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八章 长梦(3)
后来……那大概是到秋天了,她念到一卷书,书里说南平王最初带兵,有四千人,半夜里炸了营,火光四起,南平王持剑手刃十余人方才杀出一条血路。【】到天明清点,身边只剩了五百人。 一则闲人笔记而已,简短,精炼,总共读出来大约是三四十字,字正腔圆的洛下音。到最后一个字,室中悄然再无声息。他睁开眼睛,看到她面上的泪痕。还没来得及擦去。她哭了,他想。 “他们说,南平王父子下葬的时候,公主没有哭,是真的么?” “是真的。”她说。 “人有的时候,会哭不出来。”她淡淡地说。 如是,这样一则笔记又有什么值得哭呢,他不明白,不过他素来都不小气,他说:“既然提到先南平王,公主就拿去吧。” “多谢。”她说。 后来昭询落在他手里,十四五岁的少年郎,英气勃勃,倒有几分天柱大将军的影子,他授他散骑常侍,又与他说:“你阿姐现在东柏堂,你要去见她吗?”东柏堂是他办公的地方,有时夜宿。 元昭询愕然,在惊和喜之间徘徊片刻,大约也意识到这并不是最坏的结果,他轻舒了口气,若无其事地问:“我阿姐……如今还好么?” “兰陵公主还好。”他说。 元昭询当时退了一步,目中有掩饰不住的仇恨:“请丞相收回成命,”他说,“否则昭询愿挂冠求去。” 他算是有点明白为什么她不肯为弟妹求情了。当然他得承认她拉仇恨的本事相当了得。奇怪,他并不觉得她讨厌。 他权威日重。 人生的无趣在于,随着年龄的增长,就再没有人你允许你如年少时候轻佻胡闹,以他的身份,“轻佻无威仪”简直足以在史书上入罪。他渐渐就往喜怒不形于色的路上走,环境潜移默化地改变他。 这种改变或如春雨,润物无声,你不会知道它发生在哪一天,哪一刻,哪个清晨或者午后,当他留意到的时候,变的已经不止是他,还有他身边的人,几乎每一个人,每一个人都怕他,讨好他,阿谀奉承,不遗余力。 她倒是难得的不肯变。他有次玩笑似的说:“公主怕是全洛阳唯一不怕我的人了吧。” “将军希望我怕么?”她反问。 他语塞,假假抱怨说:“公主也没有试过讨好我。” 她应该讨好他的,比别人更应该——她一无所长,也一无所有,如今锦衣玉食的生活,完全是他的赐予。 他当然知道她是吃不得苦的。 “怎见得就没有?”她诧异地说。他起先以为她是说笑,但是他终于发现他错了,她是在很认真地问:“将军不觉得么?” 周城:…… 他几乎是干咳一声,掩饰自己的狼狈:“比如?” “比如我从来不求将军。” 周城:…… 这特么算哪门子讨好啊! “如果我求将军,”她说,“只要不是太过无理,或者太难达到,看在先父的份上,将军都会答应,因为我几乎不求什么。当然这样的机会不会太多,用一次少一次。但是我从不开口,将军心里反而会积累生出亏欠,因为有些事,是值得我求的,但是我没有,将军从未帮我达成过任何心愿。” “从未。”她几乎是冷漠地重复这两个字,作为结论,“于是有些事,就不必我开口了,将军自然会为我办到。” 周城:…… 她知道昭询的事了么? 不不不这不是讨好,这是cao控!她在cao控他与她之间的关系!她在cao控他的情绪!意识到这一点,他几乎是悚然,连颈后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是因为这个缘故保全和优待元昭询的么?他甚至这样问自己。 他没能把元嘉言从宫里带出来,所以厚待元昭询,作为补偿么? 她洞悉人性,他忍不住想,就算不能把宋王玩弄于指掌之间,又何至于落到这个地步? 这个问题,他们后来还提起过,兰陵公主像是十分惊奇,原来他还记得这茬,不过她给了他回答。 “我小的时候住在平城,平城没有洛阳繁华,我那时候喜欢看传奇志怪,只要我想要的,父亲都会尽心帮我搜罗,有些来自很远的地方,隔了海,他们说海大得无边无际,有个大秦国——将军听说过大秦国么?” 那是个很遥远的国度,周城不知道有没有隔海,有人用骆驼驮了沉重的货物跋涉而来,他们说大秦和大燕隔着沙漠,大秦有麒麟,有繁丽的毡毯,他们的毡毯并不铺在脚下,而是挂在墙壁上。 他们喜欢金器,几乎是狂热的,他见过他们的金币,金币上浮雕,是个男子微笑的侧容,那是他们的国王。 “那书上说,这里,”她指着心所在的位置,“很笨,它不会懂得揣摩人的喜好,讨人欢喜,也不会去计较和权衡,值不值得,会计较和权衡的是这里。”她指着自己的头,乌鸦鸦的鬓发,“当初我待他,用的是这里,”她指自己的心,然后手滑了下去,“所以不讨人喜欢,因为我给的,不是他要的。” 她用极平淡的口气说出最后一段话,收束她与萧南的那段情,没有怨愤。也许是因为时过境迁,人不在眼前,也许是因为,那之后她也想了很久,才想明白这个道理。 他不知道是该恼还是该怒:“所以公主对我,用的是这里?”也指自己的头。 她不在意地笑一笑,浅得像风过荷塘:“也并不是每个人,都值得用这里相待。”她指自己的头。 周城:…… 好吧,恼怒之外,她给了他第三种选择,她像是在告诉他,你应该觉得荣幸,我虽然没有用心对你,也是用过心思的,换了别人,我连心思都不用。 坦荡得近乎可恶。 他于是大笑而去。 这未尝不是一种机巧。究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得到怎样一个答案。难道他能指望她说:“我生于高门,以为世间男子都不过如此,直到遇见了你,始知人间有丈夫?”——这个回答出自于前朝羊皇后,国破家亡,她托庇于新君,甚得恩宠。新君问他:我与先帝比何如?她就这样回答。 然而这无常的世间,大约没有多少人喜欢被朝秦暮楚。 但是那之后,他再看到宋王的名字,总觉得可恶。他知道要得一个人全心全意相待是不容易的。
他不知道的也许是,她对他说实话,她不畏惧激怒他,多少因为生无可恋。如他所说,她原本可以讨好他,让自己过得好一点,再好一点,但是最终也没有,无非是她清楚地知道,她已经被毁了。 她早就被毁了,在父兄喋血的那个清晨,被毁得干干净净,余生再无希望,因为人死不能复生。她没有死,是因为九泉之下有人希望她活下去,哪怕心如死灰,行尸走rou,也要努力活下去。 有时候,她多么希望有一个人来杀她。 周城并不知道这些,他以为她只是真——那也许是一种误解,然而人与人之间,多少靠误解来成全。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贪恋这一点点真,因为那个时候肯对他说真话,肯以赤子之心待他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他知道不该奢求,世人对权势孜孜以求,不就是因为身居高位之后,可以不必听很多不中听的话么,但是如果身边连一个说真话的都没有,那样的人生,还有多荒芜啊。 多寂寞啊,你能对你身边那些阿谀奉承的人,想着攀附你,利用你的人掏心窝子说话么? 那之后,他就再没有提过宋王了。 飞鸟衔着流光,在碧蓝的天空下,从洛阳的秋风里穿过去。他留她在身边,世人皆以为是他禁脔,连芈氏都暗示,该带回府安置,以免“妾身不明”,他没放在心上,拖到冬天才想起来和她说:“王妃要见你。” 那时候他已经封王,芈氏理所当然是王妃。 她吃了一惊,很是意外,但是也没有追问,只说:“我回洛阳,未曾上门拜访,是我失礼。”又说要备礼。其实她能有多少东西,无非他平日里随手给的一些首饰衣裳,绫罗绸缎,精巧的小玩意儿。 她铺了雪白的澄心纸,悬笔拟礼单。她习的簪花小楷。 燕人喜隶,棱角分明,簪花小楷多为吴人所爱——一个人身上,难免有过去的影子。 她说:“我从前也不大出门。” “哦?” “很少给人送礼。”她有些羞愧,“也不知道合不合王妃意。”送礼送到人心坎上,那是门学问。 “那从前……”宋王府交游并不少,他想一想,“莫非是……”他听说宋王府有个苏夫人,虽然只是个妾,却精明能干,府中大小事务,一应由她打理。 她不作声,垂首写字,像是雪地上开了一朵一朵墨色的花,花开繁密,花枝妖娆。雪白一段手腕映着灯火。他像是有点明白,为什么古人说,皓腕如玉。掐丝嵌珠金镯子叮叮当当乱响。 响得人心里也有些乱。 ... ...