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住星空》本书前传
对我们而言，时空显得是四维的，而在m理论是十维或者十一维的，这是怎么回事呢？为什么我们不能观察到另外的六或七维呢？ ——霍金 一 米兰达出生在这架逃离旧家园的飞船上，迄今为止，她只在四维投影中见到过行星的样子。 二十七岁的她是飞船上唯一一个孩子，除了和卧床的母亲在一起以外，她大多数时候都跟着一头金发的伊芙——后者虽然看上去也像个孩子，但是已经经历过七次转世，真实年龄早已超过一万岁。 假如不是因为同情米兰达的母亲，伊芙说什么也不会接受这个带孩子的差事。不过相处了一段时间后，她反而觉得，与其和那些老家伙们聚在一起唉声叹气，还不如逗逗这个孩子来得有意思。 面对米兰达那些奇奇怪怪的问题，她也越来越应付自如。 “转世是什么意思？”米兰达问。 “……就是拔下你的一根头发，把它变成一个更年轻的你，然后砰的一声，原来的那个你死掉，全新的你在更年轻的身体里醒过来，像做了个梦那么简单。”伊芙已经有办法把极为复杂的技术细节，用孩子能听懂的话解释出来。 “那魔网又是什么？” “是你母亲告诉你这个词的吧……”伊芙压低了声音。 “是迦勒说的，他说……我们要从这件事情里吸取教训。”米兰达学着大人的样子说道。 伊芙皱着眉头。迦勒是飞船上的智者。据说他已经转世八百多次，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但他总是一副沉默寡言的样子，不可能对着一个孩子说出这样的话来。一定是米兰达偷听来的。 “魔网本来是个好东西，只要它能覆盖到的地方，人人都可以施展魔法……”伊芙透过飞船舷窗看着那个淡蓝色的星团，有些出神。飞船已经经过六十多个星云，伊芙觉得大可以在其中任何一个停留下来。但是没人同意这一点，他们都被吓破胆了。 “我也可以吗？”米兰达看上去很兴奋。 伊芙将思绪和目光都从舷窗外收了回来，“什么？” “魔法，施展魔法。”米兰达提醒她。 “以后恐怕不会有魔网了。”伊芙回答。 “为什么？和迦勒说的魔网舒醒有关系吗？”米兰达问。 伊芙吓了一跳，她没想到米兰达连这样话也听到了。关于魔网舒醒的话题，在飞船上是个禁忌，很少有人愿意直接谈论它——虽然每个人都在想这件事情。 “……是的，就是这个原因。”她低声回答。 “怪不得你总是盼着我睡着呢，原来舒醒不是件好事……”米兰达撅了撅嘴。 “不……”伊芙往各个方向看了看，确定没有人靠近，才轻声解释道：“不是这个意思，魔网本来是死的，是我们造出来的东西，但是有一天它活过来了，有了自己的意识。” “我不明白……”米兰达眨着眼睛。 “就像你睡觉的床，有一天活过来了，想要把你吃掉，是不是很吓人？”伊芙做出张牙舞爪的样子，把米兰达吓得在一尘不染的飞船合金通道里奔逃起来。 后来的日子里，米兰达渐渐知道，魔网是七万多年前开始建造的，在神圣第二魔法帝国的历史上，一度成为星际殖民最有效的手段，直到数十年前，魔网突然拥有了自我意识为止。那是帝国的末日，无数人在那场浩劫中失去了生命，其中就包括米兰达的父亲。 三十二岁那年，米兰达第一次问受伤卧床的母亲：“您能和我说说父亲是什么样子的吗？” 蒂娜看了一眼女儿，嘴巴几次张开又合上，最终一个字都没有说，只是默默地流泪。 米兰达懂事地闭上了嘴，没有再问下去。从那一天起，她对魔网从好奇变成了深深的憎恶。 二 三百多年后，飞船降落在银河系第二旋臂的某颗行星上。智者迦勒觉得这里已经距离旧家园足够远了，他将这颗行星命名为卢西恩——古语中重生的意思——寓意不言自明。 即将成年的米兰达在走下飞船时一边搀扶着母亲，一边问伊芙：“不是说这里距离仙女座就有两百多万光年吗？为什么飞船只飞了几十年就到了？难道我们比光还要快？” 飞船技术官克拉弗兰正好走过米兰达身边，笑着向她解释道：“我们确实花了两百多万年才从仙女座来到这里，但是因为接近光速，所以我们的钟走得特别慢……要不是那该死的减速瓶颈，我们本可以更早一些到达的。” 米兰达似懂非懂地看看克拉弗兰，又看看伊芙。 “是这么回事。”伊芙撇了撇嘴，大概是对自己的“学生”有些失望。 此时，米兰达的注意力都在这颗全新的行星上，没注意到一旁的母亲正看着行星表面荒凉草原，神情萧索。 三 米兰达第一次转世是在银河历1442年，虽然过程有些复杂，手续也很麻烦，但是归根结底，确实如伊芙所说，就像做了个梦之后从全新的身体里醒来。 这些年，包括她和伊芙在内，孤悬星外的最后几百个智人，已经在卢西恩建立起了新的家园。 经历了最早也是最艰难的几百年后，智人种族繁衍到了一万多人，各种秩序也慢慢被建立起来。魔网这个词，在这些年里一再被提起，但是每次提起它都会伴随着激烈的争吵。 终于，在银河历1767年，灾后重建委员会举行了关于“魔网”的一次公投。总共一万两千多张选票，有九千多张反对发展一切与“魔网”相关的核心技术，其中就有属于米兰达的一张。 “假如母亲知道，会很高兴吧……”米兰达得知公投结果时，流下了悲喜交加的眼泪。她的母亲蒂娜在几百年前病入膏肓时仍拒绝转世，成为来到新家园后第一个主动结束生命的智人。 米兰达认识的所有人都对这次投票结果很满意，但是当她问起伊芙的看法，后者却只是无奈地笑笑，第一次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四 银河历38640年，米兰达第十九次转世时，已是神圣第三联邦的一位议员，联邦第四十六星域都在她的权力影响之下。 关于魔网的恐慌已经渐渐被人淡忘。新智人们甚至不清楚魔网到底是什么，只有联邦宪法中的那条魔网禁令，仍然提醒着最早的那批移民，危机随时可能降临。 在第二十次转世到来之前，米兰达收到议长召唤，回到了卢西恩——如今的联邦首星，已经成了一颗纯粹的行政星球。 而联邦议长，正是那个逃离旧家园的飞船上沉默寡言的智者，迦勒。 有意思的是，这一次相遇，米兰达已经到了快要转世的年纪，而迦勒却还是个刚刚转世一百多年的少年。不过，这不会影响米兰达对迦勒的尊敬，假如没有后者的领导，新的文明不会这么快就被建立起来。 在卢西恩，米兰达见到了很多熟人——七十几位议员全都是乘坐那驾飞船逃出来的幸存者。虽然经历数十次转世，所有人的相貌都有了或多或少的变化，但米兰达还是一眼就能认出其中的大多数。 所有人都认识米兰达。这不奇怪，米兰达是逃离旧家园后第一个出生的智人，即使她从没有见过旧家园，这些老家伙们还是把她当做“自己人”。这多少让米兰达有些感动。 在这次兴师动众的重要会议上，迦勒向大家公布了一项新的技术，可以用来防止魔网入侵的技术——空间维度锁。 “您是说，在银河系外围布置维度锁？可这项技术不是还不成熟吗？”站起来大声说话的是一个英俊的男人，米兰达记得他的名字，克拉弗兰。他是那驾飞船上的技术官，数万年过去，他一点都没有变，仍然是一个科技迷。 “已经到了可以实用的阶段了。”议长迦勒安详的神情和他此刻年少的相貌多少有些不协调。米兰达在想，自己每次刚转世后，在四十六星域召开分议会时，说不定那些新智人们也是这么觉得的。 “那您准备把那里锁定到几维呢？”有人问迦勒。 “三维！”迦勒的回答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虽然人数不多，但大家还是免不了交头接耳。 “那样一来，恐怕大多数空间技术在那里都不能使用了……我们等于是用一个围栏把自己关了起来，您不觉得这有点保守吗？”提出反对的人是伊芙。从会议开始时米兰达就注意到了她，但她一直静悄悄地坐在角落里，直到现在才第一次发言。 “对啊，把那里压成一张三维纸片，我们自己不也过不去了……”有人应和道。 迦勒沉默着，等到诸位议员们把想说的话统统说完，才给出他的理由：“过去三万年里，旧家园的亮度下降了百万分之二。” 整个议会大厅里，顿时鸦雀无声。即使年龄最小的米兰达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过了很久，才有人起身：“或许我们可以再去得更远一些？” 没有人响应他的号召，所有人都厌倦透了漫长的星际航行，而且多远才是足够远呢？ 米兰达犹豫了一会儿之后，提出了她在联邦议会的第一个问题：“三维空间能阻隔魔网吗？” “这是个问题。”克拉弗兰响应道。“魔网虽然被设计成四维系统，但是它大可以在三维空间内运行，只不过效率低一点……不对，三万年了，天晓得它自己已经演变成什么样子。我觉得维度锁拦不住它。” 当克拉弗兰说三万年时，所有人都理解他省略了时空之间的换算——新旧家园相距数千万光年，他们来到卢西恩的时候，旧家园就已经过了几千万年，但是魔网也受光速限制，它要来到这里，同样需要花费差不多的时间。 迦勒等到克拉弗兰说完，才继续解释：“维度锁不会杀死所有生命……” 坐在米兰达右侧的一位议员小声附和道：“某些碳基生物就是三维的。” “……但是它们的发展会因为维度锁，而被限制在第三文明阶段。”迦勒说出了他的结论。 “您是说……早期电磁波文明？”克拉弗兰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没错，这样一来他们也就撞不上文明自毁墙了。”迦勒解释道。 这一次，米兰达也听懂了——早期电磁波文明没法远离恒星系，只会不断制造电磁噪音，加大宇宙辐射底噪，对于以能量波为载体的魔网来说，会是天明自毁墙就是第四文明阶段末期，几乎所有自明都会在那个阶段自毁，绝少例外。事实上，联邦立法禁止发展魔网核心技术，等于是承认了第七文明阶段同样是一道自毁墙。 “而且，”议长大人年轻的嗓音打断了米兰达的思绪，“在星系外围布置三维锁，可以起到隐形透镜的作用，只要我们把自身行动限制在那三个维度以外，从星系外就观察不到我们。” “这点我不同意，只要通过观察次星系运动，一样能推测到我们的存在……”克拉弗兰反驳道。 “总比完全暴露要安全得多。”迦勒解释道。 “那为什么不彻底一些，把那里锁定到二维，或者一维呢？”有人提出了一个很符合逻辑的问题。 “能量……以恒星自身作为能量源，我们最多将其星域内的七个维度蜷缩起来，再多就要额外的能源了。”迦勒笑了笑，“考虑到我们要布置的恒星系总数，我想不用我提醒大家，这会是多大的能量缺口吧？” 迦勒显然是有备而来的，可即使如此，他还是花了整整七天时间，来向大家解释这个方案的细节。第七天，维度锁计划在议会中几乎全票通过，唯一的反对票来自伊芙。 傍晚走出议会大厅时，克拉弗兰脸上的表情隐隐透着兴奋：“大工程啊……”米兰达朝着他笑笑，突然想起自己几万年前，离开那座飞船时，问过的那个关于光速的傻问题。 这时，伊芙就在她身边低着头匆匆走过，米兰达没有注意到她。 在随后几天的工程细则商定中，更多技术官员加入了进来。 最终，这项史无前例的浩大工程被命名为“星锁计划”，也有人将这项计划形象地称为“折纸计划”。 考虑到工程的庞大，最终的方案并没有采用迦勒一开始设计的那个，即在银河系最外围设置维度锁，而是以距离银河系中心三万光年作一个十维球，在球面附近的所有恒星系都将被锁定在三维。 为了配合星锁计划开展，联邦还在随后立法，将指定的三个维度列为禁区，联邦所有星域内，一切大规模生产活动都不得在这三个维度内进行。 这项立法通过时，伊芙照旧投了反对票，她在愤然离开议会大厅时留了这么一句话：“恐惧正代替我们做出决定。难道没有人看出来吗？我们这是在亲手为自己修建一座监狱，而这样做的结果，等于是放弃了整个宇宙……” 伊芙的话让整个议会足足沉默了一分钟，但是一分钟后，大家只当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米兰达觉得心里有些痛，但想到母亲那张悲伤的面孔，她觉得自己的决定是对的。 克拉弗兰击败了两位竞争者，以半数以上票的绝对优势，成为星锁计划的总执行官。米兰达所辖的联邦第四十六星域因为她在议会中不错的人缘，得到了其中近三十分之一的工程份额。 星锁计划开始执行数百年后，银河历39，113年，第二十次转世后的米兰达接受了克拉弗兰的求婚。迦勒主持了他们盛大的婚礼，那一天，克拉弗兰为米兰达点燃了一颗恒星，整个神圣第三联邦都看到了这一幕。虽然克拉弗兰的做法严重违反了联邦环境保护法案，并且被罚重金，但米兰达在那一刻，还是觉得幸福极了。 在联邦婚姻条款上的婚期一栏，她和克拉弗兰一起，填上了一百万年。 这桩几乎受到所有人祝福的婚姻，在最初的三万多年里，如同大家预料那样幸福美满。可随后就在猜疑和厌倦等等负面情绪中，快速冷却了下来。 五 银河历76，211年是一个重要的年份，从这一年开始，神圣第三联邦的历史将正式超过神圣第二魔法帝国——后者的纪年在唯一一波幸存者逃离旧家园时，就永远定格在了76211年。 也是在这一年，联邦运行了七万多年的代议制在全民公投中被废除。议长迦勒正式卸去任职。在联邦历史上他是唯一一个议长，这本应是个了不起的荣耀，然而，因为过于雄心勃勃的星锁计划耗去了太多的资源，迦勒被新智人们冠上了独裁者的称号。 不过，迦勒等第一代移民们，用交出权力为筹码，换来了他们想要的东西——将星锁计划写进联邦宪法。 议会解散后，米兰达的第四十六星域议员身份也自动解除，她回到了卢西恩，过上了平静的生活。至此，以迦勒为代表的魔法帝国遗老们，除了克拉弗兰仍旧担任星锁计划总执行官以外，其他人都正式走出了历史舞台。 伊芙已经消失了很多年，没人知道她在哪里。 六 银河历1，106，427年，米兰达在第六百零二次转世时，选择了男性身份。他和克拉弗兰的婚姻已经结束很久了，两人没有孩子。 卢西恩已经变得越来越不适合居住，只有迦勒和米兰达等几百人仍旧生活在这颗联邦最古老的行星上。 七 星锁计划总共花费了一千七百多万年，在最后一个计划中的恒星系被装上维度锁时，整个神圣第三联邦举行了盛大的欢庆仪式。 然而这个时候，计划的倡导者迦勒和第一任执行官克拉弗兰，都早已因为厌倦生命而放弃了转世。 联邦最终请到了米兰达作为这项计划的代言人，向全星系广播了她的讲话。 “……这项蕴含了伟大智慧的工程，证明了我们拥有改变世界的力量，更证明我们拥有与之相称的超凡耐心……它的意义是让我们的后人能够免于恐惧……这是联邦缔造者迦勒留给我们最大的礼物……” 当米兰达放下发言稿时，突然想起最后一次看见伊芙的样子。 那一天，当着所有“自己人”的面，伊芙说这个计划是在修建一座监狱。 八 银河历412，007，981年，米兰达在她位于卢西恩的家中见到了伊芙。 经过了数十万次转世，伊芙的模样早就翻天覆地，但米兰达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她，或许是因为那一头淡黄色的头发。 “变成男人的样子不赖嘛……”伊芙还像是在那架逃亡的飞船上一样，把米兰达当做一个孩子。 米兰达突然觉得视线有些模糊——她已经几千万年没有过这种情绪了。 “听说联邦把卢西恩送给你了？”伊芙微笑着。 “只是把软禁换了个好听点的说法。”米兰达苦涩地摇摇头，“这些年，你都去了哪里？” “带我到处看看吧……”伊芙自然地回避了米兰达的问题。 夕阳西下，巨大的卢卫一出现在天空正中，上面的城市遗址仍旧隐约可见。 走在荒凉的街道上，米兰达随口向伊芙述说起最新的消息：“……魔网进化了，它在星锁外布置了数亿个基因牧场，假如放着不管，估计要不了几十万年，星锁就会被全部腐蚀掉……联邦已经吵得不可开交，可谁也不愿意去和魔网开战……” 她哭笑不得地摇着头：“你知道吗？他们居然通过了一份所谓的‘波脏水计划’，说是要用星锁上那些劣质基因去污染魔网的基因牧场，连一部分转世技术都被拿来武装那些低级生物了……” “我去了星锁……”伊芙突然打断了米兰达。 “你去那里干嘛？”米兰达想到了一个更重要的问题：“没人替你解开维度锁，你怎么能进得去？” 伊芙淡淡地笑着，在一截破败的断墙上坐了下来，看她的样子，不像是准备回答米兰达的这个问题。 米兰达看着眼前的建筑残骸，突然意识到，这里就是当初通过星锁计划的那个议会大厅，也是在这里，伊芙说星锁计划是一座监狱。 “你知道吗？”伊芙开始平静地述说她的见闻：“那里的三维生物，把力细分成了四种，在他们眼里银河系像一个碟子，而我们都是暗物质，直到现在，他们还没完全搞清物质和能量之间的关系……我在离开之前，和他们做了个游戏，我问他们：消失的七维到底去了哪里……”说到最后那个游戏时，她的神情一点都没有恶作剧的痕迹，反而带着深深的悲悯。 “真是一群可怜的家伙……”米兰达笑了笑，不过她不理解伊芙要为什么会去同情那些低等生物。 “对啊，真可怜……”伊芙突然扭过头来，夕阳照在她金黄色的头发上，米兰达恍惚间像是看到了那个最初的伊芙。 然后，当伊芙第一次向米兰达提出问题时，后者瞬间僵住了——她终于知道，伊芙同情的到底是谁。 “那假如光速也是一把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