,却透着莫名的坚定与绝然,“我、我下次还会跑的……”

    宁婉一怔,随即蹙眉,“本宫实在想不出,本宫到底有没有如此不堪,竟叫你逃了两次未遂,又还要再逃?凤雏,本宫是不是很招你厌恶?再或者,你觉得侍君之位配不上你?”

    “不,我没这个意思。我知道,能够做皇太女的侍君许多人都求之不得呢。可侍君之位虽好,凤雏……不希罕。”倘若你爱的人心中没有你的存在,即便是嫁给她做太女君又能有多幸福呢?凤雏无法说出心中最真实的想法,但他有他的坚持,他的自尊,他对于人生的选择。

    宁婉静了片刻,“不得不承认,你是个很特别的人。”

    “殿下的意思是指责凤雏不识时务,而且自不量力?”

    “呵呵,本宫没这么说,你只是与众不同而已。本宫还记得小时候,宫人都欺负本宫,只有你处处照顾本宫,你和金太傅对本宫的恩惠本宫一直都记在心里的。”

    “其实殿下也救了凤雏,而且还是两次,要说起来,凤雏欠殿下的更多。”感觉到宁婉的手臂越发搂得紧了,凤雏轻轻挣扎了一下。“为了报答殿下的恩情,凤雏可以做任何事,但是,凤雏实在不想……”

    “本宫明白,你也很委屈。”

    宁婉的语气如月色一般柔和,凤雏呆了呆,眼窝中似有莹光一闪,虽是如此简单的话却十足的诚恳,胜过千言万语更能打动他的心。

    凤雏唏嘘,“我是不是很傻?”

    “不,本宫说了,你只是特别……”宁婉唇间的暖气从耳根后抚过,凤雏缩着脖子,颈上有种奇特的**,宁婉慢慢开导他,“凤雏,我不想逼你,但我们真的已经很难抉择了。”

    将本宫二字转变成我,宁婉的话音里竟带了几分恳求。“事已至此,不论你是否心甘情愿,侍君名份都已成定局。我知你一时无法接受,但你想过没有,南瑶也说册封你为侍君的皇榜都已经张贴出来,我不娶你,将来谁还敢娶你?你只赌一时意气,你可以一走了之,但其余的人怎么办呢?雪竹是你的贴身小侍,丢了侍君,第一个杖毙的就是他,也不要提那些负责看护你的侍卫,皆会流徙千里,你忍心叫他们为了你受如此的大罪吗?”

    宁婉语调柔缓,却字字在理。凤雏终于忍不住,一滴清泪打湿了衣襟。他尽力平复着胸中的波澜不定,哽咽了片刻方道:“殿下,的确是凤雏鲁莽了。”

    “嗯,你知错就好。其实,本宫也看得出你脾气挺倔,心气也高,有自己的主见,侍君之位当真是贬低你了。”

    “殿下,真的不是位份的问题。”凤雏的语气很笃定。他曾经奢求过,只要宁婉的心中有他的位置,他一定会排除一切阻力,就算要他摒弃所有的身份,他也要留在唐国,留在宁婉的身边……,只可惜,宁婉算是酒后吐真言吧。从那晚之后,他再不敢有一丝的奢望,更没想到事情会演变成今时今日的状况。

    “无论怎样,本宫都可以等,本宫相信总有一天,你会心甘情愿的留下来。”

    这算什么?一个给自己的承诺?凤雏的内心又开始纠结,“凤雏只怕会叫殿下失望……”依旧是那般笃定和倔强的口气,宁婉不急也不恼,嫣然一笑,衬得一轮弯月都鲜亮了几分。

    “我们走着瞧吧。”

    前方就是重重叠叠的营帐,见宁婉归来,沈傲卿带着流鸢与雪竹迫不及待的趋步迎上。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胆怯,流鸢和雪竹面色都颇为苍白。宁婉勒了马头,雪竹抢先扑通跪倒,颤声道:“殿下恕罪,奴才未能好好照顾凤侍君,奴才该死!”

    “哼!”对于雪竹,宁婉可不似与凤雏那般和善。流鸢也相继叩首,“殿下息怒,雪竹纵然有罪,还请殿下看在他素日忠诚老实的份上饶他一次。”

    “回宫之后,自己到罪役司领刑杖二十。再有下次,刑杖五十,打不死就逐出东宫。”

    “殿下!”凤雏一惊,宁婉持眸含笑,但沉敛的目光中蕴含着不可抗拒的犀利,“凤侍君以为本宫处置不妥?”

    听到凤侍君三字,凤雏的眉头皱了起来,然而当着众人,为了雪竹他们着想,凤雏也不能扫了宁婉的面子。他跃下马,躬身施礼,“凤雏不敢。是凤雏不守规矩,请殿下处罚,免得连累旁人。”皇太女侍君潜逃,其罪为大不敬,依律应罢黜其位分,贬为奴籍。宁婉见凤雏始终立着一动不动,便知他是为了雪竹之事与自己怄气。

    宁婉不愿多作解释,浅浅一笑,“凤侍君何罪之有?今夜你与本宫相邀出游,相谈甚欢,本宫还应该好好赏你。那件南晋的水貂大氅……就送给你吧。”说完,又对沈傲卿笑道:“好好照看凤侍君,本宫尚有要事,先行一步。”

    沈傲卿皱了皱眉,“殿下真的要自行前往?末将不放心,请殿下准许末将相陪。”

    “也好,走吧!”宁婉寻思片刻,已拨转马头,扬鞭而去。沈傲卿唤来校尉护送凤雏回营,自己也骑马快速追赶。雪竹见凤雏气闷,凑近了些小声道:“侍君何必为了奴才开罪殿下,刑杖二十已是轻得不能再轻的处罚。人多嘴杂,殿下也很难做。”

    “哦。”凤雏闻言轻轻应了一声,他转过身,朝着马蹄声消没的方向望去。

    黎明的第一缕曙光渐渐腾起,清风掠过,带着晨露的甘芳,沁染着人的内心。

    瑟瑟晨风扑面,没有凛冽的刺痛,反带着几许舒润的清爽。山谷中宁静祥和,翠鸟咛鸣,一汪湖泽碧波荡漾,岸边几株茶梅,或团雪或红艳,惹人怜爱。

    宁婉手持一根翠绿色的青竹鱼竿,恬然的坐在岸边,目光静静凝望着波澜不惊的湖面。叶慕含霜犹豫了片刻,走过去挨着宁婉坐下,这才发现宁婉身边没有鱼篓,也没有鱼饵。

    叶慕含霜不由摇了摇头,“殿下这是在钓鱼?”

    宁婉将鱼竿交在叶慕含霜手里,呵呵一笑,“替父后还东西,如今完璧归汝,本宫回去也能交代了。”

    叶慕含霜哑然失笑,一手紧紧握住鱼竿,另一只手细细碾过竿上斑驳而苍茫的纹路,叹息中亦充满伤感,“十五年了,没想到它还能从新回到我的手上。这鱼竿还是我父亲留给我的,当初我把它送给你父后,只希望你父后能明白青竹易折心不折的道理,如今,你们苦尽甘来,地位稳固,我也总算可以真的放心了。”

    “姑姑就不想回去看看父后吗?”

    “想,说不想是假的,但这些年没有我在身边,你父后一样也熬过来了。而我辞官之后纵情山水,过惯了闲云野鹤的日子,不想再回去你争我夺受制于人。”叶慕含霜说着对宁婉抱歉的笑了,“是不是很没志气的话?对不住,叫殿下白跑一趟了。”

    “姑姑……”宁婉也笑了,从怀中掏出一封手札,“是父后给你的亲笔。”

    “哦?”叶慕含霜有些愕然,她赶忙放下鱼竿,打开书简。熟悉的行草是经年练就的,行笔而不停,著纸而不刻,轻转而重按,如水流云行,无少间断。

    洁白的书笺只有四个字,简短,却如万里晴空划过一道惊雷。

    叶慕含霜神色微变,静默良久,“皇图霸业……”她在心中又默默重复了一遍,“华霜当年一手梅花小楷引来多少风流相思债,你若不提,我都不信这是他的笔迹。”

    “这自然不是父后习惯的笔迹,父后擅长梅花小楷众所周知,而姑姑才擅长行草,父后为了模仿姑姑当年的笔迹,苦练了十年了。”听宁婉娓娓道来,叶慕含霜点了点头,轻叹,“是呀,十几年间提笔甚少,连我自己都再写不出这样豪迈的词藻了。”

    宁婉站起身,看着一缕晨光洒在湖面上,波光粼粼。“姑姑无需妄自菲薄,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挡百万师。姑姑的威风在本宫眼中丝毫不减当年。十几年前,姑姑豪气穿云,在御书房写下这皇图霸业四字。父后也是希望借此来提醒姑姑,这四个字毕竟是姑姑当年的理想。”

    “殿下也说是当年的理想。我人老了,心也乏了,当年的事记不清楚了。”

    叶慕含霜唏嘘着也站起来,宁婉没有着急,微微一笑说:“姑姑果真不记得了?你书房中挂着一幅字是母皇的御笔,‘了却君王天下事’,这句话是当年落笔之后,你对母皇说的。倘若你不记得,又为何常常盯着这副字叹息?一个人可以找很多借口欺骗别人,但是她无法欺骗自己。本宫只想问,如果能再有一次机会的话,姑姑还愿不愿意实现心中的理想?”

    宁婉目光如炬,叶慕含霜惊愕之余,一时难以反驳。半晌,她摇摇头无奈的笑着说:“我明白了,定是皇上担心我不肯回朝,所以把当年的事告诉殿下,故意叫殿下拿话来激我,是不是?”

    “呵呵,姑姑可冤枉母皇了。那一年本宫还小,偷偷跑到母皇的御书房去玩儿,碰巧母皇和姑姑进来,本宫因为害怕就躲在御书案底下,一声都不敢出呢。”

    “殿下你……”气氛又轻松下来,叶慕含霜向前踱了两步,眉间仍有一丝的踌躇。

    见茶梅吐蕊十分娇艳,宁婉走过去轻轻折了一枝,玩赏于股掌间,“梅花虽好,然盛艳于严寒却未必是它所愿。如果有一日它能成为倾国倾城的牡丹,就不必隐匿在这荒山坳野……”

    “可如果它的根基已损,经络已伤,就算再精心培育,也无法移植,更不要说脱胎换骨?”叶慕含霜说着,思绪飘摇。十五年前叶慕家那场变故,永远是她内心无法愈合的创痛。“殿下可知为何要将罪犯烙上刺青,就是要他们一生都无法洗刷他们曾经的罪孽。”

    宁婉颔首,“就算姑姑说的有道理,但能不能真的放下需要扪心自问。姑姑敢不敢说一句,你宁愿当一辈子闲云野鹤,也不愿看到叶慕族人重掌殊荣,披荆斩棘,为国建功?”

    “殊荣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何况,家族的荣辱只是其次……”

    “不错,更重要的是实现多年的夙愿。姑姑,皇图霸业,这是本宫能送给你最好的机会,希望我们都不会叫彼此失望。”宁婉的眼光变得肃穆起来,她伫立在茶梅之侧,贵气浑然天成,一轮金灿灿的阳光投射在她身上,她锦袍上那只金线刺绣的鸾凤好似展翅欲飞。

    “从此,叶慕家族只为了我贺兰宁婉,不知叶慕将军意下如何?”

    “殿下……”叶慕含霜一时被宁婉的气魄所撼,情不自禁的点了点头,但神色中仍有着一丝的忧虑。

    宁婉何尝不知她的顾虑,“本宫愿与叶慕将军击掌为誓,除非谋逆大罪,否则自叶慕将军始,叶慕家族四代无虞,四代之后,本宫恐也鞭长莫及了。”

    “殿下……”心结已解,叶慕含霜双膝跪倒,“再造之恩,叶慕一族终身感激,叶慕含霜有生之年,定鞠躬尽瘁,为殿下了却夙愿。”

    “是你我共同之夙愿!”宁婉双手相搀。两人击掌三声,对视片刻后,哈哈大笑。

    从此,朝堂上是君臣,朝堂下是宗族,更是斩不断的血脉相连。

    爽朗的笑声随风传到谷外,惊起一片欢叫的燕雀。沈傲卿侧耳聆听,面色庄重,亦觉胸中熊熊热情燃之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