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5 第六十四章 田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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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战是最麻烦的,尤其对于此刻的田豫而言。 敌人是谁?在哪里?有多少?他回答不出来,也根本不可能回答出来。 这些事原本也不是他的责任。 但那个前一刻还在捉着他的手叽叽呱呱讲闲话的济阴太守,在听到敌袭的消息时,像惊弓之鸟一样跳起来就逃走了! 紧接报信的两名仆役之后,有偏将和兵曹衣冠不整地跑来,却见不到应当守护这座城的人,他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田豫便是在那时想清楚了一些事。 敌人不是大张旗鼓地围城,而是趁夜袭城,可见他们的兵力不足支撑太久,天明时各城援军只要赶来,敌军必退; 黄河以南有刘备军无数营寨哨探,敌军无论从东西哪个方向绕行过来,白日里赶路,必有斥候来报,鄄城替刘备镇守粮草,如此重城,不会全无防备; 既然人数不多,行踪又十分诡秘,田豫想,多半是自北岸渡河而来——秋雨连绵,黄河水波涛汹涌,想要跋涉渡河是不能的,他们还得凑出许多船舶; 人能渡河,少量马匹也能渡河,但冲车、投石车、云梯车也能渡河么? 没有了这些攻城器械,他们要如何攻城? 田豫的脑子里有许多纷乱的信息,但就在那一瞬,他已经大致勾勒出了这场夜战的思路: 城中有内应,不可能是什么贼,多半是不服刘备,又与冀州沾亲带故的世家豪强筹谋,这事必定已经计划许多时日,也就糜芳这种混吃等死的小舅子傻吃憨睡,毫无察觉; 夜袭最经典的技巧是四处放火,制造恐慌,但内贼重点只有城门和粮仓,守住这两处,什么都好说; 糜芳的废柴恐怕也在对方计划内,指望糜芳敏捷高效地做出应对是不可能了——挟了人家的小舅子以令守军吧! 到处都是火,到处都有牲口在嘶叫,到处都有人在哭喊,于是偏将和参军脸上就带了些心慌意乱:要守还是要降? “贼兵不过虚张声势,待天亮时援军赶到,贼必自退,诸位何疑?” 有人张张嘴,一脸为难,“田使君,我们使君何在啊?若他不在……” “印绶在此,便如太守亲至!”田豫面不改色道,“我观足下之色,欲不战而降耶?” 他自灯火后走出,那人的目光从他一只手上的印绶移到他另一只手上仍染着血的长剑,脸色就变了。 “糜子方有姊丈兄长,”田豫冷笑了一声,“诸位也是如此么?” 糜芳是个蠢的,不曾得信,这些人却未必全不知情,他们只是犹豫不决,要看一看上司的态度,上司若是投了,他们便想着跟着一起投——天塌下来,个高的顶着嘛! 但现在田豫给这位外戚提前找好了站位,他既然不投了,若是下面的没保住鄄城,什么后果? 那些世家躲在黑夜里四处放火,可没站到前面来!站到前面来要为战事不利负责的,是他们! 那些人眼里飘飘忽忽的为难与犹豫突然不见了。 “城门还守着,”有已经想得清楚的偏将立刻说道,“不曾丢。” “南城万寿里那一户,”田豫问道,“是什么人?” “那家姓王,家中有人在宛朐作县丞,祖上……” “他家的楼极高。”田豫说,“派一百兵士将他家围住,再派一百弓箭手上楼,有人自北城来,弓箭齐射!” 有人立刻惊叫起来,“将军!恐怕误伤了百姓啊!” 那张脸白日里看着是很温和的,端正里带了一丝书卷气,看着更像一位饱读诗书的文官,可此时满室灯火摇曳里,却照出了他冰冷的杀气! “尔欺我如稚童乎?” “将军!”那人脸色一霎惨白,“小人再不敢了!” 误伤百姓?怎么会误伤百姓! 这样兵荒马乱的夜里,百姓怎么可能四处乱跑?他们只会躲在家里,哪怕是自家的屋顶被殃及池鱼一把火给点了,他们也只会拎着破木桶往附近的水井处打水回来灭火——就算他们想逃出城,那也得等到天亮啊!那些贫苦百姓夜里如盲,他们怎么跑! 在这个夜里奔着粮仓去的,只有一种人。 鄄城火势熊熊,很快照亮了夜空。 有远处营寨守夜的士兵见了,赶忙跑下箭楼,报与值夜的队率,队率再匆匆忙忙将校尉吵醒,又有人披着衣服跑进夜凉如水的秋夜里,对着远处那火红的夜空张望一会儿,立刻喊着要人敲起焦斗。 有近处的弓箭手密密麻麻站满那华美的三层阁楼,就连房顶上都坐了一排弓手,待一声令下,弓手便弯弓搭箭,将冰冷的箭尖指向燃烧的土路。 这一条是通往粮仓的必经之路,先有人背着柴薪跑来,而后有人手持火把跑来,再然后图穷匕见,有人顶了藤牌,踩着一路的尸体,小心翼翼向前蹭。 那也是眼睛通红,牙齿里泛着血沫的人啊!他们咆哮着,狰狞着,咬牙切齿,泪流满面地向前! ——他们怎么能不向前呢?!主君待他们那样和善,或是曾经为他们的父母请过医师,或是让他们的小儿子尝到过饴糖的滋味,或者他们的女儿打碎了珍贵的杯盏不曾被责罚,又或者他们自己在午后的阳光下打了个盹儿,耽误了主君骑马出游,却免了那一顿鞭子。 那是天高地厚的恩德,足以让他们用这条命去偿还。 他们就是这样一步步向前,身侧不断有人倒下,勇气也不断消失,直至最后一个人也崩溃了,丢下那面比他性命还要昂贵的藤牌,转头就跑。 但又一轮箭雨倾泻下来,将他对主君的感激之情牢牢钉在了这个燃烧的黑夜里。 那里也被反复争夺过许久,有不知谁家的部曲冲过来,在一片混战中打开了城门,但城门的第二道防御工事已经被建立起来——毕竟当田豫算到敌军不能大规模攻城后,便将防御重心放在城门处。 四面都是弩,机扩绞紧弓弦的声音咿咿呀呀,一轮接一轮,像是有永远都用不完的弩矢——好阔气呀! 鄄城原本就有最精良的弓弩!还有最锋利的戈矛,最结实的盾牌!这样四面八方压过来,压得人喘都喘不过气!什么人还能更进一步! 然而“田”字旗下那些士兵的确是与普通的世家部曲不同的,当前面的人倒下,后面的人就捡起他的盾牌,继续向前!可他也不过只走了几步,四面的强弩射穿盾牌,狠狠扎进他的胸膛! 但不要紧,死了也不要紧,只要再往前几步,三步,两步,一步!那拒马上还挂着他兄弟的尸体呢!可他也要趴上去!趴上去再死,后面的人就有了一步梯子!再来几个!再来几个! 他们总归可以一步步地翻过去啊! 可是,后面的同袍呢? 数千人的生命,原来就这么微不足道吗?连这一条从城北到城南的路铺不满吗? 田豫就站在这条路的尽头,他看了很久,直到守军又渐渐将城门夺了回去。有人跑过来,低声向他报告北城门的战损情况。 这位连铠甲都来不及穿的文士静静地听着,有风将他的罩袍鼓起,遮住了眉边浅浅的伤疤。 “田丰何在?” 田丰在军中,他穿了甲,周围又有几名长牌兵护卫,即使城头的弩手拿腰引弩待他,他也坚决不肯后退一步,牢牢地站在大旗下面。 他有眼疾,世界就比旁人简单了许多,战况如何他是看不见的,他只能靠着亲兵带他步步向前的速度来判断战况。 走得不快,足见守军阻击他们是花了大功夫的,但粮仓如何呢?若守军全副心神都在城门处,他们拿什么守卫粮仓?只要内应一把火将粮仓点了,以刘备所据州郡的疲敝程度,他再征一次粮可可不那么容易! 田丰站了大半夜,已经很疲惫了,但只要一想到这一点,他浑身都抖擞着精神! 只要烧了刘备的粮!刘备坚持不下去,就要退兵了! ——他明年就不会再来吗? 怎么会呢? 可田丰一个瞎了眼的糟老头子还有什么办法呢? 他就那样静静地听,直到有人报来他一个侄子的死讯。 一个侄子,又有一个侄子,他站在一片火光里,一声也不吭,死到第三个侄子时,有人的声音里就带了哭叫! “田公呀!将军他——!” 田丰手中的拐杖握得极紧。 “我知道了,”他说道,“撤兵吧。” 有无数脚步声在他身边响起,但田丰还有一句话没问完。 “世人皆言糜芳无能之辈,”他说,“今夜所闻,大不相同。” 有兵马汹汹赶到了鄄城,一路追着败退的冀州兵到了黄河边。 糜芳穿了铠甲,明光灿烂的,小心翼翼跟在田豫身后,探出头去望一望那些俘虏,再望一望河里浮浮沉沉的东西。 “清点过俘虏和尸首了么?” “虽未完,但甲兵已毕,其中有田丰子侄四人,又有——” 田豫点了点头,“田丰逃了?” 几个小吏互相看一眼,“有降卒说……” 田豫看他们的目光望向黄河,便恍然了。 那是一条不归路。 但田丰拄着拐杖,缓缓走上去时,整个人带着一种超乎寻常的轻松。 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天姿朅杰,权略多奇”的田丰,他的智慧与谋略,都已随着主公一并入土,留在世上的只剩下一个执拗又专横的瞎眼老头子。 他说,如今的河北根本不必惧怕刘备,只要大公子与三公子齐心协力,苦心经营几年,以河北土地之辽阔,士庶之繁荣,何愁不能整顿旗鼓,再与刘备较量一回呢? 可眼见着袁谭投了刘备,袁尚投了曹操,这大好山河都作了人家俎上鱼肉——于是田丰能筹谋的余地就越来越少了。 ——都怪主公! 若不是主公嫡庶不分,长幼无序! 若不是主公听从妇人之言,宠子以貌! 主公何其之愚呀!若是早早将子嗣事定下,刘备就算有关陆这等猛将,又怎么能在数年间便以疲惫之师,兵临邺城之下! 这个老人站在滔滔的黄河边,静听着身边的沸腾与嘶鸣。 士兵们想要回去,可是哪那么容易回城呢? 若他一把火烧了鄄城,河面上必定布满了船舶,那些面目模糊的人会殷勤上前,喜气洋洋地说几句阿谀奉承之语。 现在他狼狈而归,他们为了明哲保身,自然也逃了个十之七八。 有人搀扶着他,想将他往船上领——无论如何,作为主将的田丰总有一艘船的。 可这个老人很是蛮横地推开了他的老仆。 “我岂为审配下!” 他这辈子从来没服过审配!就算审配死了!他也不服气! 田丰就是这样昂首挺胸,在士兵们的哭声中走入黄河的。 当冰冷而浑浊的河水淹没他那一刻,这个哭瞎了眼睛的老人忽然又能看清眼前了。 ——有人在滚滚黄河的尽头等他。 那人身材高大,穿着绛红的袍子,袍子上绣着滚边的金银线云纹,很是华美漂亮,夜雾遇了他,自然恭顺地向两边分开。 可那个气度非凡的男子像是很不好意思似的,见田丰向他而来,还稍微地别开了脸。 田丰心里那些郁结的怒气就是在那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的。 ——主公必定是心虚了!他很得意地想,将自己遇过的不公,爱子与族侄的战死,以及壮志未酬的满腔悲愤都尽抛脑后。 他向着那条长河的尽头,向着他的主公快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