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死里逃生爱憎明
丁小峰被打死的消息很快地传到了人们的耳朵里，在三家子的穷苦人中，非常同情丁家的遭遇，纷纷来到丁家看望丁小峰。看到他那遍体鳞伤的身体，有的忍不住潸然泪下，并且非要说上几句不可：“太残忍了，太残忍啦！咱们穷苦人的命为什么这样不值钱呢？！” 有经验的老年人翻翻丁小峰的眼皮叹气道：“赶快给丁老二抬到地上去吧，弄点纸烧上，赶紧送他上路吧，让他不要牵挂什么啦！” 张迎春在丁小峰睁着的双眼皮上摩挲几下，大家七手八脚要将丁小峰抬到地上，意思是让他双眼合上，安息上路吧，不要牵挂人世间的事啦！ 金荣一边阻挡着一边放悲声痛哭着，嘴里还不时地喊着：“小峰，你不能死呀！你千万不能白白地死掉啊……” “人死不能复生，傻丫头，赶紧送他上路吧！”张迎春眼含悲伤的泪水说。 金荣死活也不相信丁小峰死得那样快，一个活蹦乱跳、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不可能就这样轻而易举的死掉。以前她听别人讲过，奴隶被奴隶主打死以后被扔到山坳里，还有从死神那里挣脱出来的，竟然活在世上。虽说这种事罕见稀有，但毕竟有过，何况丁小峰现在躺在炕上呢？她心想：“他不会死，那种事实会奇迹般地出现在他的身上。” 好心的乡亲们，找一些草帘子放到院子中间，要把丁小峰抬到上面去，金荣疯也似地阻止，并说：“他没有死，他还活着……你们不能……” 俗语说：“屋漏偏遭连阴雨，船破又遇打头风。”就在这个时候，高福田派几个家丁闯了进来，一阵狂吼乱叫，然后晃动几下丁小峰，一看他确实是死了，便对金荣说：“高二老爷打发我们来告诉你，三天之内得把那些债全部还清，要是还不清的话，丁老大别想活着回来见你们……” 人们看着金荣，同情着丁家的遭遇，做梦也没想到丁家在一天的光景里就要家破人亡了，这世界上还有说理的地方吗？金荣啊金荣，你的命为什么这么苦呐，眼看那个还活着的丁老大，也要像现在这个死去的丁老二一样……南海观世音菩萨呀，你发发慈悲吧，不能让阎王爷把他们哥俩都带走啊……因为大家知道，那些债就是砸锅卖铁，在三天内是不可能还清啊！ 秃头上的虱子——这不是明摆着让活人往绝路上走吗？ 站在旁边的张宝发老汉指着金荣劝道：“傻丫头，快去求求高二老爷吧，让他开开恩，发发菩萨心肠……不能光顾着哭，救活人要紧呐……” 平时少言寡语的宗贵才老汉也开口说了话：“你张大爷说得对，想办法救活人要紧。” 平常愿意打抱不平的高长福老汉，看到现在丁家已经成了这个样子，气早就不打一处来了，本来想大发雷霆，可是又压了回去。他心想：“如果再惹怒了高福田，岂不是雪上加霜吗？”于是，他对来的高家家丁说：“我说各位……我说各位，能不能回去与高二老爷讲讲情，多宽限些日子？” “做梦。高二老爷说了，三天期限也就给面子了，否则，丁老大就被押到城里董家大院里的牢房里，同共产党、游击队一样论处。”其中一个尖嘴猴腮的家丁狗仗人势地说。 金荣想想三位大伯的话觉得是理儿，可又放心不下丁小峰。她在屋子里焦虑地转了几圈，扑嗵一下跪在地上，给大家磕了几个响头，然后说：“大爷大叔们，大娘大婶们，兄弟姐妹们，我把小峰托付给你们啦，千万别给他抬到地上……他没有死，他还活着。”说完，她站了起来，将头转向丁小峰，然后两眼直盯盯地看着他，好像在说：“我不忍心离开你，可是大哥他……” “金荣你放心吧，你赶紧去看看丁老大，见了高二老爷好好跟他说说，让他发发善心，把活人先放回来，至于那些债……”张宝发劝慰道。 “要想放人？”还没等张宝发说完，那个尖嘴猴腮的家丁横眉立目地抢话说。“不还清那些债，告诉你们，就死了这条心吧！” 开始，金荣也明白，丁家人身无分文，地无一垄，这不是逼着活人死吗？正像俗语所说的那样：“蝎子尾，黄蜂针，天下狠毒富人心。”这话说得太贴切了，不过，金荣还是抱着一线希望，假如一旦高福田产生了菩萨心肠，放回大哥，大哥不就可以回家了吗？——这只不过是到了无路可走的人才抱有的遐想尔已。刚才她听到那个尖嘴猴腮的话，心里能不像刀割一样绞痛吗？此时此刻，她已经失去了人最起码的意识，呆若木鸡，竟然成了一个旁观者。仿佛阎王爷在向她招手似地说：“来吧，年青姑娘，欢迎你到阴曹地府里……” ——她动心了。 有人说，人要寻死，灵魂是被小鬼缠住了——这就是人们常说得“鬼迷心窍”吧！然而，对金荣来说却不尽其言，因为这场飞来的横祸，丁家毁于一旦，家破人亡，桂花又跟高家少爷走了，这些突如其来的打击，确实让一个少女难以承受。她不知道今后还会有什么样的祸患降临到自己的头上。她心想：“自个儿的命苦，比不上路边的小草，依山山倒，靠水水干；好不容易从那次灾难的死亡线上活过来了，可现在又落到了这步田地，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呢？不如死了算了，这样就没有一切人间的苦恼了。”与此同时，她也恨桂花，恨她不顾手足之情，跟着高家少爷走了。 金荣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拿着绳子，准备去找个歪脖子树吊死，结束自己的生命，可又一想，那样死去，自己的尸首会被人家看见的，三家子的人会笑话自己无能。她的脑海里不断地翻腾着如何去死。猝然间，她想到了高家那口井——那是高家人唯一的一眼吃水井，这样死去可能不会被人发现自己的尸体，而且还能永远让高家的人吃上那不干不净的水。她拿定了主意，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来到了井旁，用手捋了捋头发，然后将身上的破衣服扯一块蒙上了双眼。在她就要跳下去的刹那间，被一双有力的大手钳住。 满脸泪水结成冰花似的金荣，把满腹的愤懑，满腔的怨恨，一股脑地发泄到那只钳住她的大手上，奋力挣扎着，但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那只如同钳子般紧紧钳住她的那只大手。看起来那只大手非要把她从死神手里拉回来不可。她愤怒极了，觉得老天爷太不公平了，连她一向尊敬的张士礼大哥也来找她的麻烦，实在让这位姑娘伤心透顶了。 ——一个人活着的时候得不到自由的权力，连想死的自由权力也给剥夺了，实在是太悲哀啦！ 可能是人一旦迷上了死这条不归路，不让其去实现恐怕是要有一定难度的——现在金荣的心里就是这样。她一心想着去死，这样人间一切的忧愁和烦恼都得到了解脱，那该有多好啊！她不顾一切拚命想一头栽进井里，了此一生，消除人间的忧愁和烦恼。 张士礼还没见过一向尊敬自己的金荣现在这样任性，飞蛾扑火似地想去见阎王爷，天下简直再也没有比她更愚蠢的人啦！他来气地说：“好，金荣，你实在想走这条路我不拦你，不过，我觉得你这样了此一生太便宜瘦猴子高福田他们啦。”他看了看金荣的面部表情，完后故意来气地松开了她的双手，接着说：“金荣，你就这样死去值得吗？你知道，世上还有这样一句话：‘血债要用血来还’。瘦猴子高福田他们是人，我们也是人，我们不比他们缺什么；我们长得两只手不是吃素的，不能就这样轻而易举去死。” 金荣呆呆地看着张士礼，她对他所说的那些话一知半解。也难怪，她作为一个穷苦人家出生的女孩子，现在又孤苦伶仃，能有什么办法呢？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说：“不死，我没有别的路可走啊！” “人，活着的人，一生当中命只有一条。金荣，你不就是想死吗，不能这样白白去死，这样太便宜他们了，死也不能让他们安生啊！” “你的意思我明白，让我跟高福田他们对着干，那不是鸡蛋碰石头吗？” “走，金荣，咱们到那边去。”张士礼指着有几棵树的地方说。 他俩走到那个地方后，张士礼用手撅一根干树枝，然后将树枝折断说：“金荣，你看见了吧，这一根棍子容易断。”他又加了几根，“金荣，你再看看，这些根棍子断就难，不信你试试看。” 金荣把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脸憋得彤红，最终也没弄断，呆若木鸡地看着张士礼，不知他的用意。 “你是个聪明姑娘，还用我点破吗？”张士礼显然是在游击大队成立大会上，从共产党人大个子那里学的诱导方法，浅显易懂，使金荣领会其用意。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穷人团结起来，拧成一股绳，与高福田他们拼命？” 张士礼微笑着点点头，觉得她确实是个聪明伶俐的农家姑娘，并高兴地说：“金荣，你太聪明了，一点就破。” “士礼哥，你是一个喝过墨水的人，你说，我们这些穷人能团结到一块吗？”金荣有些顾虑地问。 “能，只要大家齐心协力就能，历史上有过这样的事实。只要懂得这个道理，就一定能。”张士礼的回答是肯定的。 “咱们团结起来就能报上我们家的仇吗？”金荣还是将信将疑地问。 “能，只要我们跟着共产党走，一定能报上仇。” “共产党是干什么的？”金荣第一次听说过，根本不知道共产党是个组织，还认为是一个人的名字呢。 “就是……”张士礼停了半天说：“就是带领我们这样的穷苦人跟地主老财斗争、跟那些侵略我们的小鼻子对着干的、让我们能吃上饱饭的、过上好日子的组织。” 其实，张士礼也实在说不清楚，但他知道共产党是穷苦人的救星，因此，只能根据自己理解的程度去解释罢了。 “你是说，共产党领着我们能杀掉瘦猴子高福田这个地主吗？” “不光是瘦猴子高福田，还有董大地主……全中国欺压在咱们穷人头上作威作福的人不光是他们两个，老鼻子多了。如果就他们两个人，恐怕你自己就能杀掉他俩。” “我自己就能杀掉瘦猴子高福田和大肥猪董保福？”金荣半信半疑地说。 “为什么不能，他们是人，我们也是人；你长了一个脖子，他们也没长两个脑袋。穷人被他们害死，他们同样也能被穷人杀死……”张士礼越说越来劲儿，恨不得把共产党人大个子和李春海在游击大队成立大会上讲的话，一股脑地倒出来，使金荣更明白一些其中的道理。 ——金荣不但不想去死了，而且还增强了活下来的信心。 日薄西山，夜幕降临，决心活着，活着要为亲人报仇，杀死瘦猴子高福田死了也值得的金荣回到家里，可是，一看到丁小峰那个凄惨的样子，她的心立刻飞到高家大院，想亲手杀死高福田，为死去的亲人报仇。 夜色愈来愈深，人们陆续从丁家回到了自己的家，金荣那悲痛欲绝的哭声却越来越大，深深地震撼着留在丁家的张士礼的心。她那哀恸的泣诉，含有无限沉重的痛苦，无比深挚的悲伤，能不激起张士礼那棵阶级兄弟的责任感吗？但是，他若无其事地走到炕边摸摸丁小峰的头，然后耳朵贴在他的胸口上，感觉到他的心脏在跳动，再摸摸脉搏也在跳动，张士礼的心立刻沸腾起来了。他喃喃自语道：“小峰还有气，他没有死，他还活着……” 丁小峰确实没有死，只不过到阴曹地府那里与阎王爷打个照面尔已，查看他的名字不在花名册上，又给放了回来。不知为什么，穷人的生命力为什么这么强，就像路边的小草，经人践踏蹂躏，依旧顽强活着。他身上终于散发出复生的温度，那热量就像流动的铁水，炽热灼人，在躯体里循环往复。他感觉到温度在自己的周身缭绕。 ——大概人一旦死去，到了阴曹地府，那里可能是一个黑洞洞的世界，不然，人们不能称之为阴间吧？ 从前听一个传说，一名七旬老人死过去七天七夜又活过来了，并且说阴间是暗无天日的，在那里阎王欺负灶王爷，灶王爷欺负大鬼，大鬼欺负小鬼……那位老人可能是被大小鬼欺负得实在受不了了，又返回了人间——道听途说不可信，不过，人们从中也能悟出一些道理来。 丁小峰朦朦胧胧感到有一只大手伸进了他的被窝，摸他的胸口。他终于吃力地睁开他那双还有些发滞的眼睛，被那萤火虫般的煤油灯的光亮所吸引，再也不想闭上。他马上注意到有一张熟悉的面孔凑到他脸上。他想挣扎起来，可自己的身子就是不听使唤，连动弹一下的能力都没有。他眼圈湿润了，嘴唇不时地蠕动着，用微弱的声音说：“你……” “醒过来啦……丁小峰他醒过来啦……”张士礼的脸上露出了前所未有的喜悦。 开始，丁小峰认为摸自己心口窝的人不是哥哥就是金荣，或者是桂花，现在他看清楚了，不是他们是士礼哥。他心想，他们不在自己的身边，都到哪里去了呢？他想起跟那帮家伙厮打时的情景……但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是谁给她弄回家的……他做梦也想不到是金荣把他背回家放到炕上的……此时的金荣对他不抱有任何希望，因为近两天的光景已经过去了，他连动弹一下都没有动弹。金荣复仇的心切，压根儿就没听到张士礼在说些什么。她背着人偷偷地到院子里的柴禾垛旁，拎起那把劈柴斧就向高家大院奔去。 “站住……金荣！丁小峰他没有死……他还活着……”张士礼知道金荣要去的地方，便大声喊道。他急忙跑出大门，没看见她的身影，也没听到她的回音，于是撒腿就往高家大院的方向追去。他却忘记了丁家大门外那个深沟，跑出不多远，一脚踩空，跌到沟里，昏厥过去……手紧紧握着复仇斧头的金荣，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它身上，指望它把伤害丁家人的瘦猴子和那帮家丁的脑袋通通砍掉，以此来解除心头之恨。她来到了高家大院大门前，用力砸开了高家大门，直冲进去。大概有生以来她还是头一次走进高家大院，不然，她不会不知东西南北，没找到高福田的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