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观音法会
农历二月十九，是观音菩萨诞生之日，在这一天，每个寺院都会举行盛大的观音法会。如果是观音道场的寺院，法会在零点便会开始，僧侣和信众们一起隆重迎接观音菩萨降临。在万寿寺，法会举行时间是早晨8点30分。 一大早天没亮下起了雨。下到后来没有要停的意思越来越大。即便如此也没挡住来参加法会的信众，男女老少云集观音宝殿。8点25分，寺院的僧众身搭法衣，手执法器，威仪具足，静静等待法会开始。普照法师于左首前方，低眉敛首。维那妙善法师在右位前端。香灯妙慧法师正在安排信众列位，将法本《观音宝忏》发到信众手中。另有法师将写好的牌位拿进殿贴起来，右面是延生牌位墙，左面是往生牌位墙，正中一尊高大庄严的千手观音像端坐于莲花宝座上。 8点30分，一声磬响，法会正式开始。随着佛号声声，万寿寺方丈智圆法师身披红色袈裟入殿，依照佛教仪轨，拈香主法。智圆法师上香毕，便步到殿中侧位合掌诵持佛号，此时四方信众依次排队，在香灯妙慧法师引导下一一上前礼拜上香。供台上放满了信众供养的鲜花和水果，殿内香雾萦绕，梵音悦耳，殿外大雨倾盆，甘露遍洒。我在人群中穿梭拍照，一会用广角拍摄大场景，体会庄严的气氛。一会用长焦捕捉人物特写，感受佛教徒的虔诚。敬畏之心油然而生。 信众们井然有序慢慢朝前移动，上香完毕的，从另一个方向绕回原来的位置。一个身着蓝色帽衫、四五岁的小男孩引起了我的注意。他夹杂在大人的队伍里显得异常醒目，稚嫩的脸微微上仰，小手合掌，一步步跟着前行，时而回头看看身后一个年轻的女子，大概是他的mama。小男孩走到香案前，跪在拜凳上拜了一拜。妙慧法师将檀香木递到年轻女子手里，那女子接过檀香木，顶礼，上香，合掌跪拜，小男孩站在旁边注视着她。 法会上难得见到小娃娃，我觉得应该拿长焦捕捉这么难得的瞬间。等我换好镜头回到殿内，小男孩不见了。只见那位年轻女子低首合掌诵念观音菩萨圣号。我里外扫视了一圈，小男孩踪影杳无。外头这么大的雨，不可能跑出去玩。 在殿前檐下登记牌位的耀志法师叫住我：“唐一，找啥呢？” “哦！一个小男孩，四五岁的样子。刚还在里面，上完香就不见了。我估摸是哪位居士带来的，怕跑丢了，出来找找。师父有没有看见？”我说道。 “那我还真没注意，小娃娃应该有家长带着。一会中间休息时你再问问去。”耀志法师说道。 我又进殿继续拍照。智圆法师已经开始洒净了。只见他端立于殿中，正对观音菩萨，一手执杯，另一手捏了个法印轻扣于杯沿，七遍甘露水真言唱毕，一杯清水皆化甘露。然后智圆法师拈枝将甘露洒向信众以及虚空法界。 一个蓝色的人影一闪，小男孩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他蹲在智圆法师近前，仰起小脑袋专注地看着法师。我担心他捣乱，赶紧看那个年轻女子，心想大人怎么不过来牵走。那女子纹丝不动，兀自诵经，浑然不觉。我想去牵小男孩，却见智圆法师低头对他微微一笑，扬手将甘露洒在他头顶，然后继续主法。 我向小男孩走去，他似有察觉，扭头瞪我一眼，起身挤进人群，又不见了。 嘿！小兔崽子，跟我捉迷藏怎的！今天一定要把你逮到，拎到家长面前教育一顿，不要放任小孩在法会现场跑来跑去。 我追出观音殿，哪有小男孩的影子。只好悻悻然返回。 法会中场休息时间。僧众们去了客堂，信众则上厕所的上厕所，写牌位的写牌位，喝水的喝水。功德会的居士解下海青，拿出包里自带的点心糖果到处分发。一个富态的老太太向我笑眯眯地走来，正是功德会里年龄最长资格最老的柳老居士。老太太近八十的高龄身体硬朗，耳清目明，都说是她念佛多年带来的福报。 “小唐啊！今天辛苦啦！”柳老太太说道。 我笑道：“哪里，师父和老居士们辛苦！” 柳老太太神神秘秘地凑过来，我不得不猫下腰，把耳朵递给她。她小声问道：“小唐，那个是不是你女朋友？” 我吓了一跳：“哪个？我没有女朋友啊！” 柳老太太扯住我，伸手指了指我身后。我回头一瞄，那个我以为是小男孩mama的年轻女子正在不远处靠着柱子发呆。 我笑道：“柳阿姨，那个不是我女朋友，我都不认识。” 柳老太太跺脚：“哎哟！我搞错喽！我见你一直在看她，以为是你女朋友呢！”说完拍拍我肩膀，和别的居士寒喧去了。 我哭笑不得，我看她是因为那小男孩。 耀志法师看到这一幕，笑着说：“唐一，不要娶媳妇，出家算了！” 我呵呵笑，没接话。顺便坐到耀志法师身边，对他说：“好奇怪，那个小男孩出现了一下又不见了。” 耀志法师道：“家长带走了吧！” 我说：“没人管呀！智圆法师洒净的时候，他跑到中间蹲着不走，也没见有家长出来。” 耀志法师说：“那可能是在诵经，不方便吧。” 我说：“大概是吧，有个女的像是他mama。诺，就那位……”我看向靠柱子那个年轻女子，刹那间一惊，手里的相机差点落地。 隔着纷纷扰扰的人群，穿着蓝色上衣的小男孩，如此扎眼地和年轻女子站在一起并轻轻靠着她。而女子依然发着呆，对小男孩不理不睬。 小男孩察觉到我在看他，突然冲我一笑。我浑身汗毛莫名其妙竖了起来。 用手肘碰碰耀志法师，小声道：“师父，你看那边？” 耀志法师望过去：“看啥？” “那个靠柱子的女的。” “看见了，怎么了？” “小男孩呢？”我小心亦亦问道，虽然心里基本上已有了答案。 “没看到啊！要不你上去问问。我要写牌位了。”耀志法师回道，便不再理我。 我终于没忍住，向年轻女子走去。一边走一边盯着小男孩，越靠近，心越慌。 小男孩并没有要跑的意思，见我越走越近，脸上露出好奇的神色。 “阿弥陀佛，你好。”我走近女子，像佛教徒那样合掌行礼。虽然没有皈依，但在寺庙里，人与人之间打招呼大多都这样。 年轻女子愣了愣，反应过来，立刻挤出一丝笑，合掌回礼，却不言语，等我开口。 “咳……这位居士，我想冒昧地问一下。不知道会不会冲撞。”我尽量挑捡合适的词汇，考虑如何讲这件事。 她微笑道：“我还没皈依，不是居士。我叫杨晓芸，你可以叫我阿芸。” “我叫唐一，寺院工作人员。”我也自我介绍。 “嗯，看见你一直在拍照。”阿芸跟大多佛教徒一样，一听我在寺院工作，流露出羡慕的表情，同时也多出一份信任，她说：“刚刚你要问我什么事？没关系你问吧！” 我问道：“你有孩子吗？” 阿芸脸色一变，微愠道：“我没有孩子。” 我意识到自己的莽撞，赶紧赔不是：“哦对不起，我误会了。那没事了，不打扰您了。” “等下。”她叫住我。“你为什么问这个？” 我瞟了一眼面前那小男孩，解释道：“我看到一个小男孩，大约四五岁的样子，跟你在一起，以为是你的……” 阿芸怔怔地看着我，眼泪滚落下来，低声道：“你说的小男孩要真是我的孩子就好了。如果我的果仔没出事，今年就六岁了。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在叠连的“都怪我”声中，阿芸的眼泪扑簌着直往下掉。 小男孩见阿芸哭，伸出双手抱住阿芸大腿，小脸紧紧贴着她。 阿芸自顾自的讲着：“如果不是那天出差，我像平常一样亲自送果仔去幼儿园就不会出事了。果仔就不会坐幼儿园的车出车祸……” 我明白发生了什么，不禁黯然。一时找不到安慰的话，我知道任何安慰都是徒劳。 我低下头，注视着小男孩轻轻问道：“嗯，那天果仔是不是穿蓝色的帽衫……” 阿芸瞪大眼睛激动地说：“是的是的，你怎么知道？你以前见过我们家果仔吗？” 我艰难地说道：“以前没见过，今天才见到。” “啊！”她急切地四处张望。“哪里？果仔在哪里？” 我木然道：“就在你身边，正抱着你。” 她左看右看，哪里看得到。围绕柱子转了一圈，哭道：“果仔，他在哪里？我见不着他。他是不是穿的浅色牛仔裤，黑色小皮鞋？” “是的。” “出事那天果仔穿的就是这身衣服。”阿芸抽泣起来。 “他一直跟在你身边，上香的时候，他就在你前面。”我说道。 阿芸哭道：“我不信！为什么你能看见他而我却不能？我是他mama，他为什么不让我见他？” 我无语。不知如何解释这个问题。 这时磬声响起，法会又开始了。下半场是拜忏和上供，最后回向。法会方得圆满。 信众们纷纷涌进殿内。僧众依序进入。智圆法师向我和阿芸这边若有若无的看了一眼。 我灵机一动，对阿芸说道：“法会结束后我带你去见智圆法师吧！听听师父怎么讲！” 阿芸含泪点头，转身进了观音殿。 小男孩站在原地，一直盯着我不放。我蹲下身，轻声说道：“果仔，快进去吧，一会该找不到mama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