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言情小说 - 指点江山君莫笑在线阅读 - 十五 守得云开见月明 上

十五 守得云开见月明 上

    三朝回门,是唐国皇室给予太女君一次很特殊的加恩。大婚后名分已定,按理说太女君同夫家已经君臣有别,女眷再不得随意相见,纵是男眷也只能奉召入东宫谒见。因此,这能回白府共聚天伦之乐的机会显得异常珍贵,更何况皇太女会陪同前往,越发给足了相府体面。

    銮驾到达了左丞相府的朱漆大门,白羽珍由正夫秦氏陪伴,领着合府上下跪在府门迎接。行了君臣之礼,白玉彦抢步上前亲手搀起父亲,白羽珍依规矩将宁婉让到花厅奉茶,白玉彦则同秦氏赴后宅叙话。

    秦氏的院子里聚满了人,见白玉彦驾到,都忙不迭纷纷跪下磕头。白玉彦一一打量,迎在最前头的是白羽珍早年娶的侧夫肖氏,肖氏身后紧跟着几名得宠的侍夫小爷,再一侧分列着秦氏的胞弟、妹夫以及他们各自的儿子。

    白玉彦朝其中一个脸盘仿若瓷娃娃般的少年笑着招手,“冕儿,快过来,咱们好久没见,哥哥很惦记你!”那少年姓秦名冕,是秦氏meimei的嫡子,比白玉彦小整整四岁,自幼在白府住过几载,和白玉彦亲兄弟般同吃同玩,感情颇深。

    此刻听闻白玉彦唤他,秦冕面带喜色,顷刻间就想如往常那样冲过去扑到哥哥怀里撒娇。

    他父亲窦氏看出了些苗头,生怕儿子坏了规矩,便暗中在秦冕小腿肚上狠狠捏了一把。秦冕哎哟一声,睁着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侧头看窦氏,窦氏连使了几回眼色,秦冕这才恍然,寻思着在家里爹娘反复教导的说辞,对着白玉彦恭敬地磕了个头,“草民秦冕给太女君殿下见礼,恭贺太女君殿下大喜,谨祝太女君殿下福寿安康,长乐无极。”

    说完方起身走到白玉彦跟前,一面咧开嘴天真地喊了句“哥哥”,一面又不忘回头偷看窦氏的脸色。白玉彦、秦氏连同众人不由均被他这娇憨之态逗得笑出了声。

    如众星捧月一般,白玉彦被簇拥着进了正厅端坐上首,秦氏、肖氏、秦氏的弟弟秦二爷、妹夫窦氏分坐两侧,其余众人都规规矩矩的站着。

    白玉彦命容嫣将礼物一一赏下,无非黄白珠玉之物,众人皆笑逐颜开,齐声拜谢太女君赏赐丰厚。

    秦二爷见秦冕站在离白玉彦最近的排次,心里兜了个圈儿,便抬手把自家的两个儿子叫出来,推到白玉彦跟前,满脸堆笑,“孩子们的娘一直在外埠任职,两三年都没进京了,如今他们年岁也不小了,太女君瞅瞅可还入眼吗?若能将就看着,不妨带在身边权充个内侍,毕竟是自家的弟兄,伺候起来方便,也可叫他们长长见识沾沾贵气。”

    秦二爷话音未落,窦氏也忙站起。“没想到二哥的心思竟跟臣夫的一样,不瞒太女君殿下说,冕儿这孩子交给谁臣夫都不放心,唯独是在您身边儿,臣夫的心哪就稳稳当当的!冕儿从小也算是您看着长起来的,模样人品都不用说了,如今他出落得越发周正,若将来能得您的提携,可不是他上三辈子修的造化嘛!冕儿,在家里你娘怎么嘱咐你来着?你不是还说给你哥哥绣了帕子,快拿出来呀!不是我夸口,我家冕儿的绣工那可说得上百里挑一,不,千里挑一……”窦氏格外咬重“你哥哥”三字,还顺势颇为得意的睨了秦二爷一眼,瞧架势非要同秦二爷那几年不进京的公子们分出个亲疏薄厚来。

    绢帕呈到白玉彦眼前,一条绣着鸳鸯戏水,另一条绣着花开并蒂,针脚的确细密,且都是大吉大利的好意头。白玉彦点头称赞,吩咐容嫣收了,又命取了一串红玛瑙的香珠赏给秦冕。秦冕谢了恩,白玉彦笑着问他,“在家还读书吗?”

    “读,家母特意请了位西席,讲授诗经,偶尔也读些百家杂谈。”提到读书,算是秦冕人生一大乐事,神色不由得欢快了几许,“听母亲说东宫有文贤阁,藏了许多经史子集,不知何时哥哥能准我去瞧瞧?”

    “这个好说,本君回宫稍做安排,然后派人来接你。”

    “多谢太女君殿下恩典!”秦冕尚未答话,窦氏已经眉开眼笑凑上来拜谢。秦二爷眼看自己被压了一头,心中正泄气,忽又听白玉彦说道:“二叔家的弟弟们若有好学的也只管一并来,难得进京,去东宫瞧瞧,沾沾贵气也未尝不可。”

    “哎呀!那敢情好!”秦二爷忙不迭拉过两个儿子就磕头,秦氏望着白玉彦不温不火的笑容,心中猜不透儿子到底是什么盘算。

    白玉彦端着茶杯,仔仔细细一口一口的品评滋味。秦二爷和窦氏的阿谀谄媚,秦二爷两个儿子的惶恐局促,秦冕眼中若隐若现的无可奈何,他都默默记在心里。

    少时,流鸢来传旨,说皇太女有政务进宫去办,太女君不必匆忙回东宫,今晚亦可留宿白府欢聚。众人啧啧,皆交口称颂宁婉对白玉彦的体恤,唯独白玉彦心中黯然。昨夜宁婉不顾夜深去了臻园,今天借口归宁,那七日燕尔之期又被她轻描淡写的搪塞了一日。

    用罢了午膳众人都散了,暖阁里只余下白玉彦和秦氏这对父子。

    换了家常的便服,白玉彦端着茶杯起身,神色庄重道:“爹爹还请上座,儿子回来了半天,都不曾给您敬茶。莫谈什么皇家规矩,再怎样这杯新夫的茶您还是要喝的!”说罢高举茶盅,俯身叩拜下去。

    秦氏哪里敢受,急急一把托住白玉彦,“使不得!万万使不得!你如今是太女君,万金之躯,况且君臣有别,私下处你喊声爹爹尚可,倘若真纡尊降贵给我行礼,岂不是折我的寿吗?”

    “哎,爹爹这叫什么话?儿子嫁了人不假,可无论如何,总还是您十月怀胎诞下的骨rou吧?其实今日已经万般对不住您,若在寻常人家,哪有做媳妇的不同来敬茶的道理?眼下只有儿子一人权宜。倘若这茶爹爹不肯喝,莫不是因为儿子出了阁,从此算作外人了?”

    白玉彦捧着茶杯,这一番话出自肺腑,眼眶竟微微湿润。秦氏心中一阵感动,眼见儿子终究跪在地上给自己行礼,便二话不说接过茶杯喝了干净,又连忙将白玉彦搀起。

    父子两人促膝而坐,一个慈爱,一个孝顺,暖融融的阳光透过窗棂投射进来,洒了一地的金线。白玉彦将头靠在父亲的肩膀上,双臂绕着父亲的胳膊,仿佛又回到了年少那无忧无虑的时光。安静了好一会儿,秦氏轻柔地抚摸起儿子的脸颊,端详半晌,忽轻声叹了口气,“你眼窝里有血丝,晚上睡的不好吗?”

    白玉彦微微一笑,“哪有?”

    秦氏顿了顿,“皇太女她……对你还好吧?”

    “好,挺好。”白玉彦将目光移向远处,故意装出几分欢喜,“东宫比府里不知豪华富贵多少,又有那么多人伺候着,我乃一宫主位,自然无不如意。”

    “嗯,说的是,我儿是有福气的人。”秦氏嘴上称赞,眉目间却有一股淡淡的忧愁凝聚起来。白玉彦的话似天上的流云一般轻巧,然他目光飘忽,其中的刻意隐瞒外人不识,秦氏与儿子朝夕相处十余载,哪里会看不出?

    自昨日采华殿那场风波后,民间早流传了好几个太女君和淑君争宠的版本,作为茶馆酒肆说书评弹吸引客人的本钱。

    秦氏不想对此事装聋作哑,又怕直接点破伤了白玉彦的心,踌躇了好一阵子才拐弯抹角的先言其它,“要我说,你二叔和你姑父都是越老越糊涂了!见你当了太女君,也不顾什么体面硬想把人塞给你。自己家的孩子三书六礼三媒六聘好好的当家主事不成吗?以为进了东宫就能吃香的喝辣的,放着少爷主子不做硬要死乞白赖的去做奴才。这事儿你也别管了,更不用派人来接他们,回头我自有主意打发他们走,省得进了东宫闹出笑话给你丢人现眼,我的脸面也不好看。”

    “呵呵,瞧您说的,能闹出什么事?不过是接他们去开开眼,住个一两日便打发他们走的。我知道爹爹最疼我,可方才既答应了他们,出尔反尔总不好。况且我一个太女君说了不算,难免被人戳指说我小气。依我看,冕儿本是不愿去的,多半是姑姑和姑父连哄带骗。至于二叔那里,他大老远跑了一趟,咱们若不给他个机会他也不懂知难而退是吧?”

    “哼!就怕他贼心眼儿多,等两个儿子进了东宫的门儿,保不齐他又生出什么龌龊的念头?”

    “不碍的,他左右不过是巴望堂弟们富贵了,婶子也能从外埠调进京里来,他也好舒舒服服的过他官老爷的日子。但这事儿谁也做不得主,况且那两位堂弟的模样……”白玉彦说着淡淡一笑,“冕儿是个拔尖的,可他年纪小心性又单纯,入宫只会毁了他,还不如找个状元娘子嫁了,妇唱夫随,谈情写意,倒也快活。”

    “呵呵,你倒替他都盘算好了。”秦氏听儿子说得在理,也不禁笑了,“话虽如此,我却心里仍惴惴的。后宫原是是非之地,比不得民间自在。况且皇太女身边儿的人各个不是省油的灯!那个兰侧君已经有了好几个月的身孕,那个凤侍君又得宠,仗着皇太女的宠爱没个规矩。哦,对了,怎么听说他摇身一变做了东宫淑君了,还当了什么县主?岂不是比兰侧君位阶更高?”

    淑君制同太女君,只比太女君低了半级,自然位于侧君之上。白玉彦明白秦氏用心良苦的兜了个圈子,最终还是把话题引在了凤雏身上,自己也就不再装聋作哑。他点了点头,“嗯,爹爹听说得不错。淑君和县主的名号都是陛下昨日册封的,想必还有君后的恩典。”

    “这个凤雏究竟是怎么个三头六臂的人物?”秦氏有些抑制不住内心的抱怨,声音也抬高了,“他出身贱民,霸占了皇太女多番荣宠还不满足,如今竟不知耍了什么手段连陛下同君后都蒙蔽了,可见定是狐媚会妖术!听说皇太女为了他竟还和你口角,然后弃你而去……”

    昨夜宁婉离开东宫之事秦氏一早也得了禀报,白玉彦脸色渐渐沉下去,手掌啪的一声拍在小几上,“容嫣这奴才越发的不知深浅了。”

    “你也别怪他,他素日就忠心,来传个话儿也是怕你受委屈。”秦氏见儿子动怒,便又敛住怨气温言相劝,“这事儿怎么能怪你,你在采华殿那是言之有理的。皇太女为了这个跟你怄气,显然是她受了那狐媚的挑拨……”

    “爹爹!”白玉彦也抬高声音唤了一句,秦氏瞧儿子的脸色不善,心里咯噔一下,“怎么?难道我说错了?”

    “不是……,只是……”白玉彦犹豫再三,仿佛终于下了决心一般仰起脸,“爹爹且不急数落凤淑君,我这里先有话要问。”

    “你讲。”秦氏嘴上应承,心里却莫名更平添了几分胆怯。

    白玉彦正色道:“爹爹可知凤淑君病了?”

    “哦?他病了,什么病?”

    “太医说是伤寒之症,昨晚一直高热不退,进多少药食就吐多少,折腾了大半宿,太医院的院正、副院正都惊动了。”

    “这么大动静?”秦氏鄙夷一笑,“果然是狐媚,生病也比其他人兴师动众的。”

    “他病得的确不轻。”白玉彦唏嘘,“幸好今早清醒过来,不然只怕君后也会御驾亲临。”

    秦氏疑惑不解,“这我就不明白了,他不是住在臻园吗?他得病你如何这般清楚?”

    白玉彦苦笑,“爹爹既然知晓殿下昨晚一夜未归,就也该能猜到儿子是如何坐立不安的?我派人去了臻园打听消息,得知凤淑君重病,立刻传了太医院的人来问症,每张药方都亲自过目,又将数样补品一一备齐赶早送到臻园。”

    “什么!你给那狐媚送补品?”秦氏听白玉彦这样一说腾地站起了身,“你呀你,人家都欺负到你头上了,你还cao的哪门子心!元宵节的事儿你忘了?大婚的事儿你也忘了?俗话说好了伤疤忘了疼,你这刚被人捅了一刀,却怎么还变着法子替别人疗伤问诊?”

    秦氏越说越不忿,用手连连捶胸。白玉彦双眉紧锁,“爹爹责怪我不争气,我不能辩也不敢辩,只不过我再问一句,爹爹知道凤淑君为何生病?”

    “为何?他生病与咱们什么相干!就是他病死了也是他福薄命浅……”

    “爹爹!”白玉彦亦站起,双眸紧紧盯住秦氏,“问句不该问的话,我大婚前一日爹爹你是不是进宫找过贵君?是不是你替娘带了话进去?”

    “什么?”秦氏猛地一呆,口舌也有些结巴,“你、你怎么知道?”

    “爹爹!”白玉彦继续追问,“您别管我怎么知道,只告诉我您同贵君说了什么?”

    “我、我……”秦氏被儿子步步紧逼,更显得慌乱,“你别多心,那个……那也只是平常的请安……”

    “请个安要在凝碧宫花费足足一个时辰?”白玉彦说着,内心顷刻间涌出无尽的委屈,重重叹了口气,“爹爹你好糊涂呀!”说罢,眼中隐隐约约泛了泪光,只倔强的忍着不流下来。

    秦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揉搓着双手不知所措,“你别哭,都怪你娘不好,非要我进宫给贵君带话儿。你也知道,你这个表叔打小就喜欢你,你表姐又中意你,原不情愿你嫁给皇太女的。大婚前两天,你表姐不是带着两个侍君来吗?他们对你娘说了些外头的风言风语,你娘生怕那个凤雏怂恿皇太女对你不利,于是便请你表叔替你筹谋筹谋,关键的时候替你出口气。”

    “筹谋?出气?哼!”白玉彦冷冷哼了一声,一字一句咬的极重,“罗织罪名,害人性命,表叔真的是好计谋!他以为把凤淑君从云水桥推下去就一了百了?这等杀人不见血的手段,可也是娘和爹爹你们同意的?”

    “不!天地良心,我可没叫贵君那么干!”秦氏听到杀人二字,吓得脸色苍白,扑通一声跌坐在椅子上,死死拉住白玉彦的手不放,“玉彦!儿子!你爹可不是那样的人哪!我、我真没请贵君去害凤淑君的命……”

    秦氏说着不知是害怕还是后悔,眼泪扑簌簌的滚落下来。白玉彦见秦氏说得真切,也不相信自己的爹爹指使白贵君去行凶,便坐下来掏出帕子替秦氏擦眼泪,语气缓和了许多,“爹爹也不必太害怕,凤淑君虽落了水却得救了,陛下同君后并未追究,想必白家也不会受到牵连。”

    “但是,皇太女她会不会因此疑你……?”

    “若她不怀疑,自然也不会叫我去给贵君传话。”白玉彦将昨晚宁婉的话讲与秦氏听,秦氏闭上眼好一阵,眼泪顺着脸颊淌个不停,“孩子,都是爹娘一时糊涂,想不到竟连累了你……”

    “放心吧,殿下并未责罚我,我也想过只要我不再任性,一心一意替殿下着想,定能挽回殿下的心。只是有一样,经此事后,爹爹便该知道贵君同咱们并不是一类人,以后凝碧宫还是少去的好,娘那边您也多劝着点儿。”

    “嗯,听你的,都听你的。”若是能时光倒转,秦氏赌咒发誓决不会再给儿子添麻烦。“玉彦,委屈你了,早知这样,当初爹爹说什么也不会同意你入主东宫。”

    “爹爹,您怎么到了现在还说出这样荒唐的话来?我以前糊涂,做了好几件自以为聪明实则万般愚蠢的事儿,如今早就悔不当初!殿下认定了淑君落水跟我有关,我原本满腹的委屈无处诉,可如今罪名也坐实了,还真跟咱们自家脱不开干系,我心里反倒平静了。爹爹,殿下不是一般人,我直到昨晚上才想通,这太女君不是人做的,也不是人人都能做的。我既占了这位子,便不能辜负这千载难逢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