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言情小说 - 指点江山君莫笑在线阅读 - 二十一 舍却残生犹不悔 上

二十一 舍却残生犹不悔 上

    白玉彦将君后叶慕华霜慰问的意思带给兰若晴,又客套了几句便从兰若晴的院子出来,打听了秦冕的所在往云烟阁去。门口的小侍听说太女君来了有些惊慌,急忙进去通报,白玉彦却道:“不必了,本君和秦君是表兄弟,自幼亲近,本君独自进去,你们谁也不许打扰。”

    于是容嫣在外头伺候,小侍打了纱帘请白玉彦入内。屋内的摆设很素雅,颇有丹青水墨的韵味。隔着内室的门,白玉彦听见里头咯吱咯吱的织机声,以前他也见过白府内有绣郎织锦,心中正疑惑,秦冕柔柔的声音传出来,“可是哥哥来了?”

    “是我……”白玉彦推门进去,秦冕坐在织机后头,露出苍白毫无血色的脸,咧开嘴甜甜的一笑,仿佛两人儿时那般亲密。自上次白玉彦宴请雍王府和平王府的君侍后,两兄弟只在宁婉迎娶淑君时见过一面,亦无非礼数周全,毫无交流。白玉彦刚在门外,还担忧秦冕对自己是何等态度,如今见他笑得自在,心里也就释然,快步迎了过去。

    秦冕并不客套,只当作自家兄弟闲话家常一般言道:“我猜得果然没错,方才小侍来禀报说哥哥去了王君那里。我猜哥哥念着咱们素日的情份,离开之前定会来瞧我一眼的,我便偷懒没有去请安立规矩,哥哥可别怪我没礼数。”他顽皮的笑着,忽然喉头紧涩,猛一阵咳嗽,忙弯腰侧头用手帕捂了嘴。

    白玉彦抢着去拍他的背给他顺气,眉头紧蹙,连连摇头,“你怎么病得这么厉害呢?平王君说你不过是偶感风寒,可我看着,你这气色极不好。瞧了太医没有?又吃的什么药?你这样弱不禁风的身子,还cao劳个破织机做什么?快,我扶你躺着去……”

    “不……”白玉彦架起秦冕的胳膊,秦冕却摆手不肯挪动,“我无碍,前些日子天总不晴,我被风吹了所以咳嗽,在床上躺了几天也觉得难受,倒不如下地走动走动。再说,下个月是哥哥的好日子,我寻思没有什么好东西孝敬的,想着织一匹锦给哥哥送去,好叫哥哥留个念想。”

    见白玉彦盯着自己,秦冕下意识的将领口紧了又紧。白玉彦瞧他穿的素静,连脖颈和手腕也用高领和长袖口遮着,以为这是畏寒,便取过一旁椅子上的外衣给他披好,“话虽如此,可终归你自己要紧。实话与你说,我的千秋我昨儿想着不打算过了。你也知道太女侧君兰氏殁了,我又脱不了干系,陛下和君后命我诵经念佛一个月,我一个待罪之身还谈什么庆贺呢。”

    白玉彦神色忧郁,兰若霖的死是他心中驱不散的阴霾。宁婉离开云京之前特意交待,叫他看管好兰若霖,岂料他一时心软铸成大错,不知宁婉回来会不会迁怒于他。

    当初因为凤雏,他费尽周折才得到了宁婉的认可,他不想因为这个疏忽在宁婉心中的分量一落千丈,须知再要从头开始挽回宁婉对他的信任又谈何容易?

    白玉彦神色越发凄凉,秦冕知道他的顾虑,也知道他此番来除了探望自己,更重要的是要寻求安慰。天下之大,只有他们兄弟两个彼此交心知意,换了旁人,白玉彦的满腹委屈又怎么诉?

    秦冕和白玉彦并肩坐着,手掌颤悠悠的覆在白玉彦的手上,安慰道:“哥哥是个聪明人,自古情路坎坷,谁又能总一帆风顺?如今虽有波折,哥哥只当作是一番历练,总有守得云开的时候,又何必将烦闷锁在心里自苦。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虽不了解皇太女的为人,但我了解哥哥。能叫哥哥死心塌地去爱的人,定是个宽厚开明极贤德的妻子。人都说兰侧君不得宠,皇太女对他也不过是面子上的应酬,可皇太女对哥哥,总不至于半点情分也没有吧?再说,事情只是意外,发生在兰府里头,王君且不能说什么,皇太女又何必斤斤计较?哥哥去向君后请罪,圣意裁夺叫哥哥诵经念佛,并没有别的处罚。连陛下和君后也觉得这事儿预料不到,又何况哥哥?即便将来皇太女回宫有了微词,陛下和君后的话摆在头里,能担待的都已经替哥哥担待了,哥哥又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娓娓说着,鞭辟入里,白玉彦顺着他的话细想,轻声叹了口气,“当时乍听见兰君死了,我吓昏了头。这两日忙忙碌碌,琐事缠身,静不下一刻心来,也患得患失,生怕殿下责怪。你方才的话要是不说,我真没察觉陛下和君后的用意,只觉得是我侥幸。如今仔细琢磨,你的话句句在理,倒是我庸人自扰了。”

    “呵呵,以前你总说我单纯,事事都教导我,可见我总有我的好处,如今你也有求到我门上的时候。”秦冕偷笑,脸颊上显出几许红晕。

    白玉彦也笑了,趴在秦冕肩上作小伏低的样子,“是了,我该多谢秦君殿下的教诲。当初的事儿咱们就别提了,以后你是我的军师,我没主意的时候少不得烦你,你可别同我矫情。”

    “呵呵,我哪里敢?我呀,是糊涂了一世,聪明了一时,哥哥呢却是难得糊涂一回,叫我逮了个机会反将一军。其实,也不能怪哥哥想不明白,俗话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想得透彻无非因我是个外人,看事情与你们不同罢了,若咱们异处,说不定我还远远的不如你……”

    秦冕说到最后一句触动心结,话音儿拖得很长,似乎话中有话。白玉彦仔细端详他,原本瓷娃娃一般圆润的脸颊数月之间竟瘦得形销骨立。白玉彦心疼得摸了摸,“平王待你不好吧?”

    秦冕笑容微滞,感慨着,“何为好,何为不好?除了王君,我还是这府内的第一人呢。”

    “可我瞧着你并不开心,我……”秦冕嫁入平王府为侧君,白玉彦始终觉得是受自己的拖累,委实对不起他。

    秦冕倒笑得洒脱,“哥哥无需自责。人生在世,能有多少开心的日子?我这辈子最快活的时候都是和哥哥在一处,如今我虽身子远离哥哥,心却是从没离开的。哥哥心里不也惦记着我吗?有哥哥这个知己我已经很满足了。纵有一日我去了,该做的都做了,我也不会再有所牵挂。只求哥哥能时时想起我,清明的时候到坟上去拜拜,莫叫坟茔生枯草,也不枉咱们兄弟好了一场……”

    他说着眼中珠泪滚滚,一滴一滴落到织机上。白玉彦猛地握紧他的手,“这种浑话我可不许你再讲!有我在一天就要护你一天的周全,平王敢欺负你,你告诉我,我与你出气!”

    秦冕哑然失笑,“哥哥糊涂了,你守我一刻使得,一日也使得,可这里毕竟是平王府,你总不能不回东宫去。我的日子还是要我慢慢的过。纵然平王殿下对我有脸色,我做君侍的也只能忍。况且,高窗暖枕,我并未露宿街头,锦衣玉食,我也不曾饥肠辘辘。你瞧,这织机还是她送的呢,我跟她提的时候原还担心她不允,谁知她竟很爽快地答应了,当日便派人送来。我就算对她不满,瞧在她这样殷勤的份上,也就该知足了。”

    秦冕手指织机,还有那已经织就了一些的锦缎。白玉彦起身用手触摸,不想再谈伤心的事,便破涕为笑道:“你说的那么热闹,不知道想织个什么样子的?”

    “我想……”秦冕撑着头凝思了一会儿,“就织个故事吧,这样看着也新鲜。”

    “故事?”白玉彦呵呵笑了起来,“果然你是个读书的,人家都织鸳鸯织凤凰,你却要织个故事,不妨说出来先叫我听听?”

    “你呀,何必性子这么急?我说出来也不碍,只是若现在讲了你收到织锦再看就没意思。我这里有一本《汉经国列传》,说的是汉国前三代帝王的事,我织的也与这本书有关。我且给你,等你看不懂的时候,自己到书中找答案去。”秦冕起身翻出了压在床铺盖下的书交给白玉彦,认真地叮嘱他,“你答应我要好好保存,一则要贴身收好,出了门不许声张。二则,你不可对任何人说此事,若你看不懂,你可求皇太女帮你参详。”

    “好,我知道了。”白玉彦心中疑惑,却因秦冕再三叮咛,只得按照他的吩咐去做。收好了书,秦冕唤了小侍进来,命其准备酒菜款待白玉彦。白玉彦虽惦记东宫有事,却总觉得难得见秦冕一次,终于还是决定留下来陪伴他。

    与此同时,东宫廖红轩院外正有人在发生口角。

    茹筝恨恨的瞪着卢氏,指着自己被桐油污浊的秀鞋和裤脚,“你说,这怎么办?”

    卢氏本来已经摔了一脚,此刻顾不得膝盖疼痛,忙爬起来哈着腰连声说对不住。裤管和绣鞋的确染了油渍,卢氏并没多想,便抢步过去蹲下身子用衣袖擦。

    茹筝尖叫了一声,猛向后退了两步,喝骂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内府派来做杂役的下奴,也配来碰我的衣服。告诉你,这一身的行头都是皇太女殿下赏的,你敢弄脏了,你长了几个脑袋?”庆瑞斋的小侍因平日伺候宁婉,在东宫都比旁人高出一头。宁婉日常裁衣所剩的布料,择捡了不犯忌讳的分赏给这些小侍们,或做衣裳或做被面,也有下脚料绣个荷包或者绷在鞋上做缎面的。茹筝岁数不大,却自打进了东宫没多久就跟在流鸢身边伺候宁婉,也算是流鸢一手**出来的。年后刚升他做了从八品的良使,庆瑞斋的侍从里头又属他最漂亮最讨巧,宁婉叫他当值的次数比旁人多,因此他除了比一般无品级的奴才都体面之外,说话的底气也特别足。

    内府的管事听到发生争执匆匆赶了来。卢氏听到皇太女三字,已经吓得魂不附体,跪在油桶翻倒的地面上打哆嗦。管事自然也认识茹筝,知道皇太女身边的人绝不能得罪,陪着笑脸道:“筝哥儿消消气,他一个下奴你何必跟他一般见识。他有什么得罪你的地方我替你出气就是。”

    “哦?那敢情好,免得脏了我的手。”茹筝的腰杆挺得更直了,“你说说看,他打翻了油桶,又弄脏了我的裤子鞋袜,该怎么罚他?”

    管事见卢氏害怕的模样,略略摸了摸下巴,用商量的口吻说:“咳,能多大的事儿?要不打他几板子得了。他一个下人,又上了岁数,手脚不灵便也是有的。你的衣服叫他给你洗,鞋也叫他给你刷,再给你赔个不是可使得?”卢氏素来老实本分,内府的管事知道他的底细,也不愿多为难他,这番话自有些求情的意思在里头。

    偏偏茹筝不买帐。“那不行!这么便宜他人人都会说我好欺负呢!以后再有什么阿猫阿狗的手脚不稳当,也这么轻恕了吗?难怪听人说别看内府面上威风,私底下很有些人作法,我们东宫就不会这样,有一是一,有二是二,赏罚分明。”

    “那依着筝哥儿该怎么处置?”管事被茹筝一同数落,猜测此事不能善了,决定丢卒保车。

    茹筝招来廖红轩看门的小侍问道:“听说去年有人打碎了兰君心爱的花瓶,被杖责五十赶了出去可是真的?”

    “是,是真的。”那本是兰若霖禁足之前发生的事,茹筝故意拿来说。卢氏听到杖责五十,脸色顿时惨白,手脚并用向前爬了两步,跪在茹筝面前使劲儿磕头,“奴才不是有心的,请哥儿高抬贵手,饶了奴才吧。”

    管事也一旁道:“就是就是,得饶人处且饶人。他知道错了,你可怜可怜他,别说刑杖五十,就是二十下也能要了他的命去。”

    茹筝撇撇嘴,“我又没说要打他,我只是拿了东宫的旧例给你们参详。人是内府的,怎么处置还是你们决断。不过我的衣服的确是殿下赏赐的,这油又是给兰君添灯烛的,他得罪了我不打紧,可不敬殿下,不敬兰君,不教训教训怎么能说得过去?”

    “他、他不是故、故意的。他、他是被、被我吓、吓着了,哥、哥哥你别怪、怪他,我、我给你赔、赔不是……”站在茹筝身后的李允昭一直低着头,此刻再也忍不住开口替卢氏辩解。

    但话音未落,茹筝猛地回身,啪的就甩手给了李允昭一记响亮的耳光。

    李允昭始料未及,无辜的望着茹筝,茹筝劈头盖脸的责骂他,“你不出声没人把你当哑巴!我就知道跟你出来肯定没好事儿!你这个丑八怪,也不打盆水看看自己什么德行,这里可有你说话的份儿!别以为殿下留你在庆瑞斋养花儿,你就一步登天了!你这个样子给看门的提鞋都不配!既然知道自己长得丑,就没事别到处乱跑出来吓人。告诉你,别以为先罚了他,回去之后你就可以安生!庆瑞斋里头还轮不到你作主呢!今儿要干的活儿你可干完了?没干完就快滚回去干!滚!”

    大奴才骂小奴才,透着十足的厉害和精神头儿。

    李允昭不敢再多话,偷偷朝卢氏望了一眼,凑巧卢氏也正神色哀哀望向他。

    李允昭鼻子一酸,捂着脸转身就跑。一口气跑出好远,心里又记挂卢氏的安危,抹了两把眼泪匆匆折返回来,不敢近前,只躲在不远处一棵大树后头瞧着。

    这边,卢氏已被管事命人绑了押在院门口,不一刻拿板子的侍卫来了,李允昭心里默默数着,整整二十下。李允昭泪流满面,侍卫掌刑之后与茹筝一并说笑着走了。卢氏被松了绑,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管事叫人抬他去下人的耳房。李允昭一路跟着确定了卢氏的住处,这才暂且忍下心中悲痛,快步回了庆瑞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